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向性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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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潮氣像某種活物，順著宿舍牆紙的黴斑蜿蜒爬行。洛見瑜第十三次刪掉論文開頭時，發現鍵盤縫隙里長出了細小的菌絲。陽臺晾著的白襯衫在風裡搖晃，袖口滴落的水珠在水泥地洇出深淺不一的灰斑，宛如她始終理不清的現象學脈絡。

“又在抄書呢？“宋南喬掀開床簾，新做的美甲敲在鐵架上叮噹作響。她剛收到的Dior禮盒隨意擱在公共書桌，絲帶垂下來掃過洛見瑜的《存在與時間》。

“在寫胡塞爾的意向性分析。“洛見瑜把保溫杯往自己這邊挪了半寸，杯底蹭過桌角未乾的水漬，留下蝸牛爬行般的痕跡。

“要我說，你就該學學鹿知澄。“宋南喬對著化妝鏡補口紅，櫻桃色在臺燈下泛著水光，“人家轉來半個月，劉教授已經用他當案例駁斥了三次你的觀點。“

“能關下臺燈嗎？“上鋪突然傳來蘇芮黏膩的嗓音，她新染的霧紫色髮梢從床沿垂下來，“我要和倫敦那邊影片。“洛見瑜看見她ipad螢幕映出的西裝男士，領帶夾造型是劍橋大學的盾形紋章。

洛見瑜盯著文件裡閃爍的游標，它跳動的方式讓她想起ICU的心電監護儀。轉專業失敗的郵件還躺在郵箱草稿箱——她甚至沒有勇氣點下傳送鍵。

陽臺飄來的桂花香突然與記憶重疊，高三那年貼在課桌上的建築系招生簡章，如今在哲學系課表的覆蓋下只剩模糊水痕。

手機突然震動，媽媽發來的語音帶著雜音：“瑜瑜，轉專業申請...“

她慌忙按滅螢幕。去年九月收到哲學系錄取通知時，父親在陽臺抽完三支菸的背影突然浮現在文件空白處。游標還在跳，像催促她填補某種空洞。

“見瑜，你翻書聲吵到我直播了。“上鋪突然砸下來半包紙巾，精準覆蓋她剛寫好的文獻綜述。宋南喬探出掛著蕾絲眼罩的腦袋，手機補光燈打在臉上，將她的下頜線削成鋒利的刀，“要不你去活動室吧？反正你那些'存在主義焦慮'的廢話也沒人想看。“

洛見瑜沉默著把溼漉漉的紙巾從鍵盤上揭下來。三個月前搬進這間四人寢時，她曾天真地以為哲學系女生都該像波伏娃般睿智從容，而不是在凌晨四點用《尼各馬可倫理學》墊著做美甲直播。

當她抱著筆記本逃到走廊時，聽見門內傳來刻意壓低的笑聲：“...她那個選題連王教授都搖頭，真當自己是漢娜·阿倫特轉世呢？“玻璃門倒映出她蜷縮在防火門後的影子，像被扔進現象學垃圾桶的失敗品。

暴雨是突然傾瀉的。

洛見瑜抱著資料衝進教學樓，帆布鞋踩碎水窪裡玉蘭花的倒影。論文選題被朱教授批註的“問題意識薄弱“在灼燒著脆弱的神經，轉角卻撞見宣傳欄新貼的喜報——鹿知澄的名字赫然在轉學生表彰榜首，照片裡，他手持獎盃，身姿筆挺，面部線條硬朗堅毅，像極了建築系館中陳列的希臘雕塑，自帶一種奪目的氣場。

“讓讓。“冰冷的女聲從身後傳來，鄭斯琪擦肩而過時，香奈兒五號的氣息裹著雨水的腥氣。她手裡那本《純粹理性批判》德文原版書角鋒利，在洛見瑜手背劃出細小紅痕。

雨幕將玻璃走廊氤氳成水彩畫。洛見瑜縮在樓梯間翻找創可貼，聽見樓上傳來宋南喬的笑聲：“...所以說野雞就算飛進梧桐林...“她新做的水晶甲叩在欄杆上，每聲脆響都精準踩在洛見瑜刪改論文的節奏裡。

深夜的洗衣房泛著漂白粉的死亡氣息。滾筒洗衣機發出困獸般的轟鳴，洛見瑜把臉埋進烘乾機暖風裡，發現角落裡蜷著團熟悉的白色——她的襯衫被塞在廢棄紙箱下，領口沾著半枚玫紅色唇印，形狀酷似蘇芮直播時展示的YSL啞光唇釉試色。

手機突然亮起，陌生號碼發來訊息：[古籍館三層B區有你要的《現象學基本問題》]附帶張照片：泛黃的書頁間夾著銀杏葉書籤，批註字跡鋒利如刀。

雨絲在古籍館的玻璃穹頂上蜿蜒成溪流，洛見瑜蹲在哲學類G區書架前，指尖掃過燙金書脊。《現象學基本問題》德譯本本該在第三層，此刻卻像海市蜃樓般消失不見。她摸到書架上未乾的咖啡漬，黏膩觸感讓人想起宋南喬今早打翻的卡布奇諾。

“在找這個？“

身後木質香漫過來時，洛見瑜正踮腳去夠頂層那本《存在與虛無》。鹿知澄的影子斜斜覆上書架，他舉著那本失蹤的德文專著，書頁間垂落的銀杏葉書籤微微發顫。

洛見瑜下意識握緊塗鴉本——那上面畫滿了被鎖鏈纏繞的蘇格拉底。“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陳館長說最近總有人偷偷帶榛果拿鐵進古籍區。“他變魔術般從身後拿出星巴克紙杯，冷凝水正順著修長指節滑落，“焦糖瑪奇朵，雙倍奶泡。“

“我不...“

“撒謊時瞳孔會放大0.3毫米。“鹿知澄突然傾身撐住她兩側扶手，懷錶鏈垂在她耳畔晃成金色鐘擺，“你在二食堂只吃白灼菜心，因為宋南喬說控制體重是淑女的基本修養？“

洛見瑜感覺脊椎竄過電流。這個人的資訊網簡直比福柯的規訓理論更無孔不入。她盯著他領口若隱若現的銀色項鍊，鍊墜形狀像是被折斷的十字架：“鹿同學對監視遊戲情有獨鍾？“

“是關心。“他退後時帶起一陣雪松香風，腕錶與懷錶同時指向五點十七分，“比如現在，你應該需要這個。“羊皮筆記本輕輕落在她膝頭，泛黃紙頁間夾著的手寫批註如群蟻排衙——正是她苦尋不得的《現象學基本問題》德文原著札記。

洛見瑜盯著他腕錶錶盤映出的暖黃燈光：“上週劉教授提到的意向性結構...“

“是指這樣？“他突然撐住她身後的書架，另一隻手在空白處畫起幾何圖示。鉛筆尖沙沙劃過紙頁，腕骨凸起的弧度讓她想起高三熬夜畫建築草圖時，鉛筆在硫酸紙上摩挲的觸感。

雨打芭蕉聲填滿古籍館的每個縫隙時，洛見瑜正盯著他畫的意向性結構圖。鉛筆痕疊著三十年前的鋼筆批註，在泛黃紙頁上構建出立體迷宮。鹿知澄的腕錶指標卡在講解到“本質直觀“那刻，錶盤反光刺得她睫毛輕顫。

雨聲忽然變得綿密。他畫到第三根輔助線時，空調出風口飄來誰的梔子花香。洛見瑜發現他睫毛在眼下投的影子裡藏了顆小痣，隨著講解的節奏時隱時現。

“所以現象學還原就像...“她下意識去摸保溫杯，卻碰到他翻頁的手背。

鹿知澄突然合上書：“教你也可以。“

他起身時帶起的氣流捲走書籤，銀杏葉打著旋兒落在她帆布鞋上，“不過有個條件。“

遠處傳來晚鐘的餘韻，驚起一群白頸鴉。洛見瑜看著他慢慢貼近的俊美面容，突然想起法語系前男友說情話時的油膩表情。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羞恥記憶裹著暴雨席捲而來。古籍館的電子鐘跳至十一點整。洛見瑜看見他喉結動了動，像吞嚥下某種生澀的果核。

“中午陪我吃飯。“

窗外的雨撲簌簌打在芭蕉葉上，她突然想起上週三看見他在二食堂。外語系那個捲髮女生把草莓蛋糕推到他面前，瓷勺磕在骨碟上發出清脆的“叮“，和他此刻腕錶指標的聲響微妙重疊。

“你們金融系...“洛見瑜把論文抱在胸前當盾牌，“都習慣用期權交易的方式對待知識？用知識換約會？“

鹿知澄怔忡的瞬間，她趁機抽回被壓住的稿紙。泛黃的紙張撕裂聲讓她想起被宋南喬“誤刪“的期末作業，那些熬了三個通宵整理的海德格爾筆記，最終化作碎紙機裡紛紛揚揚的雪。

“鹿同學應該不缺陪吃飯的人。“洛見瑜抓起書包時，發現揹帶不知何時纏上了他的懷錶鏈。

鹿知澄突然站起身，187公分的身高在書架間投下壓迫性陰影。他抽走她夾在筆記本里的哲學社徽章，金屬表面還沾著昨夜咖啡漬：“上週五的讀書會，你盯著我的發言記錄看了37分鐘。“

空氣突然凝滯。洛見瑜瞥見他風衣內袋露出的燙金請柬，隱約能看到“學術新星獎頒獎典禮“的字樣——正是她昨天被退回的投稿專案。

“要查證現在就去。“他轉身時帶起極淡的雪松氣息，古籍室鑰匙串在指尖晃出銀光，“還是說洛同學只敢在論壇收藏我的辯論影片？“

那本德文書從懷裡滑落，扉頁夾著的便籤紙飄出來，是他用三種語言寫的參考文獻——字跡工整得像是刻印上去的。

深藍絲絨髮圈纏在書籤流蘇上，背景是哲學系辦公室門牌。洛見瑜想起黃昏時走廊盡頭的爭吵聲，學生會**帶著哭腔的“我等了你三年“，以及鹿知澄冷得像淬冰的回應：“需要我提醒你竊取保研名單的事麼？“

洛見瑜猛地轉身，海德格爾的精裝本重重砸在地面。懷錶鏈在空中劃出金色拋物線，鹿知澄接住時表情凝固成大理石雕塑。

雨滴砸在頸後生疼。跑過紫藤長廊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你的借書卡！“

洛見瑜沒有理他。

她在拐角處才回頭，望見鹿知澄獨自撐著頭坐在圖書館二樓靠窗的位置上。玻璃上的雨霧模糊了他的輪廓。

深夜，手機螢幕亮起陌生簡訊：

[抱歉，是我太沒禮貌]

配圖是那本德文書，安靜躺在古籍館的還書車上。她遺落的鋼筆端正擺在窗臺，旁邊是用銀杏葉壓著的便籤，隱約能看見“心悸時注意“的潦草字樣。

一分鐘後訊息被撤回，只剩系統提示的灰色小字。

她摸到口袋裡皺巴巴的便籤紙，三種顏色的批註在暖黃燈光下泛起柔光。窗外玉蘭樹沙沙作響，某片葉子上還凝著白天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