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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城內。

已經回客棧換過衣服的鄭海珠,與吳邦德從後門出去,繞了一條巷子,才叫了個車把式,趕到靖國將軍府。

朱以派正在偏西的日頭裡,與郭氏一道,給兩匹愛馬拌豆餅。

抬頭時,卻見府裡的管家帶著鄭海珠和吳邦德,快步而來。

“家主,這位鄭姑娘說有急事稟報,小的就直接帶他們進來了。”

朱以派詫異地看著鄭海珠:“何事?”

鄭海珠開門見山道:“不瞞小殿下,我此行想來找礦脈,故而先讓夥計去柴炭山打過前站。我傢伙計說,此前看到炭工運炭時,都是用的大竹筐,架在騾身兩側更好安置。可今日我們遇到的這一戶炭工,卻用麻袋裝。今日並非雨天,為何如此?想來是遮掩裡頭的鐵器。若只是裝些損壞的鐵鍬之類來修,光明正大地露出來就行。更何況今日這戶炭工,疑似聞香教眾。所以,草民猜測,裡頭是兵刃。”

朱以派聞言,頗為吃驚,眉毛擰了起來。

鄭海珠繼續道:“我們怕對方起疑,沒有一路跟著那叔侄倆,他們是不是中途在某處卸下過兵刃,我們並不曉得。若沒有,那就更不對了,直接將鐵傢伙們送進王府,這是要做什麼?”

朱以派面色一凜,側頭問管家:“這個月我們府的炭,你是不是都去王府領的?”

“回家主,是的。”

朱以派略略思忖,對鄭海珠道:“有勞鄭姑娘與吳掌櫃,隨我去看看。”

吳邦德稟道:“小殿下,草民可否只在左近盯著,不進去。而鄭姑娘,也最好扮作貴府小廝的模樣。”

朱以派點頭:“有理,若他們真有鬼名堂,柴炭院裡定有內奸,恐認出你們。”

一旁的郭氏,忙指派丫鬟去帶鄭海珠去換了身將軍府長隨的靛藍袍子。

此際暮色將起,晦暗愈濃,鄭海珠與朱以派的兩個侍衛一起,跟在朱以派身後,外人看去,就與普通小廝無異。

魯王府的柴炭院,在王宮東側的仰聖門內,因同時也向兗州的三座郡王府、兩座靖國將軍府傳送柴炭,規模比尋常府衙還大,一排倉房前,有片寬敞的院子。

上午往各府發柴炭,下午從炭戶手中收柴炭。

到了這酉初時分,僕工們迎來一天裡最輕鬆的時刻。

等著膳房送饅頭面條過來前,幾個年輕人就在場院上蹴鞠放鬆。

突然,隨著一聲“靖國將軍到”,朱以派怒氣衝衝地踏進院來。

他一腳踹倒支稜著球網的竹竿,怒道:“踢個屁,一幫拿我朱家的錢、不好好幹活的混賬!”

幾個僕工立時噤若寒蟬,紛紛跪下,不敢出聲。

左側的一間屋子裡急慌慌跑出來個小老頭。

“哎呀呀,哎呀呀,小殿下大駕光臨,怎地……”

朱以派揮袖打斷他:“你是管事的?”

小老頭連連叩首:“小人賤姓崔,前世修的好大造化,能幫王爺和貴人們張羅柴炭。”

朱以派冷森森道:“張羅得好哇,張羅來的都是什麼玩意兒。”

崔管事惶惶然的神色裡,帶了一絲懵懂。

朱以派也不與他說第二句,扭頭對身後扮作隨從的鄭海珠道:“隨我進去看看。”

鄭海珠句僂著身子跟上。

有賴於朱以派侍衛的火把,鄭海珠看到,方才跪在地上的幾個年輕僕工裡,有兩人抬起頭來。

朱以派經過他們身邊時,步子一頓,喝問道:“柴房是哪間?”

一個年輕人曾地起身:“小殿下,小的前頭帶路。”

朱以派點點頭,那年輕人麻熘兒地竄到前頭。

才走了沒幾步,卻聽朱以派忽然又開口:“炭房是哪幾間?”

那年輕人似乎怔了怔,旋即趕忙回身,小心道:“小殿下,炭房就是西頭那一大間。炭房比柴房髒,可莫汙了小殿下的錦靴。”

朱以派一擺手,指著屁顛顛跟來的崔管事道:“你,去把炭房裡的燈點了,然後出來,和其他人都在院裡候著。”

……

炭房不小,進門就是好幾排整齊碼放的竹筐,裡頭盛滿了炭。

朱以派在油燈下背袖而立,長長的影子映在門外的沙粒地上。

鄭海珠輕巧地繞過竹筐,往炭房深處走。

經過唯一的那扇窗戶時,她突然閃身到窗臺邊,朝外看去。

窗外沒有人。

朱以派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鄭海珠的舉止細節。

他看到她掃視一週,徑直走到堆得有半牆高的麻袋下,駐足觀察了片刻,出手將上頭的麻袋小心地推了推,又伸出腳,回頭看一眼朱以派。

朱以派立時大聲訓斥道:“混賬,連塊油布都不曉得蓋!”

在他這有如洪鐘的聲音裡,鄭海珠飛快地伸出腳,踢了踢最邊上的幾隻麻袋底部。

不多時,院外那面上驚恐的崔管事,以及心中緊張的兩名年輕僕工,終於見到朱以派走出來。

“裡頭的麻袋是哪戶炭工送來的?”

崔管事慌里慌張上前,聲兒都發顫了:“回,回小殿下,是小人婆娘的兄弟家。”

“姓什麼?”朱以派的口氣依然聽不出情緒。

“姓趙。”

朱以派面上終於露出一絲和氣,往地上丟了個小物件:“賞給你舅兄家的。活計做得細。看看別家送來的炭,就這麼拿竹筐子露在外頭,啊?路上淋雨了怎麼辦?現今掛西北風,半夜從那破窗戶裡進雨了怎麼辦?本將軍今日發這樣大的脾氣,就是因為昨日咱府裡的炭,有潮得不像話的,把小縣主都給燻咳嗽了!”

崔管事躬身撿起地上的東西,竟是片小金葉子。

娘來,否極泰來的感覺真好。

他忙雞啄米似地磕了四五個頭,大聲道:“小殿下訓斥得是,訓斥得是。炭在山中,小人顧不到。炭進了這院子,就該是小人盡心照管的。小人今後,定將其他幾家的炭,也護得嚴嚴實實。”

朱以派鼻子裡“哼”一聲,又深籲一口氣。

彷彿來大鬧一通,終於舒坦了。

他往院外走,忽地又想起什麼來,問道:“哎,炭院那頭是不是還有個門?”

崔管事答道:“是,西頭有個門,門外隔著甬道就是宮牆的東二道門。”

朱以派道:“領路帶我去,本將軍要進宮。”

崔管事一愣,脫口而出一句僭越的問話:“這個時辰?”

朱以派臉一沉:“怎麼,你一個發炭的,倒管起本將軍來了?告訴你,本將軍正是向殿下去告狀的。木材院的管事,和宗藩裡一個沒出息的儀賓勾結,借修繕別業之名貪墨木材銀子。爾等也聽好了,今後若有宗藩找你們,打炭火的注意,首告於本將軍者,重賞。”

儀賓,就是郡主、縣主之類宗室女子的丈夫。

宋明一代的皇帝、王侯家,做了公主的駙馬或者宗室女的儀賓,意味著從此與仕途無緣。

故而大家族寄予進士及第厚望的男丁,鮮少願意做儀賓。

被推出去做儀賓的,不少是相貌俊秀但制藝無望的子侄,婚後吃著老婆娘家的軟飯,漸漸意志消沉,更有愛上燒錢的古玩字畫之類的,時間一長便打起各種貪墨主意。

崔管事平素還真的遇到過用各種名目多要拆炭的儀賓,不堪其擾,此際一聽,忙領著眾人紛紛應喏。

朱以派等人等往柴炭院的西門走,方才那聲稱炭房骯髒的年輕人,不知從哪兒提了個燈籠來,殷勤地跟在一邊,補充火把照明的盲區,邊走邊提醒朱以派和鄭海珠注意腳下砂石。

到了西門,朱以派忽地止步,指著一熘靠牆擺放的木輪,問道:“此為何物?”

崔管事恭敬道:“小殿下,明日王妃壽宴,燈綵裡有些大傢伙,舞燈的班主為了讓王妃驚喜,會帶著舞燈人先聚於我們拆炭院的場子裡,焰火最盛時,他們就從此門穿過甬道,再過王宮東門,正巧趕到存心殿前。小殿下看到的這些輪子,都是燈綵的,實際咋弄,小的也不曉得。”

朱以派似乎對此並不感興趣,反倒有些不悅地咕噥一句:“故弄玄虛,靡麗之技,不過是為了誆我們朱家的銀子罷了。”

……

戌時中,承運殿後的小暖閣裡,大明帝國的第八代魯王,朱壽鋐,正與王妃孟氏,神色凝重地聽跪在廳中的年輕婦人說話。

鄭海珠陳述了今日自郊外柴炭山,到王府柴炭院的所歷,然後語調平緩道:“殿下,草民於那炭房裡數過,八頭騾子背上的三十個麻袋、一架騾車上的小二十個麻袋,都在。草民踢那麻袋,亦有銅鐵叮哴聲。炭房已碼放好的竹筐裡的炭,是明日早起向各府分發,那麼後日一早就該發那些麻袋裡的炭塊了,若明日不處理掉,後日必露餡。現下內二道門皆已落鎖,所以,草民揣度,那家姓趙的疑為聞香教的炭戶,煞費苦心裝這些鐵傢伙進到王城內,是明晚用。”

朱以派立在鄭海珠身邊,大部分時候是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眼神在嚴肅中帶著一種貴族對平民的審視。

但也有些瞬間,朱以派會飛快地望一眼上座的魯王,試圖捕捉到伯父的反應。

朱以派這位眾人眼裡性子急躁的小殿下,實則不過是擅於用這爆烈的煙霧做帷幔,掩飾他潭水般深沉的內心罷了。

但他認為,潭水再深,只要是清冽的,就是問心無愧的。

他自十五六歲起,就揣著這顆心,關注、參與甚至試圖決策魯藩封地內的各項事務。

父親泰興郡王當然提醒過他,身為大伯的魯王雖然疼愛他,但魯王的妃嬪們可未必,其他擁有嫡子的郡王叔叔們也未必。

有明三百年,魯藩順風順水到如今,擁田萬頃,扼運河之利,享孔孟故里之榮,東北望登州遼海,除了當今萬歲爺的愛子、那位彆彆扭扭就藩洛陽的福王外,魯王這個封號,被多少姓朱的人覬覦。

有再突發的、緊急的事,也要當心,莫叫人賺了把柄去。

所以,方才過了東二道門,等候小火者帶他們進暖閣面見魯王時,朱以派就簡略地與鄭海珠對了對兩個人的判斷,然後叮囑她:“進屋後,你先說,說到判斷鐵器是明晚會用,就停住,後面無論殿下問什麼,皆由我來回答。”

此刻,魯王朱壽鋐聽了鄭海珠的話,狐疑地看一眼王妃孟氏。

孟氏露出驚異之色,開口道:“明晚不是殿下為妾辦的壽宴麼,依著方才這位鄭姑娘說的麻袋數字,兵戈得有四五十件,這四五十人,從哪裡冒出來,要做甚?”

朱以派掂量過了魯王與王妃的反應,心裡已對他們事先的不知情有數了。

他遂順著孟氏的話道:“對,須參詳的是,他們準備用什麼人,做什麼事。小侄今晚,在炭房驗證了鄭姑娘所言之事後,首先擔憂兩位殿下的安危,畢竟拆炭院已在王城內,後來見二道門守衛如常,親兵都是勳貴家的熟面孔,憂心稍定。小侄便琢磨起,在柴炭院看到的那些輪子。”

朱以派說到此處,微微折身,看向門口的兩個小火者。

魯王朱壽鋐發出輕微的一聲“唔”,身邊侍立的內侍和宮女,便走下堂,帶著兩個小火者走到門檻外頭。

朱以派遂上前幾步,壓著聲兒將自己的猜測,與朱壽鋐和孟妃說了。

朱壽鋐沉吟一陣,看看孟妃:“你覺著呢?”

孟妃入宮後只生了一個女兒,又染過一次時疫,再未懷孕,加之她孃家多出些著書立說、講授儒家經典的老儒,故而對於有子嗣繼任下一代魯王並無執念,數年來也和朱壽鋐一樣,疼愛朱以派這個侄兒。

“派兒說得對,”孟妃道,“妾心裡想的,只有殿下的安危。要讓水落石出了,暗流湧動的險情才能破除。所以,今夜不能打草驚蛇,明晚靜待蛇出洞。”

朱壽鋐點頭:“寡人也是這麼想的,要讓他們現形,才知道是聞香教要做什麼歹事,還是與其他刁民逆賊有關。咱們的派兒做得聰明,核驗蹊蹺的同時,沒讓他們覺得被盯上了。”

朱以派的面上並未露出分毫被誇讚的喜色,仍蹙眉道:“但明日在存心殿內外,若加派帶刀侍衛,恐令歹人起疑,若如常安置二十人,是不是太少了。”

跪在地上的鄭海珠忽地抬頭道:“草民斗膽進言,明日有一夥人,肯定不會是歹徒的同夥,可以利用他們掩護,安插殿下的親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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