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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木門開啟,從“詔獄”匾額下走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不小的內院天井。

果如劉時敏所言,磚縫裡冒出高高低低的雜草,的確不像有人頻繁走動踩踏的樣子。

鄭海珠四顧周遭,見到幾口八角井。幾隻鳥雀在井沿邊悠然跳躍,尋找草籽為食。

駱養性道:“有些囚犯得了天恩,開釋時,就在此處用井水洗淨血汙,莫教來接的家眷們嚇著。”

鄭海珠聽著小鳥清婉悅耳的啁啾之音,誠然感慨:“難得,刑獄之中亦講人倫慈悲。”

又問:“駱公子,怎地如此安靜?”

駱養性今日與這婦人打了短暫幾刻交道,見她既不傲慢也不怯懼,自也對她無甚惡感,便語氣平平地解釋:“詔獄是地牢,且內外牆都修得十分厚實。莫說咱在外頭,就是相鄰的兩間地室,刑訊之聲也聽不分明。”

鄭海珠點點頭,駱養性示意守牢衛士開啟第二道大門。

白晝的明亮驟然消弭。

只高高穹頂中央的孔洞中,一束天光如利劍般直插下來,聊勝於無地圈住一方桌案。

案後的當值書吏忙站起身行禮:“公子,衛帥在西丙第五房。”

“劉都督也在麼?”

“劉都督家中有急事,方才衛帥讓他先趕回去,不過……”書吏瞄到鄭海珠等陌生面孔,嚥下了後半句。

鄭海珠明白,“劉都督”就是北鎮府司都督劉僑。錦衣衛分南北鎮撫司,南鎮撫司主要管軍匠,赫赫有名的北鎮撫司才管人犯的審訊。

由於手握朝廷命官的生殺大權,北鎮撫司都督雖只有從四品,“活閻羅”的外號,卻往往比錦衣衛指揮使還響,某些年景裡,北鎮撫司都督甚至可以越過指揮使,直接向皇帝上奏章,等於實權大過了指揮使。

但鄭海珠今日實地瞧來,駱思恭這個指揮使在鎮撫司分明是掌控全域性的,往來偵緝的飛魚服們和緹騎們,也與詔獄合署辦公。

這再次佐證了劉時敏的說法:這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和北鎮撫司都督關係不錯。

怪不得在歷史上,倆人後來被魏忠賢一道兒清洗了。

如此,倆人更值得一道拉攏。

駱養性帶著鄭海珠主僕三人左轉,沿著甬道向裡走。

鄭海珠吸了吸鼻子,潮溼陰冷環境帶來的黴臭中,並未夾雜鮮明的血腥味。

她又在眼睛適應了黑暗環境後,瞥向身側,但見不少囚室通向地牢的木門,都像空落落的鹹菜缸一般敞開著。

忽地,憑藉松脂燈的勉強照明,鄭海珠發現一間奇怪的囚室。

裡頭竟供著一個牌位,幾支線香頂著星子般的幽光,絲縷煙氣散逸出來。香的品質不差,溫淳宜人,香爐周圍,隱約還有糕點盆子和酒壺,令森然恐怖的詔獄,竟是現了幾分很不搭調的和暖意味。

鄭海珠駐足,口吻肅然地探問道:“駱公子,此處供奉的是?”

“是已故石砫土司,馬千乘。”

駱養性說著,走進去,將香爐略略清理,回身繼續說道:“馬宣撫,當年就是被羈押在這間牢室。他歿亡後,靈柩回了四川。朝廷出聲給馬宣撫平反正名後,前任衛帥卻吩咐在此設定牌位。”

鄭海珠聞言,胸中登時波瀾起伏。

她和馬祥麟二人相對時,雖心府坦蕩、交往磊落,但顧忌小馬將軍少年喪父的傷痛,從未打聽過馬千乘當年遇難的細節。

沒想到,詔獄裡,竟供著馬千乘的牌位。

顯然並非簡單出於“歉意”二字。

但此刻不是詳加打探的時機,鄭海珠於是只“哦”了一聲,繼續跟著駱養性朝前走。

……

“啊……呃……”

地牢裡驟然響起的慘叫,激得人毛骨悚然。

駱思恭在慘叫聲中轉過身來,面對著鄭海珠。

逆光中,鄭海珠看不清這位現任指揮使的五官神色,只辨出他個子不高,頭戴半月網管,身穿曳撒。

駱思恭作了個手勢,身後行刑的軍士停了鞭子。

鄭海珠以官宦人家有淑人封號女眷的禮儀,微微欠身:“見過衛帥。”

駱思恭甕聲開口,口音竟還留著湘鄂之地的底色:“劉公公說,鄭夫人在崇明替朝廷補了營兵卻額,像模像樣地練著。鴛鴦袖裡藏兵符,女子出錢養兵,秦將軍之外,駱某還能見到第二位,有幸吶。”

鄭海珠端然道:“我親眼見過遼東和閩海的局勢,大明的邊患,實則如曠野雜草,不是撫順和料羅灣那幾場勝仗就能拔除的。江山太平,匹夫有責,何況我這樣從大明士庶手裡掙來銀子、又得了朝廷敕命的?”

駱思恭在陰影裡揚了揚眉毛:“夫人果然巾幗不讓鬚眉,駱某佩服。”

“衛帥當初遠赴朝鮮,深入倭營的智勇,小婦難望項背。”

“哦,呵呵,夫人繆讚了,”駱思恭的聲音低下來,口吻卻驀地帶上自嘲,“徵朝鮮,大功還是文官老爺們的,咱就是跑個腿,弟兄們掙點兒賞銀,不指望這胸前補子能換得漂亮些。”

鄭海珠不打無準備之仗,既然思謀著頭回拜訪就要拆去幾排駱思恭心防的籬笆片子,自然不能只靠區區百兩銀票。

正巧瞌睡有人遞枕頭一般,駱思恭這位大爺,發了句牢騷。

鄭海珠遂意味深長地輕笑道:“不瞞駱帥,那年在遼陽撫順,我就想,得虧遼東巡撫已不是楊鎬,否則若楊軍門替代張侍郎來坐鎮打韃子,如今撫順在誰手裡頭,可還真不一定。”

駱思恭,以及陪著立在一旁的駱養性,聽到此話,都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這婦人講話怎地和大街上吆喝瓜菜似的,如此直接。

不過此話,對楊鎬無情的譏諷,確實說到了駱思恭的爽點上。

由於撫順之戰的勝績,改了大明與後金軍事對峙關係的走向,歷史上開啟大明滅亡節奏的薩爾滸之戰,並未在去年發生,對明軍潰敗負有主要責任的領兵文官,楊鎬,也就尚未被政敵和輿論架在火上烤。

去年沒丟過人,不等於十來年前沒丟過人。

萬曆朝鮮戰爭中,楊鎬就沒少出過指揮失當、謊報軍功的醜,被朝中御史彈劾落職後,區區兩年後,竟又起復為巡撫大員。

讓駱思恭這般直接深入戰場敵營、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硬幹的武人們,怎麼能徹底嚥下這口氣。

但駱思恭畢竟坐到了這個位子,也早已不是多年前血勇外露的少壯軍將。

他雖霎那間滋長出幾分對鄭海珠的好感,倒也不去繼續接茬,而是轉過身去,看向被綁在十字架上的囚徒,森然道:“舉人老爺,你招了吧,吃鞭子的滋味,你們讀書人受不住,想想家中妻兒父母。”

他話音剛落,眾人只聽頭頂傳來一個響亮卻柔和的雌雄摻半的聲音。

“駱帥,你總算想起來繼續審問了?咱家還以為,這堂堂詔獄,變作駱府吃茶閒聊的花廳了呢。”

鄭海珠與李大牛、花二愕然抬頭,循聲望去,但見地牢一側高牆上,二丈來高的地方,忽然亮起火把,映出一個木製的升降機。

麻繩吱呀作響,木籠降下來,一個同樣身穿曳撒的男子走出來。

“張小公公,”駱思恭拱拱手,淡然道,“公公可是覺著,本帥方才的審問,有什麼不對之處?”

被稱作“張小公公”的太監,抿嘴笑道:“盧公公一直教導咱,這審問欽犯哪,不能心軟。駱帥就這麼不痛不癢地抽幾鞭子,哪兒成哪?”

駱思恭將目光投向十字架上的文士,一字一頓道:“請張小公公指教。”

太監微微側頭,斜睨著鄭海珠:“咱家方才豎著耳朵聽了,原來尊駕就是鄭夫人。”

鄭海珠已意識到,自己見到的情形,就是司禮監的人,常要來督審錦衣衛辦案,不奇怪,不奇葩。

但駱思恭居然不避諱在最愛生事的司禮監太監們面前,把她一個婦人叫進詔獄來聊天?

還不事先告訴她?

駱思恭在想試探什麼、表明什麼?

這太監提到盧公公?司禮監章印太監盧受?雖是萬曆的親信出身,卻和崔文升一樣,站鄭貴妃的?

只聽張太監捏著聲兒道:“都說婦人心慈,咱家接下來要用的法子,可不是見點兒血那麼簡單。鄭夫人,要不要回避迴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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