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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秦始皇的長子扶蘇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周身一副春秋貴族的氣派,且推崇儒術,與信奉法家人君之術的始皇帝本人與當時的社會環境,總是顯得格格不入。
父子二人在許多治國理念上都存在重大分歧,始皇在晚年病危之際才確定嗣君,想必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當時朝中的波詭雲譎,由此可見一斑。
更何況,秦本源於東夷,後又長期混居於戎狄之地,其文化傳統與中原各國本就有異,其中最關鍵的,便是秦人沒有嚴格的嫡長子繼承製,扶蘇雖為長子,在秦人的傳統中,卻不一定必為嗣君。
劉季想了片刻,也由衷地說,
“叔孫通啊,你這話說得有理。
我與蕭何、張良他們常常論起,若始皇早立皇后,並照宗法制,立了嫡長子為嗣君,那他身故後的政權交接,想必是可以平穩進行的,公子扶蘇也不必被逼自殺。
那麼,以他的仁慈,定會張後有弛,把他爹的苛政苛法逐步鬆綁,給天下人以休養生息的喘息機會——”
劉季的話戛然而止,語氣中充滿感慨。
是了,若果真如此,被滂沱大雨困在大澤鄉的陳勝吳廣二人,未必會振臂一呼,打著“當立者乃公子扶蘇”的旗號反秦,而他劉季,此刻大概依舊在沛縣鄉下,日復一日做著亭長的工作。
看來,這個皇后,唯有早立,才能確保人心安穩,天下太平啊。劉季這麼想著,心下不自覺地盤算起來。
劉肥雖是長子,卻為他與鄰居婦人私通而生,存在感並不高,而妻子呂雉所生的劉盈,今年已滿八歲,早在三年前便被立為太子。
除這二子之外,其餘諸子均年幼,自己最寵愛的第三子,也就是戚夫人所出的劉如意,尚是個不滿三歲、牙牙學語的稚童。
既然太子之位已定,則太子之母呂雉,於情於理,都該成為大漢第一位皇后,也是史上第一位皇后。
劉季陡地收回目光,脖頸刻意地偏了一下,避免去看呂雉所在的方向,
“你們諸位放心,立後這個事情,我自有打算,自有打算。
太子盈兒,嗯,挺好的,是個好孩子。
只是,他這個脾氣秉性啊,溫吞水似的,怎麼越來越不像我了?哈哈,哈哈。”
“太子雖年幼,卻守禮仁孝,此乃天下之福。至於冊立皇后之事,還望陛下早日定奪。”
“嗯,知道了。”劉季淡淡地說,又舉起了酒卮。
叔孫通最善察言觀色,聞言只長揖到地,不再多說半句,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覷,捉摸不透劉季的用意,沒人再敢提起此事。
呂雉呆坐在小小的方枰上,感覺脊背發涼,手腳似乎瞬間被凍住了,動彈不得,心下那股不祥的預感,越發真切了。
***
散席後,張良揣著雙手,立在跨院的一隅,在與酒酣耳熱、步履蹣跚的諸人逐一含笑點頭告別後,終於焦急地候到了呂雉。
他臉色陰鬱,眉頭緊鎖,低聲對她說,
“夫人,臣剛剛得知一個訊息,戚夫人與如意小王子,今夜已到定陶。”
“什麼?是陛下接來的,還是她們自己來的?”
“事發突然,老臣也不知箇中內情,事前竟一絲訊息也沒透出。
臣斗膽猜測,是陛下派人將她母子二人接來的,大抵。。。。。。是為了即位儀式罷。”
呂雉耳畔如有萬雷轟鳴,雙腿發軟,一時有些站不穩。
她雖然明知,歷史上太子劉盈的地位向來不穩,劉季曾三番五次想廢掉他,另立戚姬之子劉如意為嗣君,但令她萬萬沒料到的是,這一世的危機竟來得如此早,如此突然。
看眼前的王后幾欲跌倒,張良一把扶住她,眼光中有些憐憫,
“夫人請先穩住心神,切莫驚慌,此事需從長計議。”
呂雉苦笑道,“張大哥,我並非擔心自己失了這個勞什子的後位。。。。。。”
“我知道,若戚夫人果真成了皇后,太子的人選,勢必也要更易了。”
“人人都說太子難當,功臣難做。可殊不知,廢太子才是這世間最難當的。
太子可以韜光養晦熬年頭,功臣可以歸隱做陶朱公,而廢太子,是不可能做個太平皇子的。
廢太子只有死路一條,沒人能容得下他。”
***
“夫人何出此言啊。”望著方寸大亂的呂雉,張良心下惻然,一時無言以對。
若劉季改立戚姬為皇后,那麼本就倍受他青睞的小王子劉如意,地位將順理成章地更進一步。
無論元老功臣們如何力保現任太子劉盈,以戚姬的手段與心機,再加上有嫡立嫡的規矩,更易太子只是個時間問題,畢竟,皇帝與皇后合力推行的事情,哪有辦不成之理。
屆時,無權無地位的呂雉,早就失去了保護子女的能力,成為俎上魚肉,天下雖大,卻不會有一寸土地可供廢太子劉盈安身立命。
漢初時局本就複雜,今天堂上把酒言歡的異姓王,實則各個貌合神離,心懷鬼胎。
作為最肥美的人形傀儡,劉盈只要存活於世間一日,他特殊的身份便會吸引全天下的野心家與陰謀者,就像黑暗森林中吸引豺狼的懵懂羔羊。
縱使曾於逃命時數度遺棄子女的劉季忽然轉性,突發舐犢之意而寬待劉盈,戚皇后與逐漸長大的太子劉如意,會怎麼想?
無論將劉盈關在監牢、囚入冷宮,抑或遠遠打發到偏遠諸侯國,都全然無法使她們放心:
幽暗陰深的監牢和冷宮內,依舊可以滋長陰謀,而諸侯國再山高水遠,也無法阻攔心懷不軌之人不遠萬里前去遊說的步伐。
“你也不必安慰我。你我都知道,唯有死掉的廢太子,才是最好的廢太子。”呂雉慘白著一張臉,幽幽地說。
張良平生運籌帷幄,算無遺策,自然對這其中暗藏的玄機心知肚明,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呂雉今夜會直接與他點破道明。
他一直認為,眼前這個王后富有韜略且毫無畏懼,是胸有激雷尚面若平湖的人,論起心狠手辣,殺伐決斷,絕不輸劉季;
但此時他醒悟了,她並非無敵,她與劉季不同,她的盔甲之下,有仁心,也有軟肋。
比起翻臉無情的皇帝,自己的生路,大概還是會系在心軟的皇后身上,張良這麼想著,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