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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的勸進疏,寫得天花亂墜,甚是得體。
疏中說,劉季先得秦王,定關中,於天下功最多,又存亡定危,救敗繼絕,以安萬民,於百姓德行最厚。
如今天下大定,無論於功於德,區區漢王的稱號,均已不能與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與功德匹配。
因此,他誠懇地請求劉季,接受皇帝的稱號,成為天下之主。
在劉季看來,韓信的勸進疏意味著現階段的臣服,他心裡自是滿意,但本著謙遜的原則,便對這份奏疏置之不理。
張良沒時間親手指導韓信的奏疏,因為他正忙著督工,築壇建臺,並聯絡諸位異姓王,為即將舉行的即位儀式做準備。
***
除新楚王韓信外,新任梁王彭越與韓王信、淮南王英布、、長沙王吳芮、燕王臧荼、趙王張耳的長子張敖這幾位異姓功臣,都在接下來的幾天內,日夜兼程趕到了定陶。
配角們齊聚一堂,在布衣卿相張良的統一組織下,再行勸進;
而這次勸進,居然促成了一段載入史冊的君臣對話。
起碼,當九百年後的武則天讀到相關文字時,眼前尚能浮現出清晰生動的畫面。
不過,書中所載與親眼目睹,論震撼程度,終究還是有著天壤之別。
在韓信之後,諸王聯名上疏,再次請求劉季稱帝,上皇帝尊號。疏進不回,諸王繼而聚在劉季的主帳中,一致推舉。
牽頭的韓信,臉上寫滿著清澈的真誠,“請大王上尊號,即皇帝位。”
“論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才智,我弗如張良張子房。論安撫百姓、籌備饋餉的能力,我弗如蕭何。如果論戰必勝、攻必取的攻守之道,我又遜韓信一籌。
我這個無功無才之人,是沒有資格當皇帝的。”劉季的左手搭在腰間,指腹一遍遍摩著束帶上的獸面嵌金玉帶鉤,搖頭笑道。
“大王於各諸侯王中,軍功最高,德行最厚,皇帝之位,只有大王當得。”彭越搶上一步,粗聲粗氣地說。
劉季哂笑,把手一擺,
“什麼軍功啊德行啊,那些都是虛的。
我常聽人說,皇帝應由賢者當之,我不夠賢者的標準,還請大家另推賢人。”
坐在一旁的呂雉,看著滿室攢動的人影與激昂的情緒,心神有些恍惚。
眼前這個場景太熟悉了,勸說者的真摯與堅定,推辭者的猶豫與謙讓,慢慢試探,相互靠攏,最後完滿地融合成一場所謂被迫登基的宏大敘事。
年輕的張敖向前跨出幾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雙眼緊盯著劉季,言辭懇切,
“大王起於細微,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滅亂秦,誅不義,安漢中,平定海內,此正為賢之大者。”
張敖果是個聰明人,替劉季說出了他不便明言的功績,呂雉如置身事外的悠閒看客,竟在心底品評起來。
眾人受了張敖的啟發,紛紛附和,闡述起劉季之“賢”來——
“對啊,而且大王分封食邑,功臣皆有賞,如此大公無私者,亦為賢。”
“大王德施四海,弔民伐罪,這也是賢者所為啊。”
大家七嘴八舌說得熱鬧無比,劉季只靜靜坐著聽,不出一言,亦不做攔阻。
張良見狀,心知時機已成熟,遂大聲咳嗽一聲,進行總結性陳詞,
“如今天下大定,如眾人之見,大王之功、德、賢,均遠在諸王之上,請大王即皇帝位,以示上下之分,以撫諸臣之心,以立生民之命。”
火候已到,下面該輪到劉季進一步推辭了,呂雉帶著些許好奇,望向劉季,彷彿在審視自己的前世今生。
畢竟,論起當皇帝這件事,眼下的她可比劉季有經驗多了。
“既然如此”,
劉季聞言,終於鬆開了始終緊握著帶鉤的手,他表面滿不在乎,誰知手掌心裡卻一片潮溼,早就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他站起身來,以前所未有的和藹語氣說,
“既然,各位都覺得吾稱帝有利天下,那吾便為了天下,勉力坐了這孤家寡人之位罷。”
眾人歡呼沸騰,沒人留意到一旁的呂雉被驚得瞠目結舌:
什麼,劉季老兒這便應允了嗎?不用再多推辭幾回嗎?
她想起自己六十六歲那年,改唐為周的時候,可是按照《禮記》中的古禮,一絲不苟,做滿了三辭三讓,足足耗費數日,違心的話不知說了幾百句,自己和群臣均累得口乾舌燥,身心俱疲,這才當上了武周的開國君主。
更別提,稱帝前那佈局長達數年的複雜繁瑣的預熱工作了。
從祥瑞降世到諸王勸進,從籠絡群臣到刊印佛經,從“聖母神皇”到“金輪聖神皇帝”,李唐的印記一丁點一丁點蓋下去,自己的尊號一個字一個字加上去,每進半寸,都殫精竭慮,步步為營。
想到這裡,她在溫柔順從的笑容之下,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自鼻子裡哼了一聲,
可見,所謂世代恪守因循的古禮,大抵多半是以訛傳訛、層疊累加的,只坑苦了像她一樣的後人。
***
當晚,定陶縣城最寬敞的民宅內,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宴。
從大澤鄉揭竿而起、寧有種乎,到陳勝建立張楚政權;
從漢王劉季被西楚霸王趕到交通閉塞的巴蜀盆地,到韓信領奇兵明出子午、暗度陳倉;
從楚漢相持廣武城,到項羽自刎於烏江畔,血與火的烙印,澆築出三千多個刻骨銘心的滾燙日夜。
而如今,說了一萬次的誅暴秦、平四海,終於成真;
盼了八年的論功行賞、封妻廕子,近在眼前。
這群隨著皇帝劉季打天下的武人,大多與他一樣出身草根,平素粗莽好武,值此普天同慶之際,黃湯下肚,各個放浪形骸,舉止無狀:
有人醉得不能自已,一腳將身前的矮案踢翻,案上的尊啊魁啊耳杯啊打翻了一地;
有人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拉起同袍敘著戰場舊事,說到傷心處,不免嚎啕大哭;
更有人拔出隨身所佩長劍,咣咣咣地猛擊著堂柱,高聲唱起長鋏歸來之歌。
戎馬倥傯時期養成的粗獷習氣,彷彿與高高在上的大漢皇帝身份不再相稱。更何況,滿座將相公侯喧鬧作一團,恨不得上前與自己勾肩搭背,連個君尊臣卑都分不出來。
難道,這便是做皇帝的滋味嗎?劉季眼皮一跳,輕微皺了皺眉頭,目光不覺掃向席間的張良。
張良出身貴族,進退有度,始終維持著清醒與儀態,從劉季的匆匆一瞥中,他已察覺出皇帝今非昔比的不耐與厭煩。
看上齊,劉季只是嫌惡老部下們的粗鄙行徑,但究其根本,劉季所惱的,其實是他們的“無禮”。
禮,脫胎於原始宗教儀式,是對外在行為的約束,是對身體紀律的訓練與限制,也是區分人們身份等級的重要標誌。
皇帝至高無上的地位,恰是透過制禮作樂而深入人心的。
張良迎上新皇劉季的目光,略一頷首,心下雪亮,
“看來,輪到那個人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