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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心裡犯怵,不自覺地收斂了乖戾言行,耐著性子陪兒子唸了半個時辰的書。

戌時末,上房那邊的自鳴鐘“咚咚”敲了九下。

小院外行人漸稀,院內的丫鬟婆子也開始打盹兒,賈寰還盯著書本意猶未盡。

趙姨娘漸漸坐不住。

這小孩子太淘氣不好,太用功了也不好。

看看珠大爺,為了考個功名活活熬死了,何必呢?

命好生在了高門大戶,就不考功名,憑祖蔭一樣風風光光啊。

趙姨娘不以為然地打了個哈欠,收起兒子面前攤開的書本,大聲喊奶孃進來伺候——

“錢嬤嬤,天晚了,倒春寒夜涼,你趕緊打發這小孽障睡了!明早上還得給老太太去請安,蹭一碗燕窩粥,他小小一個人大病一場,沒人理沒人問的……換了是寶玉,早不知道驚動了多少主子奴才,賞下來多少好吃好喝的,環兒他長這麼大,連燕窩粥都沒喝過幾口,白擔了個爺的虛名兒!”

趙姨娘一邊埋怨,一邊幫著奶孃用熱水給兒子擦手擦臉。

賈寰任憑擺佈,但不肯睡在床上,要睡在熏籠上。

小小的一處空間,下面攏著炭盆,暖烘烘的很安逸,還能避開奶孃和姨娘的騷擾。

這倆人動不動就要摟著他一起睡,他身體是個六歲孩童,心智是成年人,堅決不肯。

趙姨娘生怕兒子夜裡不安穩,踢騰掉了被子受凍生病,賈政又不在家裡,不用她侍寢,乾脆也歇在了東小院這邊。

奶孃樂得有人陪著她說說話。

話題就是賈政,年後他去了京郊公幹,十幾天了還沒回來。

趙姨娘略知道些內情,說是今年的桃花汛太猛,沖垮了河堤,渭水倒灌進皇陵,淹了好大一片地方,禮部和欽天監的老爺們催逼著工部排水搶修——

“老爺是員外郎,閒時點個卯,緊要關頭也得出力,不能落人話柄。”

奶孃錢嬤嬤對家國大事無感,只關心她奶大的少爺,小聲地跟趙姨娘埋怨:

“咱們老爺剛一出門,環哥兒就鬧病,報給太太,她讓周瑞家的出去請太醫,回來說什麼常來咱府上的王太醫出京了,換了個姓鮑的太醫,尖嘴猴腮的,說話雲山霧罩,開出來的藥方也瞧不明白,害得環哥兒白喝了那麼多苦藥,差一點就沒了命!”

這番話的指向明顯,趙姨娘也是氣得不行,咒罵的言語十分難聽。

賈寰正閉著眼打盹,聽到“鮑太醫”驚了。

這人在原著裡出場過好幾回,醫術捉急,只比胡庸醫略微強一點,後來還被王夫人喊來給林黛玉看病,毫無效果,被賈母發話棄用。①

賈環變賈寰,這位鮑太醫功不可沒!

他可不想再被庸醫禍禍,從被窩裡伸出頭表態——

“姨娘,那姓鮑的醫術不精,以後別讓他再來給我看病!太醫院裡還有一個姓胡的,比他還混賬呢,開出來的方子不是治病,是要命,這倆人都不能請!那個王太醫的醫術最好,以後就讓他來!只讓他來!”

賈寰語氣激烈,為了捍衛自己的生命權不遺餘力。

趙姨娘惱他不乖乖睡覺,又要伸指頭來戳他——

“哪來那麼多渾話?閉上嘴睡覺吧!明早上賴床起不來,誤了吃燕窩粥……仔細你的皮!”

罵完了兒子,她沒事人一樣繼續跟奶孃嘀咕賈政的歸期,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地盼著。

整個賈府都不待見他們孃兒倆,賈政是母子倆唯一的靠山,人不在家,她心裡就不踏實。

賈寰對此無感,他穿來半個月,還沒見過這一世的爹長什麼樣呢。

還有林妹妹,他也沒見著,問過身邊的婆子,說人還在揚州沒進賈府。

這很不原著!

煌煌一部紅樓,流傳抄錄的過程中多有訛誤,不同版本之間劇情不同。

按照人社版《石頭記》,此時的林黛玉八歲,“拋父進京都”已經兩年,住在賈母院中的碧紗櫥裡,跟寶玉一起吃,一起睡,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賈寰穿書之後,卻發現黛玉還在揚州為母守孝。

二十七個月的孝期未滿,寶黛還沒相見呢。

想到前世女神林妹妹,賈寰又不困了,冒著捱打的風險再次從被窩裡探出頭,壓低嗓門追問奶孃:

揚州那邊的林妹妹,什麼時候能進京?

奶孃笑著糾正他:“傻哥兒,林姑娘比你年長,是你的表姐,還在守孝呢,入秋才能出孝,年底才能接過來,聽說那薛家也快進京了,薛大姑娘要備選入宮,等她們姊妹倆都來咱們府上,你就有人陪你玩了……”

趙姨娘冷笑打斷:“什麼林姑娘、雪姑娘,眼睛裡會有我們娘倆這樣的苦瓠子?沒得討臊去!”

奶孃苦笑無奈。

賈寰也無語。

原著裡的林妹妹,對環三這個孽庶是視而不見的,心裡眼裡只有一個寶二,他硬湊上也沒趣。

……

賈寰人小愛睏,閉上眼睡意漸起。

晨曦亮起時,春雨已經停歇,小丫鬟支起窗欞,滿院春風煦暖,雀鳴鶯啼,泥土和落英的氣息瀰漫。

賈寰在幾個丫鬟、嬤嬤的服侍下穿戴齊整。

剛要出門去太太院裡請安,再去老太太院裡蹭一碗燕窩粥呢,周瑞家的跑來了,隔窗傳王夫人的話——

“太太說環哥兒的病剛好,別出門亂走吹了風,這幾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吧,好好在屋子裡養壯些,老爺回來看著也高興。”

她說罷轉身走了,氣得趙姨娘咬牙跺腳,硬忍著才沒罵出聲。

她兒子生病不是一天兩天,最嚴重的那幾天,太太都沒發話免了晨昏定省,非得讓奶孃每日抱了給她看,又不肯讓老太太知道病重,連苦藥渣子都不讓倒出院子!

磨了大半個月病才見好,小小的人兒瘦了一圈,差一點就沒了命,也沒見她這嫡母體恤,好不容易痊癒了,又要把小孩子圈在院子裡?!

這沒病也能圈出病來!

趙姨娘越想越恨,俏臉上陰沉得能擰出水,罵了賈寰一句“沒口福的孽障”,忍氣去王夫人屋裡“立規矩”,端茶倒水之外,還得陪著笑臉給寶玉、賈蘭、三春這些晚輩打簾子。

在賈府,只有尊卑,沒有長幼。

姨娘不配親生兒女喊一聲娘,半個奴才依舊是奴才。

趙姨娘再不服氣,槓不過禮教綱常,日常只能罵罵咧咧發洩憤懣。

賈寰比她淡定,日常躺平,老老實實苟在東小院做他的孽庶。

該吃吃,該玩玩,風物長宜放眼量,日子還長著呢。

奶孃遞給他拿來一個九連環玩。

他坐在窗前慢慢擺弄,前世早就玩通了的,稍一回憶就解開了,喜得奶孃直誇他聰明。

正說笑著,院牆外隱約傳來趙姨娘的說話聲。

賈寰撇下玩具望向院門口,看到的不是風姿婀娜的趙姨娘,是一個比自己略大兩歲的小姑娘。

長得俏眉俊眼,小巧的鵝蛋臉明媚煙潤似二月杏花初綻,櫻唇上塗著淡淡一抹胭脂,白皙修長的脖頸兒上戴著個精緻的瓔珞,襯著杏白對襟裙襖,氣質端嫻大方,身邊還跟著個捧食盒的小丫鬟。

賈寰猜測這就是探春。

不愧“玫瑰花”的諢名,小小年紀就明豔綻放,可惜對他這個一母同胞的庶弟著實不熱情。②

這才剛一進院來,她就讓丫鬟揭開食盒蓋子,露出幾樣精緻點心——

“都是老祖宗賞我的,給環兄弟當個零嘴兒,這兩天陰雨不斷,環兄弟的病沒反覆吧?”

賈寰搖頭:“已經全好了。”

探春不過隨口一問,送完點心就要離開,急慌慌地像是有鬼在攆。

賈寰心中不悅,衝著她的側影詰問——

“三姐姐,之前我病得那麼厲害,你怎麼不來瞧瞧我?”

探春面色微紅:“太太說你病得重,怕過了病氣給我——”

“那倒也是,我這個孽障病了不打緊,把病氣過給三姐姐,三姐姐再過給二哥哥、太太和老太太,罪過就大了,不如讓我一個人熬著,熬過了就活,熬不過就埋,一副板的事,咱姨娘的私房再少,還愁不到這裡。”

一番冷話,刺得探春如坐針氈。

趙姨娘都被驚住,咬牙恨罵賈寰——

“蛆了心的小孽障!一大早上胡唚什麼?什麼熬不熬得過?什麼板?老孃生下你,是指望你養老送終的,不是給你送終的!”

話趕話的,越說越晦氣。

從“病”到“板”,再到“送終”,無縫銜接。

奶孃和幾個站在邊上伺候的丫頭哭笑不得,想勸也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探春沉下臉,不等小丫鬟把食盒中的點心倒出來,先一步離開了。

趙姨娘急忙挽留探春——

“三丫頭你難得來一趟,好歹坐一會吧,陪你這兄弟說說話,他打從生了這場病,人就悶悶的,一整天都不吭聲,死坐在窗前發怔,跟掉了魂一樣,我有心請馬道婆過來看看,才剛說給太太,太太還沒吱聲,她跟前的陪房周瑞家的一頓怪話,推三阻四的,好像這香油錢要從她的月錢里扣出來,狗仗人勢的老東西,淨會拜高踩低……”

趙姨娘罵得嘎嘣脆,嗓門卻壓得低,生怕主院裡的人聽見了,慫得很實誠。

探春聽不入耳,提裙快步直奔院門外。

趙姨娘氣得對著她的背影奚落:“姑娘慢走,小心從高臺盤上滑下來磕破臉面,將來還怎麼找個好人家呢!”

探春生怕這番酸話傳到王夫人耳朵裡惹出是非,恨不得長出一對翅膀飛出小院,兩腳搗蒜一般飛快,轉眼消失不見。

趙姨娘留人不住,惱得俏臉鐵青,一腔怒火無處發洩,猛然衝著她自己的肚子狠捶了兩拳,嘴裡還罵:

“讓你下賤!讓你生出這樣喪良心攀高枝不認親孃的混賬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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