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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十,開封府。

今兒個雖然不是開廟市的日子,但大相國寺裡頭同樣熱鬧得很。

許多沙彌裡外跑動著,還有不少披著袈裟的大師在邊上指點,一會兒安排人擦擦灰,一會兒又讓人去剪剪枝丫,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五月十三的時候,伽藍菩薩的聖誕做準備。

其實按照咱佛家的那麼多菩薩來說,差不多每個月都能撞上誰誰誰的壽誕,往些時候,大多隻是在當年多念兩遍經文,多給菩薩佛祖燒上一柱高香,這也就算是給菩薩祝過壽了,這些年大相國寺的收成不是很好,所以佛祖以下的人,幾乎是連炷香也撈不著,幾句經文就給人打發了。

但是這伽藍菩薩可不一般,伽藍者,正是寺院道場的統稱,所以伽藍菩薩,就相當於是寺廟的保護神,這可是怠慢的不得的……當然了,若只是這樣,大相國寺也不會擺出這樣的排場來。

第二點,佛說有十八神保護伽藍,而這十八伽藍神又以伽藍菩薩的形象為代表,這伽藍菩薩,便是關羽關王爺了。

把關王爺納到佛門中來,成為與韋馱菩薩並列的佛教大護法,不過是從本朝才開始的事情,儒釋道三家對於這關王爺最終解釋權的爭奪從未斷過,眼下,大相國寺作為昔日國寺,更是應該以身作則。

至於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便是今年的伽藍菩薩聖誕,將會有金國貴人前來禮賀,至於來的人是誰,這事兒寺內上下誰也不知道,可訊息是從四太子那兒傳出來的,大相國寺領的也是大金尚書檯的公函,所以誰也不敢怠慢,早早地便開始佈置了起來,如此鄭重模樣,竟比釋迦摩尼生辰的時候,還要誇張了幾分。

這實在是怪不得大師們,畢竟得罪了那四太子,往生極樂便是眨眼之間的事情,而且這位四太子以前壓根兒就不禮佛、不參拜,如果能討得他高興了些,不求恢復昔日榮光,只求他能施捨點錢和地來,也終歸是好的……如此,諸位高僧方才有了今日的忙碌。

再看向另外一頭,一群文生打扮的公子哥兒些,正漫步於寺間的青石小道之上,他們雖然是文生打扮,但其手中拿著的紙扇、腰間掛著的美玉,還有那做工精緻的帽子,無不是在表明這群人的貴氣和闊氣。

以這群人為中心開始擴散,邊上的熱鬧和他們的慵懶好似一幅畫裡頭的兩個場景,那邊是熱火朝天,這邊是嬉笑怒罵,倒是一個好鮮明的對比。

只聽當中一個青衫人道:“幾位殿下卻是不知,當年咱們大軍南下圍城之時,這大相國寺裡便成為了汴京百姓彌留之地,聽說最多的時候,竟然容納了快兩萬人之多……旁人只道是這相國寺繁華不再,卻不知是被宋人給一口口吃窮的!哈哈哈……”

他像是覺得自己說了一個無比好笑的話兒,卻發現並沒有人跟著自己一起笑,不免覺得有些尷尬,不過好在他麵皮足夠,自個兒乾笑了幾聲,便把這事兒給帶了過去。

他們中為首的那人道:“若真如韓國公所言,那這相國寺倒真是配的上個‘我佛慈悲’的號子,陛下尊儒敬道禮佛,這樣的佛,確是值得。”

若是旁人聽了這話,少說得吃上一驚,那青衫人不過三十左右的模樣,竟然有了個國公的名號!

這大金的爵位雖然和大宋的官職差不多,但這把年紀就能做到國公的……哪怕是與此人歲數相仿、金國四太子的愛婿、紇石烈家的主人,紇石烈志寧也未曾達到這個地步。

而且看起來,這位一臉諂媚模樣的韓國公,已經是他們這群人裡頭身份很低的一個了。

為首的那個說了這話,又有一白袍男子道:

“既然說到過去的事兒,臣倒是也知道一件,今日便在幾位殿下面前賣賣醜樣。”

說著,見壓根兒就沒人接自家的話,他便自顧自的道:

“歐陽修著《歸田錄》,裡頭說了個故事,講的是趙家太祖皇帝初到相國寺的時候,見旁人盡皆都是跪拜禮佛,誠懇無比,那趙太祖便問寺中僧人道:‘當是拜與不拜?’”

他只說了一半,確實是引起了幾人的好奇之心,當中有個年紀小些的,不過二十左右模樣的人搶了話去,說道:

“旁人跪也就算了,既然是皇帝,自然不用再跪!否則的話,做了皇帝又與別的人有何區別?”

不等白袍男附和他,為首的那人瞪了這小青年一眼,語氣有些嗔怪:

“都不是小孩子了,說話卻是沒個分寸。”

“這話平日裡說也就罷了,若是被陛下聽了去,少不得治你的罪!”

小青年低了低頭:“王兄教訓得是,我知道了。”

兩人說話有禮有節,斯文得厲害,與他們的父輩比起來,簡直就是兩個國家的人一般,這種如同鴻溝一般的撕裂感,自打完顏吳乞買死後,就顯得越發的大了起來。

“快說,那趙太祖是如何答的?”

“呃……是!”白袍人道,“時僧錄贊寧答曰‘不拜’。”

“我就說不用跪嘛!”

為首那人追問道:“卻不知是個怎樣的說頭?”

白袍人笑了笑,卻絲毫不敢擺譜:

“趙太祖也是問了為什麼,那贊寧只道是:‘現在佛,不拜過去佛’。”

“妙啊!”

小青年拍了拍巴掌:“這裡的和尚當真是個妙人兒,當真是個對答得體、舌綻蓮花!”

就連為首的那人也忍不住誇讚了幾句,眼見著白袍男的話兒將氣氛推得活潑了起來,之前那青衫人暗中卻是啐了一口……兩人好像是兩隻爭寵的犬兒,白色的那隻,在此番較量裡頭勝了出來,青色的這隻雖然急,一時間卻也想不到其他的故事來說了,不由得暗罵了自己幾句,在開封生活了那麼幾年,盡是耽誤到女人身上去了,也沒來這大相國寺裡頭瞅瞅,今日便落了下乘!

幾人又逛了一陣,為首的那人方才說道:

“都沒有外人,那本王就直說了。”

“此次本王南來,其實是替陛下來的。”

這話一出,除了小青年外的幾人,全都有些動容了起來。

“哦?”一直沒說話的大個子開口問道:“之前倒是沒聽你說。”

那人撫扇笑道:“二哥忙著別的事,聽說你與那岳雲交上手了?”

大個子神情一滯:“交過手了”。

看他的模樣,為首的這人也不再追問,接著道:

“大金喜得太子,這是江山穩固的跡象,陛下在上京府已經祭祀過宗廟祖宗了,有高麗使節來賀,言語間只道這大相國寺乃是天下第一寺,佛緣廣渡、恩澤深厚,陛下讓我來此,正是替太子祈福來的。”

“恰逢伽藍菩薩聖誕,正正應的是‘天意如此’!”

“正是!”

一眾人皆是稱善,祖輩們以前日子過得苦的時候,幾個婆娘就能生下一堆孩子出來,後來他們不缺女人了,這生兒子反而有些要命了起來,那完顏亶二十三四了,方才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種,比起他爹和他爺爺來,都是要差了不少。

不過有種總比沒種來的要好,此時趙皇帝也得子的訊息尚未傳開,皇帝也並沒有馬上就立下太子之位,因此天下間的許多人都還以為那趙官家依舊是個無後的人,此番過後,大金國又是勝了一籌。

“來的時候,皇后特地囑咐了本王一番,當今天下未定,黎民未安,太子出於為難之時,這是上天送來為我們力挽狂瀾的聖人,因此祈福一事,萬萬不可有絲毫的怠慢……本王已經請主持方丈光邀各地名士、高僧、道長,三日後,這大相國寺定然是熱鬧得緊。”

“雖然熱鬧,卻也免不了混雜些個奸人進來,所以這防衛一事,還得有勞二哥……和幾位將軍了。”

他說的二哥便是那個面龐黢黑的大個子了,幾人被他點到了差事,全都是馬上應允,唯有這人,多問了一句:

“四太子……來嗎?”

為首那個頓了頓:“尚未可知。”

正當幾人聊得起勁之時,卻見腳下跑過了一道影子,那小青年動作極快,一腳便踢了過去,只聽見一聲嘶叫聲,大夥兒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迷了方向的花狸奴。

“伱怎的這般心狠!”

只見那隻貓兒趴在地上,雙耳後背,一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個子雖小,卻用老虎般的眼睛盯著眾人,不時間還朝著他們這群人嘶哈著氣,像是威脅,又像是被痛出了聲來。

為首那人眉頭緊皺,見著邊上的小青年一臉無所謂的模樣,若不是現在有外人在此,他恐怕指著鼻子就要開罵了,可是事已發生,他忍了又忍,只得嘆了口氣道:

“佛門淨地,行這般作孽之事,實屬過分了些。”

“若再無收斂,待回了上京,本王定然要向陛下面呈,參你個擾亂祈福的罪。”

這話說得嚴重,邊上的人竟然一個搭聲的都沒有,小青年更是肉眼可見的有些慌了起來,分明想要告罪,卻又不願在外人面前折了面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擰巴極了。

又見那狸奴趁著幾人說話的功夫,趕緊便拖著受傷的身子爬了起來……也不知道它傷到哪兒了,但那腳勢大力沉,瘦弱些的人捱了,恐怕也得重傷了去,更何況是這麼一個小的畜生?它身後兩腿已無法再動,全靠著前面兩肢,拖著整個身子往前。

那貓兒也不知道怎的來了這般橫禍,只是下意識的朝著自覺熟悉的地方去跑,不多時,一雙灰色布鞋停在了它的面前,這小貓兒抬頭一看,終於是“喵嗚”了一聲,訴盡了萬般的委屈。

道濟心平氣和的蹲了下來,輕輕揉了揉它的腦袋:

“早就與你說了不要亂跑,現在遭此大難,你可要記住了。”

雖說只是只畜生,但不知道是不是在這寺廟裡聽多了經書的緣故,這花貓兒卻好似能懂人性一般,又輕喊了幾聲,可能是應下了道濟的話兒。

見它如此,道濟便站起了身來,看著前方的一干人等,有些頑固、卻又堅決的朝著他們行了過去。

“阿彌陀佛。”

沒等道濟走近,為首那位知道是苦主來了,也往前站了一步,搶先頌了一句佛號出來。

道濟雙手合十,朝著他微微躬了躬身:

“閣下當是芮王了吧。”

他們這群人來寺廟裡本就打過了招呼,小和尚能認出自家的身份,倒是不足為奇,這芮王也姓完顏,單名一個‘亨’字,正是完顏兀朮的親兒子,託他爹的福,這完顏亨年紀雖小,便已經是被封做了王了,比起其他的同齡宗室來說,他也已經要高出了好幾品來。

都知道四太子女人眾多,女兒也多,兒子卻只有兩個,大兒子完顏亨是和徒單氏所生,小兒子早夭,生母是徽宗皇帝第九女儀福帝姬趙圓珠,所以從根本上來說,他是獨生子一個,獲寵至極。

“正是本王……我家兄弟不小心傷到了大師的狸奴,他年幼無知,還希望大師莫要怪罪,若是可以的話,本王願意為他賠了這端罪孽,大師,意下如何?”

他口稱是‘我’,對道濟顯然已是尊重得很了,道濟卻只是搖了搖頭,又看向身後的幾人。

先是那個青衫人,道濟看著他道:

“施主是劉麟吧……當年知道趙官家喜愛黃庭堅墨寶,差人以獻寶為名,實則想要刺殺趙官家的這計謀,就是施主所提出來的。”

劉麟愣了愣,不知道怎的會忽然說到自己身上來,他爹正兒八經的當了幾年齊國的皇帝,他也是差點兒就能登大位了的,後來雖然他爹被廢,但依舊還有個王爵,今年他才剛回開封來,沒想到,這從未來過的相國寺竟然還有人記得自己,並且還立馬就點出了自己的功績來。

於是劉麟便昂首挺胸:“大師倒有些眼光,正是本人!”

道濟接著看過去:“劉猊,當年于越家坊被楊沂中將軍大敗,後來更是三戰楊都使,三戰皆敗。”

白袍子的確實是劉麟的堂兄劉猊,道濟說劉麟就是說功,說自己就是說醜,他本想發作,又想了想,自家好像確實沒有什麼能夠拿得出來說的功勞,便冷哼了一聲,算是承認了。

完顏亨見他小小年紀,這兩人當年鬧事之時,這恐怕還是個撒尿和泥的小孩兒,竟然如數家珍一般,不禁來了些興趣,便開口道:

“大師果真會識人,請問可認得我二哥否?”

道濟看著那黑臉大個,神色如常:

“不認得,不過可以認得。”

他年紀不大,說話有趣,完顏亨一時間竟然有些喜愛了起來,拱手道:

“不如一起遊園?”

道濟點了點頭:“好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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