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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縣面色鐵青,語帶寒霜:“一個戲本子裡的話,沒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那麼多曲詞,你就偏偏挑這句。鳥鳥情絲,春心蕩漾,不是挑逗又是什麼。可見你與死者確有姦情,如今人被你害死,你自然又可以編個脫罪的幌子。”

“啥麼瞎七八搭額捏西四!”張燕客在人堆裡壓著嗓子罵了一句紹興方言,側頭對張岱和鄭海珠滴咕,“這個狗官,分明是慾加之罪何患無詞,莫非,楊老爺是這個狗官殺的?鄭姑娘,你說是不是?”

鄭海珠還在兀自皺眉,卻聽前後左右的上海縣民紛紛附和知縣的話。

穿長衫的中年文士道:“縣尊說得有理,一個尼姑和男香客琢磨《牡丹亭》,若說沒有苟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這種水性楊花之人,若談不攏後頭怎麼鬼混,一氣之下出刀子,也不稀奇。”

短打扮的販夫走卒道:“哎唷,舉人老爺高見,這個九蓮庵的姑子確實不成體統,經念得如何且不管,卻還常常教鎮上的小囡們識字。女人又不科考,識字作甚?女人一識字,心氣就高了,哪裡還看得上我們哩。”

眾人點頭:“就是,小丫頭們識文斷字了,不都去給富家做妾了嘛,我們這樣的窮老,不要打光棍啊。”

又一個縣民接茬道:“聽講北邊有些地方的尼姑庵,實則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教出幾個會吟詩作對的年輕姑娘養在庵裡,專門盯著富商的錢袋子。我看這個九蓮庵的小師太也是如此。”

眾人越說越起勁,也越說越不堪。

一個人生了心魔,便戾意鮮明。

一群人生了心魔,更是臭氣熏天。

鄭海珠只覺著,眼前這些縣民,張張人皮下都似裹了一副出蛆的骨頭,一顆惡鬼的邪心。

張燕客的拳頭也已經握了起來,又被兄長摁了下去。

“莫衝動,繼續聽。”張岱冷冷道。

那上海知縣繼續審葉木匠。

葉木匠交代說,自己昨日要坐船去青浦接個活計,整理工具箱時發現將一個頂趁手的鑿子忘記在九蓮庵的庵堂。

“又不是偷雞摸狗的事,為何不走庵堂正門?”知縣問。

葉木匠道:“堂尊老爺,我屋裡廂的大娘子不喜歡這個尼姑,不叫我給她做工的。今天我大娘子在街上擺攤頭賣桔餅,我怕進庵堂被她看到,想想那個禪房通著庵堂後門,後門離河浜那一點點水溝,跳跳就過去了。哪裡曉得,禪房裡的光景嚇煞人。啊呀,以後還是要聽屋裡人的話,這個尼姑果然是個害男人的妖精哦。”

葉木匠說著,彷佛為了配合自己最後那句剖白,往遠離蓮姐的方向挪了挪。

人群中滾過鬨笑。

“老葉你啊不曉得去河浜照照,妖精哪裡會看上你。”

知縣又拍了好幾下驚堂木,喝止住了興奮不已的縣民。

接著過堂的是劉捕頭等幾個接報撈屍和抓人的公差,以及午作。

午作說死者被刺穿心肺,又講在禪房裡用吹碳粉的法子提到了男子的鞋印,並在院牆至河浜處發現同樣的鞋印,皆與楊老爺屍身所穿的鞋底一致。而同樣地點,還有女子尺碼的鞋印。

“縣尊,禪房裡有酒壺碗碟,地上的血,小的用濃鹽醋汁驗過了,是人血。”

“依你所驗,死者歿於何時?”

“昨日申時撈起來的,小的在殮房裡驗屍是酉初,看屍體的情形,估摸死了有七八個時辰。”

知縣聽完午作的詳述,一拍驚堂木,對荷姐道:“犯婦,死者夜半與你幽會,你因他不願納你為妾、迎入家門,故而灌醉他後將他捅死,拋屍河浜,是也不是?”

荷姐抬起頭,銳聲道:“若楊老爺過身是在前天夜裡,他絕不可能是我殺的!那個時候,我在吳淞江口的一艘客船上,給人唸經超度!”

知縣一愣,問道:“什麼船?請你的人姓甚名誰?”

荷姐道:“一艘,一艘沙船,不小,乘了七八個人,好像是一家人。旁人姓什麼我不曉得,過世之人姓邵,白髮老翁。尋到庵堂來請我的是個二十幾歲的婦人,說是姓石。要不是因為她是女子,又苦苦哀求,我怎會在夜裡去江邊給人做法事。”

鄭海珠聽到此處,心頭勐地一震。

原來那天,石月蘭最終請到的佛門中人,竟是荷姐。

再看那知縣,開審以來聲色俱厲的腔調稍有緩和。

他須臾沉吟,問道:“犯婦,此話你為何不早說?”

荷姐顯得比方才鎮定許多,朗聲回答:“楊老爺是大善人,卻驟然遇害,貧尼沒有殺人,卻突遭嫁禍,此般惡行背後,怕是不止一個惡人。堂尊,我也不知周圍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倘使早早和盤托出行蹤,萬一給真兇曉得了,另作計議編排,甚至去將證人滅口,可怎辦?故而要今日當堂說,且要聽了衙門驗屍的結論後再說,我怕楊老爺被害的時間有詐。”

此話一出,那午作暴跳起來:“你這尼姑什麼意思,懷疑我咯?”

荷姐不卑不亢道:“這位爺叔,現下我倒要謝你,你秉公驗屍,為我洗冤了。”

午作一愣,怒容微收,一副坦蕩模樣,轉向知縣道:“堂尊,小的吃公家賞的這碗飯二十年了,不會出錯。”

然那楊阿墨咋呼道:“堂尊,堂尊,這個尼姑既然愛看話本子,自然最會編故事哩。”

知縣點頭:“犯婦,空口無憑,須有人證,否則苦主家也好,本官和縣中百姓也好,如何能信你?”

堂下的鄭海珠暗想:我信。

如果說昨日她對荷姐殺沒殺人的判斷是五五開,那麼眼下,她認為荷姐基本不可能是兇手。

即使一個人有幫兇,動手時可以不必自己親自上陣,但主謀是要掌控殺局的,怎麼可能在緊要關頭去接受陌生施主的超度請求而離開現場?

今日堂上堂下百來號人,只有鄭海珠心知肚明,那艘船,那位姓石的婦人和去世的白髮老翁,是真實存在的。

只是,她不能跳出來作證。

與顏思齊集團交往,怎好就這般公之於眾。

如果胡編說自己看到荷姐的行蹤,更不可取,自己那夜根本就沒出過韓府。

但無辜的人,定要設法營救。

所幸,那上海縣的知縣,方才看著像個昏官酷吏,此刻倒謹慎起來。

“先退堂,將犯婦押下去,待本官著人查訪後,擇日再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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