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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蒙毅眉頭微動,突然想起白日裡在轎攆上鶴華與自己的對話——
“章邯今日怪怪的。”
“公主知道他為什麼怪嗎?”
“呃,不知道。”
“公主很快便會知道了。”
之後是鶴華長長的沉默。
沉默到隨著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他們抵達拆遷地的事情她都不曾發覺。
這很反常。
眾星捧月長大的小公主並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且恰恰相反,她性格開朗,率真可愛,是名副其實的大秦最耀眼的明珠,似這樣一個小太陽似的人物,她很難在興致高漲的時候突然陷入沉默,然後心事重重,把身邊事情全部忽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個妖,似乎來自於她身邊的這個男人——章邯。
蒙毅看了一眼章邯。
處事不驚的男人似乎對即將到來的事情有些緊張,手指虛握成拳,嘴角抿成一條線,明晃晃的整顆心都因鶴華的那句話懸起來的模樣。
蒙毅笑了笑。
“好。”
蒙毅點頭,“你們先說著,我去書房等你。”
鶴華頷首。
蒙毅轉身離開。
倒不是不關心鶴華會與章邯書說什麼,而是鶴華是他一手帶大的,毫不誇張地說,世界上除了始皇帝陛下,再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鶴華,那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想要什麼東西便去拿,拿不到便去想辦法,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改變她的想法——她想要的東西,她一定要得到。
有主見有想法,有心思有手段,似這樣一個人,不需要旁人來指引,她自己便能走在最正確的路上。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在這個時候陪在她身邊,手把手教她該去怎麼做,是接受章邯的喜歡,還是婉拒他的好意,他的建議對她來講完全無用,她自己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
當年牙牙學語要他抱著走路的小公主,彼時已經長大了。
蒙毅心情莫名複雜。
跨出房間走到窗柩處,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房間裡的鶴華,少女端坐主位,一雙眸子落在章邯身上,臉上的嬰兒肥雖未完全褪去,但眼底卻是一片清明篤定。
——在與章邯的關係上,從來她是主導。
蒙毅笑了一下,收回視線,大步走出長廊。
鶴華遣退身邊伺候之人。
呂鬚與寒酥對視一眼,從彼此眼裡看到果然如此的嘆息。
公主向來雷厲風行,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生活中如此,感情上也是這樣,當她察覺到章邯對她的感情,便意味著這段感情到了該有結果的時候。
她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耽誤時間。
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開啟窗戶說亮話,給彼此一個痛快。
寒酥呂鬚領著一群人退出房間。
房間只剩下鶴華與章邯兩個人,鶴華開門見山。
“章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留下嗎?”
鶴華問章邯。
章邯抿了下唇,“知道。”
鶴華笑了起來。
大概是與公卿大夫們勾心鬥角久了,讓小小年齡的她也跟著處心積慮起來,這樣的日子太累也太辛苦,讓她每次見完公卿大夫們都覺得身體比掏空,心不是一般性的累。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她便更喜歡與心思簡單的人相處,直來直去,不用去猜度心思,多好,把那些互相算計的時間放在正事上,不比你猜我我猜你來得有意思?
她不想猜章邯的心思,而章邯也不曾掩飾自己的心思,她問話,章邯便直接回答,既如此,她便沒必要再兜圈子。
鶴華道,“既然知道,我便不與你繞圈子了,我——”
“公主,您不必多言。”
然而就在這時,一向對鶴華言聽計從的章邯卻突然開口打斷她的話,男人抬起頭,幽深眼眸裡是視死如歸的堅持,如此決絕,如此義無反顧。
鶴華聲音微頓,一下子止住了話頭。
——面對著這樣的一雙眼,她著實很難說出拒絕。
倒不是因為害怕傷害到章邯,而是她的拒絕根本不會起任何作用。
喜歡是他一個人的事情,與她的態度無關,更與她的拒絕無關,無論她拒絕與否,他都會堅持自己的決定——決定喜歡她。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會喜歡她?為什麼能這般喜歡她?
另外一個世界的她沒有等到蒙毅王離,卻在死後等到了章邯,章邯為她收屍厚葬,讓她在漫長的兩千多年歲月裡再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與姓名。
而在這個世界裡,章邯依舊喜歡她。
明明提拔重用他的人是阿父,他卻以她馬首是瞻,寧願放著前途無量的宮門衛尉,也要跟到櫟陽來,做她身邊的親衛武官,甚至還在她缺少錢財的時候,將他這些年所收到的賞賜全部拿給她,哪怕她不還錢也無妨,只要能幫到她,她不介意讓自己一無所有。
這不是簡單的知恩圖報,這是真的喜歡。
喜歡她的聰明急智?
還是喜歡她的善良但有鋒芒?
是喜歡她的樣貌出挑?
還是喜歡她金尊玉貴的公主身份?
都有可能。
無論是才幹性情,還是樣貌家世,她都出類拔萃,值得任何一個人喜歡。
她從不覺得喜歡性格是投機,喜歡皮囊是膚淺,喜歡家世是勢利,這些都是吸引人的本能的喜歡,正常人憑本事擁有的東西,憑什麼不能被喜歡?什麼時候喜歡也要分個高低貴賤,要透過皮囊看靈魂的喜歡才叫真愛?
她不認同這種言論。
就像她喜歡蒙毅的性格,喜歡章邯的相貌,喜歡王離的家世,這些喜歡都是淺薄的,都是需要被唾棄的,她不認同。
如果蒙毅沒有讓人如沐春風的性格,那蒙毅便是無數治世能臣的其中一個,泯於公卿大夫之中,讓她根本生不出親近之心。
如果章邯沒有讓人一眼驚豔的臉,那她不會多瞧他第二眼,更不會順水推舟給他機會,讓他參與到造紙術的事情中來證明自己。
如果王離沒有顯赫的家
世,那他就是極其討人厭的紈絝,他若敢囂張跋扈,這個世道頃刻間便會教他做人,讓他一身稜角盡數被磨平,成為芸芸眾生的庸碌之一。
她與蒙毅相交於蒙毅的性格,與章邯始於章邯惹眼的相貌,與王離青梅竹馬,是因為王離的家世給了他足夠的任性資本,讓他能保持貴族習氣,一邊自持身份不屑於與黔首們為伍,一邊卻因為自己出身貴族,便要承擔起貴族庇佑黔首的責任,這種彆扭性格配著他的家世很討喜,所以她雖然嫌棄他的性子,但也與他關係頗好。
所以她喜歡著這些喜歡,無關風月,更不是兒女私情,是天然的被吸引,生而為人本能的喜歡。
她喜歡著他們身上的特質,而章邯也喜歡著她身上的特質,唯一不同的是章邯對她的喜歡似乎是男女之情,與她無關風月無關。
章邯喜歡她。
她不問章邯為何喜歡她,因為她清楚知道,自己值得章邯的喜歡,值得章邯為她不顧一切,儘管他的喜歡並不理智,帶著強烈的自毀傾向,但不可否認的是,那的確是真真切切的喜歡,把自己的一顆心捧給她,任由她來發落。
鶴華靜了一瞬。
鶴華神色若有所思,章邯微抬眉,靜靜看著鶴華豔麗容顏,一字一頓開了口,“公主,您想說什麼,臣知曉,而臣的回答,您也知曉。”
“既然彼此都知曉,您又何必在臣身上浪費口舌?”
鶴華心頭一跳。
的確沒有必要浪費口舌,因為沒有意義。
鶴華輕輕放下茶盞。
“既如此,我便不必圖費口舌。”
鶴華輕輕一嘆,看向章邯,“你的喜歡與我無關,我的不喜歡也與你無關。”
“我不敢保證未來的自己會不會對你生出同樣的情愫,但我能保證的是,此時的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臣知曉。”
章邯神色淡淡,似乎一點不意外鶴華的話。
鶴華看了一眼章邯,“你知曉便好。”
“你是我的心腹,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未來的肱骨重臣,僅此而已。”
章邯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臣亦知曉。”
“公主,您不必急於辯白,更不必再告誡臣,您並不喜歡臣。”
章邯眸色深深,眼睛盯著鶴華,“這是眾多周知的事情,臣很早之前便知道。”
“但這並不影響臣的心思。”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這是臣對您的回答。”
說完這句話,章邯從座位上起身,男人走到花廳中央,對主位上的她深施一禮。
視線相接又錯開,男人的頭已經微微低下,像是在無數個日子裡,他總是以仰視她的方式出現,對她無條件的臣服與效忠。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這句話似乎是他一生的寫照。
另一個世界如此,這裡的大秦,也如此。
章邯轉身,緩步走出花廳。
鶴華目送他離開,看他身影穿過窗柩,看他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深秋的世界一片斑駁的黃,男人一身降紅色郎將常服,薄薄的甲在燭火的映照下閃著幽冷的光,讓人望而卻步,不敢生出半點親近之心。
——他的確是陰鬱沉默的章將軍,可也是她的第一個心腹,她至死不變的信徒。
鶴華慢慢收回視線。
“公主。”
寒酥叩門而入,“蒙將軍麾下的換崗老兵,公主準備召集多少人?”
“這些人的住宿如何安排?吃飯呢?未來是時間到了,繼續去邊疆服役,還是將他們引入櫟陽,成為櫟陽的一份子?”
鶴華回神。
人生中第一次被告白,就這麼以毫無懸念的結果而結束,她的心情其實複雜得很,但身居高位,委實沒時間讓她唏噓嘆息,她迅速調整自己的心思,思考寒酥問出的問題。
“傳令眾公子,徵集民居,以待老兵。”
片刻後,鶴華做出回答,“老兵們可住這些民居,也可以自己去租賃房屋,我們按照個人貢獻來制定他們的報銷住宿的比例。”
“再調集一些黔首,架起鍋臺,讓他們充當庖廚。”
“至於是留在櫟陽,還是繼續去邊關,則徵詢老兵們的意見,他們願意去邊關便去邊關,願意留下便留下。”
櫟陽沉寂百年,有能力的人早就逃離櫟陽,去咸陽定居,而盡留下來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平庸官吏,便是在老家幫忙帶孩子的老人,用後世的話來講,這是城市老年化,非常不利於櫟陽的發展,這種情況下,如果能引進一群青壯勞力,便能很大限度改善櫟陽的現況。
當然,前提是要把治安控制好。
男人多的地方很容易打架滋事,要把這種苗頭扼殺在萌芽之中。
鶴華毫不猶豫道,“若他們願意留下來,我們便給他一些落戶便利,讓他們在櫟陽長期發展。”
“但前提是他們要遵紀守法,不得在櫟陽吵鬧鬧事,若是不然,他所享受的一些便利立刻取消,將他打成刑徒,讓他去邊疆修長城,天天出工不給錢的那一種。”
寒酥噗嗤一笑。
她還以為章邯走了之後公主會消沉一段時日,不曾想公主能瞬間調整過來,思緒如常處理政務,或許這就是上位者的政治素養,不會讓感情影響到自己的判斷與行為。
寒酥點頭應下。
鶴華去尋蒙毅,與蒙毅敲定召集的老兵們。
蒙毅彼時在書房,她今天大部分的時間在坐著,想起來一走運動一下,便沒有讓呂鬚召見蒙毅,而是自己去書房找蒙毅。
鶴華隔著窗柩往裡瞧,薰香從羽人座的博山爐裡吐出,嫋嫋薰香如騰霧,男人安靜坐在書房之中,似是在看書,看背影頗為專注,連她過來都不曾發覺。
“咳咳。”
鶴華輕咳一聲,微提裙角,走進書房。
等她走進書房,她才看到蒙毅手裡拿著的書是顛倒的,字跡上朝下,像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白丁。
這個動作對普通人來講都無比滑稽,更別提對穩妥端方的蒙毅來講了,這是他根本做不出的事情,除非現在的他走神走到連書都拿錯了。
......等等,走神?
鶴華思緒微微一頓,眼皮跳了跳。
——蒙毅為什麼走神?是因為她單獨把章邯留下,要與章邯說私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