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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釀攤子上,亞當揮動著高舉的手臂,姒啟祾走到桌邊,剛坐下,就有個侗族姑娘端上了酒釀。她忽閃著圓圓的大眼睛,水汪汪地透著清亮,笑盈盈地看著姒啟祾,用清揚的很像川味的普通話誇讚他長得帥。姒啟祾竟不由紅了臉,姑娘一愣,隨即發出鶯鳴般的笑聲,滿頭滿身的銀飾都在顫巍巍地閃光,把姒啟祾弄得更不好意思了。
亞當拍拍姒啟祾的肩:“你先吃,我去跳舞了。一會兒你也來。”
姒啟祾含糊著應了聲,三口兩口地吃了酒釀,也沒細品出味來,只知是甜的。誰知剛把碗勺放下,亮眼姑娘就湊了上來:“帥哥,一起跳舞吧。”
“我不會。”姒啟祾趕忙搖頭擺手。
姑娘已經拉著他的手往前拽了:“我教你,一學就會。你看大家都在跳。”
姒啟祾是不懂如何拒絕的人,半推半就地跟著姑娘入了人群,看著她的動作,先是亦步亦趨,隨後漸漸入門,慢慢地也能跟著眾人的節奏一起歡舞了。轉圈的間隙,姒啟祾本能地抬頭去望樗和椿坐著的地方,那裡只有微弱的光,一團影子,也分不清是人是物。
樗和椿這裡倒是能把底下看得一清二楚,見姒啟祾被小姑娘拉著下了場,慢慢嗨了起來,椿壞笑著扭頭看樗,卻臉色一變,嫌棄道:“哎呦,我求求你了!快收起你那老母親般的笑容吧!”
樗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
“怎麼了?”椿翻了下白眼,“你好好看看!那可是一個鮮活的男人啊!年輕力壯,長得挺帥,性格挺好,關鍵是,有心!你能不能別總是一幅心如止水、不涉紅塵的態度。你又不是一生下就來沒出過古墓、沒見過世面的小龍女,有必要嗎?能不能好好地享受眼前?”
“我現在,”樗答得很誠懇,“就挺享受的。”
“是嗎?看著他和別人眉來眼去,看著他和別人你儂我儂,都無所謂?然後呢,看著他離開,再看著他死?”椿的眼神犀利了起來,帶著點逼問的意思。
“這不都是註定要發生的嗎?”樗冷靜地答著,聽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緒。
椿咧嘴笑了:“你果然還是懷念那時候。”
樗沉吟了:“可那不是什麼好時候。”
椿搖頭:“我不這麼認為。至少那時候的你,是最真實的自己。萬事萬物都不在你眼中,有情、無情,看生、看死,都是一笑。其實,我最喜歡的也是那時候的你,總能給我無限的力量。所以,我好想讓那時候的你回來。”說時,椿拉住了樗的手,懇求道,“就再幫我一次,好嗎?沒準,亞當真的能做成。就算他的事情不靠譜,我們至少還能回去看一眼。”
樗看著椿好半天,忽然笑了:“雖然知道這可能是你的天性,但我還是挺好奇的。明明知道是什麼結果,卻總能一次又一次地去經歷。你是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呀,就是隻看眼前呀。”椿丟開了樗,把手一攤,手指停留處是人群中正在舞蹈的亞當,“事在人為。既然人和事都送到眼前了,為什麼不試一下?”
“你真不想以後嗎?”
“按你說的,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可不該發生的呢,也難免要發生。想多了也沒用,不如兵來將擋,水來土屯。難道我還有什麼怕的嗎?”
樗笑而不語,椿轉而問她:“怎麼樣,你要去舊地看看嗎?那個窩還在,聽說都改建成公園了。開車也不過幾個小時,很快的。”
樗遲疑了一下:“再說吧。”
“怎麼?這個也放下了?當年你可是在禹穴待了很久的。對,他人是在會稽山上,但這兒不一樣啊,這好歹是你們相遇的地方啊。”椿每次打趣樗的時候,臉上都掛著頑皮的笑。
“你……”樗將椿上下掃過,“你和亞當認識,就是因為說的太多了吧?”
椿收了笑,抿了嘴,卻犟道:“不是啊,我是見到他,知道他做的事,就動心了。我可不像你。記得那時候你明明動了心,可不去談情說愛,非要跑聽人講道理、跟著論道理。你說你心裡是自在自得的,可我就是覺著可惜。”說完,椿略帶遺憾地補充了一句,“這次,這個小狼狗你要是不收了,也挺可惜的。”
“你威脅要傷害他的父母,把我們圈在這兒,你還替我們可惜?”樗嗔笑道。
“哎呀,我這就是順勢而為,你還不清楚嗎?”椿撒起了嬌,“反正他有你護著呢。”
“可你要做的事,不是順勢而為的。”
“我倒不這麼看。”椿正經起來,“你總跟我說,忘了過去。可實際上,一直在尋找過去的是你。你總丟不下以前的日子,以前的生活,你還想回到最初的地方。而我,我是在開啟未來,我想知道我們的未來究竟該是什麼樣的!”
星月在空,蒼穹之下的人們,都在熱烈的唱著、舞著、說著,想極盡語言之能,表達著彼此。唯有樗與椿,默然相對,不著一言,卻又把萬千的話都說了。
這時,亞當和姒啟祾也回來了。亮眼姑娘從後面追來,微喘著氣問姒啟祾道:“帥哥,你叫什麼吶?”
姒啟祾支吾了一下:“我姓姒。”
姑娘把頭一歪:“姒?怎麼寫?”
姒啟祾回頭看了一眼樗,張開左手,寫給姑娘看。姑娘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仔細看了半天,笑道:“好奇怪的姓撒。那你叫什麼名字吶。”
姒啟祾略作遲疑,還是說出了全名。姑娘又把頭一歪,問他怎麼寫,他又只得在手掌上寫給她看。姑娘看了很高興,便問他是不是亞當的朋友,是不是以後還會常來寨子上玩耍。姒啟祾不太想回答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看著姑娘乾笑。
“阿舍,你要是喜歡他,我以後就常帶他來好了。”椿這裡笑嘻嘻地接道,“可能不能留住他,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阿舍綻開了笑靨,有點羞澀但又很得意,雀兒一般轉身跑開了。椿和亞當都笑了,樗也在旁笑著。姒啟祾本就不自在,看見樗的笑和椿他們是一樣的,便更加煩躁了。可他不想把這點醋意表露出來,遂用同樣玩笑的口氣道:“我要是真跟她好上了,你敢把我留在這寨子上嗎?”
椿樂了,看著樗,衝著姒啟祾:“成全一樁好姻緣,我有什麼不敢的?”
“你就不怕我……”
“報警嗎?”椿截斷了姒啟祾,“從你下去吃酒釀、跳舞,到現在也一個多小時了。這一個多小時裡,怎麼沒見你報警呢?哪怕是試著跟老鄉們借下手機,給父母發個資訊、打個電話報平安呢?”
姒啟祾頓時啞然了,只聽椿繼續道:“姒啟祾,你現在心裡到底想的什麼,最好自己先捋捋清楚。人吶,心裡知道該幹什麼卻不能付諸行動,會很痛苦。可要是連心裡究竟想的什麼都不清楚,那就是白活了。”
一路無話地回到溶洞,看著椿和亞當手挽著手進了房間,姒啟祾才想到,這回椿竟沒有把他和樗安排在一個房間。這本是合情合理的,但姒啟祾突然就覺得彆扭了。糊里糊塗地洗漱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裡反反覆覆迴盪著樗和椿的話。她們兩個都讓他想清楚本心,可他這顆亂糟糟的心,轉來轉去,還是落在了樗的身上。
心一動,腦一熱,姒啟祾翻身下地,開門站到了樗的房間外。正想敲門,卻瞥見崖洞邊有個拔背削肩的坐影,便知是樗。他輕悄悄地走過去,見樗微頷著首,輕閉著目,右腿曲著搭在崖邊,左小腿已垂在崖外,右手搭著膝,左手按著地。西斜的月把光籠在她身上,靛藍的衣服在清風裡動著袂角,叫姒啟祾想起了天台山上金漆夾紵的佛像,神聖又自在。
姒啟祾不由連呼吸都放緩了,倚靠在山壁上靜看著樗,想叫她,又怕驚動了她。太奇怪了!他完全看不透她,不瞭解她的過去,想不到她的未來,縱然是近在咫尺,也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思。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要靠近她,想要留在她的身邊,哪怕就是這麼默默地看著她。
張庭軒曾說,沒本事的男人才喜歡選擇小白兔樣的女人,而有本事的男人則喜歡征服他看不透、得不到的女人。照這麼說,喜歡上樗的姒啟祾算不算是個有本事的男人?可他有什麼本事呢?世人都追求的錢與權,他是沒有一點的。街道里的工作,按部就班、零零碎碎,偶爾助人為樂一下,就算是給自己的獎勵了。唯有當消防員的那兩年算是有點兒本事,救過人、立過功,但和其他兄弟們比又差遠了。如果讓姒啟祾捫心自問,到底有什麼本事是可以讓他坦坦蕩蕩立足天地間,大概就是在墨脫為了救那孩子時的奮然一躍——就算再來一千次、一萬次,他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那是他不可改的本心。
姒啟祾聽得見心跳的聲音:難道這就是自己的本心?危難之時的奮不顧身?或者說,面對生死一念,他本能做出的那個選擇?樗說,八年前在天台山,她是因為看見他要割斷繩索保住隊長才心念一動救了他。在墨脫的山上,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姒啟祾是誰,她是為了救老虎才順道救的他。可她再次心念一動,正是因為姒啟祾救了那個孩子。這也是樗的本心吧。原來,他們的心念一動是一樣!
可是,他們為什麼又會落入這個境地?而在這個境地中,他的心念一動是什麼?望著樗,回憶著幾天來發生的事,想到椿最後的那幾句質問,姒啟祾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再回避這一次次踴躍而出又被掩蓋的心念:他想留在樗的身邊,看著她,陪著她。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他都想和她一起面對。
月下的樗紋絲不動,姒啟祾壯著膽子向她身邊走了兩步,腳站到了崖口的邊緣,可感覺人已在山崖外。山下水湧,山間風動,激得姒啟祾一顫。他趕緊往回挪,不知怎的腳底一歪,人就要往外倒,口中也喊出了聲。就在姒啟祾以為自己會摔下去的時候,被樗拉住了胳膊。他忙把抵在崖口上的腳一蹬,隨著樗的力量回到了崖上,而樗似乎也是藉著他的力,單撐著右腿,如仙鶴起舞般立了起來。
“算上這一次,真是第四次救你了。”樗笑道。
姒啟祾則是傻笑,沒有說話。
“怎麼,是因為椿的話睡不著了嗎?”樗問。
姒啟祾本想點頭,卻反問道:“你不是也沒睡嗎。”
“我剛剛就在睡覺啊,結果被你擾了好夢。”
姒啟祾有些不好意思:“我以為你在打坐。”
“都是一樣的。”樗轉回身去,看著披銀的蒼山,“難得這樣的山水,這樣的月色,這樣的山風清氣。”
姒啟祾想到這裡是她最喜歡的地方,有過她喜歡的人,忍不住問:“這兒和墨脫比,哪個好?和天台山呢?如果讓你選,現在最喜歡哪兒?”
“都是人間至美的風景,為什麼要比較?”樗輕著聲,仰抬頭望著月。
“我想好了。”姒啟祾沉了口氣,走到樗的身後,鄭重道:“我要留在這裡。和你一起。”
樗扭頭看他,似乎並不意外:“想清楚了?哪怕我們殺人放火,你也跟著?”
“那我會堅持本心。”姒啟祾挪動了一下,正視著樗,眼神堅定。
樗的眼眸動了一下,便也轉正了身子,緊盯著姒啟祾。二人在月光下的身形,被崖洞口圈成了一幅剪影畫。姒啟祾發現樗面上的神色也與往日不同,儘管沒有了那常見的淺淡從容的笑,但分明透著可親可愛。墨脫時的野性褪去了,海島上的孤冷也消失了,似乎連一貫挺拔的腰身都軟了些。她就這麼站著,像一隻依人的小鳥,頓叫姒啟祾胸中無法明言的愛意升騰而起,被攪成寸縷柔腸。但他又不能自已地想起過往,想起樗在天台山上伸出的手臂,想起她在墨脫時與老虎的對峙身影,好像高崖上千年古木的巨大樹冠,張著翅膀,籠罩著他。
從始至終,姒啟祾都承認是樗的神秘令他著迷。可姒啟祾不願細想甚至不敢正視的,是樗不斷顯露的強大。因為那是姒啟祾不可確認某種東西,隱隱地,令他迷茫和惶恐。此時此刻,姒啟祾多麼希望樗能在這瞬間的柔弱中多停留一會兒,讓他覺得,從此以後的日子,他可以保護她,可以作為她的依靠。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姒啟祾知道自己又在犯蠢了。他為什麼要有這樣的雜念?為什麼就不能坦坦蕩蕩地面對著樗,面對著正在發生的一切?他留下來不是為了逞英雄,他既不能寄希望於樗的選擇,也不應該奢望成為樗的依靠,他要做的,就是初從最本真的心念,做不違心的事情。至於樗,姒啟祾相信,只要她也持著她的那顆本心,他們就一定可以同行。
隨著無限心思的湧動,種種情愫都堆在了姒啟祾的眼裡。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想要去輕撫樗的臉頰。可是,樗卻握住了他的指掌,拉著他的手,若即若離地劃過她的面龐,挪至鼻唇邊,微微地嗅了一嗅,像是在聞一朵剛剛綻放的清幽的花,隨即嫣然笑看姒啟祾一眼,放開了他的手:“回去睡吧。”
重新躺回床上的時候,姒啟祾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他回想了好一會兒,才確認自己想說的那些坦坦蕩蕩面對、一起堅持本心的話並未真的說出口。但他一點也不失落,因為他知道樗一定明白了他。這種感覺太美好了!上一次有相似的感受還是和兄弟們在火場裡救人的時候,可那也只是經過無數次訓練而形成的習慣性的默契,而剛剛的無言相通,是多麼得自然而然,像魚兒遊過溪水,像蝴蝶飛在風中,其間的美好與神秘,更是不可思議的。
姒啟祾把手掌放在鼻子前使勁兒聞了聞,有一絲絲草藥的青氣味。這是樗常年侍弄草藥留下的味道,幽幽的、淡淡的,但此時竟像是啟用了姒啟祾的什麼基因似的,將從此刻在他的細胞裡。他有點不安又有些竊喜,揣測自己伸手去摸樗的臉頰是不是莽撞了,可樗握住他的手輕聞的時候,那感覺比自己真的摸到阿樗的臉還甜蜜,更幸福。這是戀愛的感覺嗎?他們兩個還不算是正式戀愛吧?按照影視劇裡情節,這最多就是個曖昧。
可但姒啟祾不在乎。至少他真的確定了自己的本心,找到了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這一晚,他又可以不借助安眠藥、安神藥,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了。等明天太陽昇起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姒啟祾都敢坦然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