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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龍山蜿蜒起伏、狀似神龍,昂首向東北,曳尾於西南。

山北,是黃河。

張顯宗、宋禮、潘行、高巍、薛夏等一行人站在低矮的山上,看著濤濤河水,心情沉重到了極點。

“再不行疏導,黃河大堤將有徹底崩潰之勢!”

宋禮抬了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連日來暴雨,急促得像是將人推到斷頭臺!

不,人已經在斷頭臺了!

高巍踢飛了一塊小石子,咬牙道:“這鬼天氣,簡直是要人命。張大人,我們不能再趕路了,必須停下來想辦法應對水患。”

潘行也點了點頭,面色陰鬱地說道:“眼下已至徐州城南,徐州知府也應收到了話,馬上會帶人趕過來,不如便在這雲龍山治理水患吧。”

張顯宗眼窩深陷,一臉疲倦,加上騎馬時摔了兩次,幾乎要了他的命,可縱是如此,他依舊憑著極強的意志,站在這裡。

“黃河水太大,太重了。再這樣下去,會死很多。”張顯宗的聲音有些沙啞,轉頭看向薛夏,道:“算時辰,徐州知府也該到了吧?莫不是安全域性沒送到訊息?”

薛夏眼神微微一寒,沉聲道:“安全域性送報,絕不會延誤。”

“呵,大人,安全域性不會延誤,可有人會延誤。”

高巍指了指北面。

張顯宗抬頭看去,心中頓時一團火氣。

只見遠處,銅鑼開道,肅牌高舉,高馬在前,馬車輕晃,在這之後,還有上百官吏整齊列隊,緩緩而行。

“這就是徐州知府戴萬?!”

張顯宗咬牙切齒。

如今黃河暴漲,水情複雜,可謂是千鈞一髮,可人家,依舊是官車徐徐,牌面朝天!

“可惜……”

潘行搖了搖頭。

高巍問道:“可惜什麼?”

潘行苦澀一笑,道:“可惜我等之中差一吏部大員,否則就以他的所作所為,足以撤掉他頭上烏紗!”

“呵,就因為他乘馬車?以這樣的理由,連彈劾的奏章都遞不上去。他若是乘轎,你或許還可彈劾一二。”

高巍嗤笑。

明代初期,有著嚴格的乘轎制度。

最初,官員只能乘坐素品裝飾轎子,一至三品官員可以使用金飾轎子。

洪武六年,朱元璋規定:老年官員或者殘疾官員以及婦女才可乘轎,其他官員,一律車、馬。

在洪武后期,能享受轎子出行的,也只有朝廷三品以上官員。

而眼下徐州知府雖然慢悠悠而來,卻也只是馬車而已,並沒有違背朝廷規制。

戴萬到了山腳下,下了馬車,帶一干衙屬官吏上山,見到張顯宗等人,連忙上前行禮道:“徐州知府戴萬見過張大人。”

張顯宗強壓怒火,但卻也無法發洩。

戴萬是地方知府,正四品,其上級是布政使司。自己雖是正三品,但也不過是工部侍郎,根本無權責問。

僭越職權,是官場大忌。

張顯宗陰沉著臉,指了指濤濤黃河水,道:“張某奉皇上旨意,視察各地水道,如今水情嚴重,不知戴知府想如何應對?”

戴萬看著張顯宗,低頭恭謹地回道:“既然張大人奉旨前來,那戴某與一干官吏,自當聽從大人差遣。一旦黃河引發災禍,在下可是扛不住的。”

張顯宗眉頭一皺,戴萬的話什麼意思?

他扛不住,誰抗?

難道說,他竟打算讓自己背黑鍋?

當下水患還沒出現,他已經在謀求

退路,想著如何明哲保身了?

“既然如此,那本堂便下令了。”

張顯宗沒時間與戴萬計較,看向黃河水,厲聲道:“一、立即疏散徐州各府縣與黃河堤壩兩岸百姓;二,派人沿堤巡查,一旦發現險情,不得擅自退離,必須向我彙報。三,尋找一些瞭解黃河水道與周圍水系的人,無論他們是官員還是商人,亦或是船工、匠工、農夫,我都要!”

“四、將河南、山東、南直隸等黃河、淮河與所有水系、湖泊的輿圖給我送過來。五、差人前往上游開封、下游宿遷,調查水情,以最快速度來報。”

“一旦因為遷延,出了災情,我問罪不了諸位,朝廷可以問罪!萬望諸位同心,為兩岸百姓,多盡一份力。”

戴萬聽聞之後,轉身對身後的官吏喊道:“還沒聽清楚嗎?去辦!”

一眾官吏紛紛離去。

天越發陰鬱,暴雨隨時會再次傾瀉而下。

“張大人一路疲憊,勘察、探尋訊息總也需要時間,不如便由在下作導引,帶諸位大人去看看北魏大石佛、唐宋摩崖石刻如何?”

戴萬提議道。

“戴大人雅緻不錯,但我等實在無心遊覽。”

宋禮皺了皺眉,走出一步,行禮說完後,便看向張顯宗,嚴肅地說道:“大人,若再有一場暴雨,黃河毀堤,再奪淮河,恐再現人間悲劇。臣請令,去黃河以北調查一二。”

“好!一路小心。”

張顯宗憂心忡忡地看著宋禮。

宋禮對張顯宗施禮,又對其他人一一施禮,只不過唯獨落下了戴萬,言道:“我去了。”

高巍、潘行、薛夏都明白宋禮此去的目的,一個個看著宋禮的背影,心情十分壓抑。

當天夜裡。

薛夏正值守護衛,突然聽到一聲雷響,頓時打了個激靈,藉著劈開黑暗的閃電,看到了無盡的陰雲,大雨,傾盆而至。

“不好了,張大人病了。”

潘行跑了出來,高聲喊道。

薛夏連忙進入屋子裡檢視,此時的張顯宗躺在禪房的床上,渾身不住地顫抖,嘴唇已有些發白。

“頭好燙,起了燒,我去找大夫!”

薛夏心急如焚,問明戴萬大夫可能轉移到哪裡之後,便冒雨下山,直奔徐州城而去。

高巍打溼了帕巾,蓋在張顯宗的額頭之上,不安地說道:“當下還真是要人命,這雨為何來得如此猛烈。”

潘行並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病中的張顯宗。

兩個時辰後,薛夏揹著一個老者,手提著木箱便到了禪房。

高巍與潘行吃驚地看著不住嘔吐的老者,高巍問道:“他是大夫?我怎麼看他更像是病人。”

薛夏咧嘴道:“沒辦法,他不會騎馬。”

“然後?”

“我教他騎馬。”

聽著薛夏簡單的話,高巍打了個寒顫。

教人騎馬?

看樣子是直接掛在馬背上帶過來的吧?

大夫擦了擦嘴角,眼含淚水,原本還能活三年的,估計現在只能活三天了,沒辦法,朝廷的人,就是這麼要人命。

“快點治病。”

薛夏催促道。

大夫喘息平靜之後,走到床邊,搭脈張顯宗,隨後皺了皺眉,起身站了起來,將蓋在張顯宗身上的被子掀開,仔細檢查著。

“他這不是風寒與溫病,是傷口化膿引發的熱病。”

大夫指了指張顯宗的大腿,衣服之下,已是血肉模糊。

“長時間騎馬磨損了他的皮肉,加之雨天潮溼,傷口化了膿,你們看,這肉已發白,甚至是壞掉了。”

大夫看向薛夏等人,說道:“這種傷口,只能刮掉死肉,但人能不能挺過去,很難說。”

“怎麼會這樣?”

眾人從未想過這一點。

薛夏是安全域性的人,日常需要騎馬的時候很多。潘行是兵部郎中,高巍是都督府斷事,兩人也少不了騎馬前往軍營。

宋禮雖是戶部主事,但這兩年,數次出京至地方巡查一條鞭法施行情況,唯獨工部侍郎張顯宗,他這幾年並沒有出京過,更不要說長時間騎馬而行。

接連幾日不歇騎馬,就連薛夏等人都有些難受,更何況是素日坐堂的張顯宗。

“他是如何忍受的。”

高巍難以置信。

這需要多頑強的意志與信念,才能忍受這時時的摩擦與鑽心的痛苦!

“我要他活!”

薛夏取出隨身攜帶的醫用紗布,開啟一看,已然溼透無法使用,而醫用酒精,也在來的路上摔碎,不由地咬牙道:“戴知府,徐州衛可有醫用紗布?”

“醫用紗布?那是什麼?”

戴萬有些迷茫地問道。

薛夏咬了咬牙,醫用紗布與酒精作為軍隊戰略物資,如今只供應北地邊境、三大營與水師船隊,還沒有數量可以供應內地衛所。

“聽天命吧。”

高巍輕輕地說了一聲。

大夫接過薛夏腰間的短刀,在火焰之上炙烤後,看了一眼昏迷的張顯宗,開始用刀颳去死肉,聲音很是沉悶,氣氛令人悚然。

屋外雷霆不斷,風聲四起。

咚咚。

知府衙門的吏員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走入房間,低沉地說道:“大人,河道漲水速度有些快,再如此下去,不出一兩日,河面便會與堤壩齊平,一旦垮堤,方圓數百里百姓,都將遭難。”

“百姓轉移得如何了?”

戴萬不安地詢問道。

“時間太緊,又是雨天,很多百姓不願意轉移,所以……”

“你不要說百姓還沒轉移?!”

戴萬怒目圓睜。

“屬下馬上去催促!”

吏員低頭道。

戴萬暴怒一聲:“滾,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所有人都給我帶出徐州去!馬上!”

東南風猛地吹蕩起水花,一股水浪拍打在黃河北岸,宋禮站在堤壩之上,看著竄飛起來的浪花,已至腳面。

“這條堤,還能保得住嗎?”

宋禮看向一旁的前漕運官楊永。

楊永沉默了稍許,聲音低沉著痛苦:“大人,是下決斷的時候了。萬一南岸垮堤,黃河奪淮必然再次出現,到時候,徐州、宿州、亳州、五河、靈璧等地,都將遭遇水患,甚至會波及到懷遠、鳳陽府,百萬百姓,都將遭難!”

宋禮咬了咬牙,轉身看向北面,手指去,道:“你可知道,你的辦法會讓北面大部之地陷入澤國!嶧縣、沛縣、藤縣、臨沂、兗州、鉅野、濟寧府,乃至大半個山東,都將遭災!這樣的手段,能算是救災之道嗎?”

楊永冰冷地笑了笑,悽楚得令人心酸,道:“大人,到底是河南、安徽、南直隸重要,還是山東區域性重要?眼下大雨不斷,河堤潰壩不過是時間問題,再耗下去,上游開封吃不消,下游宿遷也吃不消!”

“一旦發生潰壩,其後果如何……若我等主動改道黃河,引黃河之水注入山東,借山東境內眾多水系湖泊,未必會有大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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