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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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六柄被布條層層包裹,明顯多年不曾被移動的長劍,被郎官恭敬的送到天子啟、劉勝父子二人面前時,浩浩蕩蕩的天子法駕,已經抵達了位於上林苑的一處行宮。
面帶笑意的伸出手,將其中一柄御劍拔出鞘,感受到長劍出鞘時明顯頓了頓,天子啟只呵笑著側過身,對立於一旁的衛綰輕輕一點頭。
“確實像你所說,這柄劍,多年不曾出鞘。”
“這,就讓朕感到非常奇怪了。”
“——先帝賜的御劍,你不拿去送人或變賣,朕倒還能勉強理解;”
“難道連拔劍出鞘,在閒暇時把玩一番,你都不敢嗎?”
“就算出門時,在腰間掛上一柄,也不會有人認為你做的不對啊?”
聽聞此言,衛綰卻仍滿是謙恭的站在原地,再微微一躬身;
對於天子啟的詢問,也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異樣的神情,就好似一切,都本該如此······
“先帝賜劍給我,是對我的寵愛、信重;”
“沒有功勞,就得到先帝所賜的御劍,讓我感到十分惶恐,也感到萬分不安。”
“得到這本不該得到的上次的恩寵,臣當然不敢帶著這些劍招搖過市,更不敢將御賜之劍,恬不知恥的掛在自己的腰間。”
“能將這些劍妥善儲存,並供奉於宗祠,已經是臣的榮耀;”
“又怎麼敢做出些不恭敬的事,來辜負先帝的恩寵呢?”
說著,衛綰不由將腰桿再彎下些,似是如釋重負般,對天子啟再沉沉一拱手。
“這些年,臣總是感到不安,非常擔心這些御劍,會因為臣儲存不當而損壞、遺失;”
“現在,這些劍,都已經送到了陛下的面前,臣總算是安心了片刻。”
“希望陛下可以憐憫臣,將這六柄御劍,都替先帝收回去吧······”
“臣沒有功勞,也沒有像樣的才能、德行,實在是不敢繼續擁有這六柄御劍·········”
見衛綰滿帶著由衷的懇求,懇請自己將這六柄御劍收回,天子啟的面容之上,也終是湧上一抹滿意、欣慰,同時又莫名有些無奈的複雜笑容。
頗有些感懷的長撥出一口氣,又在衛綰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才滿是惆悵的搖頭苦笑道:“這件事,朕不能答應你。”
“這六柄劍,是先帝賜給你的;”
“既然賜給了你,那就是先帝認為,你當得起這樣的賞賜。”
“——你說你沒有才能、德行,不敢擁有這些御劍;”
“但朕也同樣沒有足夠的德行,膽敢收回先帝對你的賞賜。”
···
“這些御劍,你帶回去。”
“繼續供奉在宗祠也好,每天掛在腰間也好,都隨你。”
“既然不願意接受朕賞賜的御劍,那朕,也就不為難你了。”
“你先回長安,把中郎將的職權,先交接給丞令吧。”
“對你,朕另有重用······”
天子啟澹然一語,仍沒能讓衛綰的面容之上,出現絲毫不該有的變化。
只規規矩矩對天子啟一拱手,又向天子啟身側的劉勝稍拱手一拜;
再小心上前,將那六柄御劍抱起,衛綰便帶著那似已焊死在臉上的恭謹神容,一步步退出了行宮。
對於天子啟拒絕收回先帝賞賜的御劍,衛綰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對天子啟‘回去交接一下工作’的安排,衛綰也沒有提出什麼異議。
就連天子啟那句‘另有重用’,也依舊還是沒能激起衛綰的絲毫好奇。
就好像一切,都和衛綰無關,又或是這一切,都不是衛綰所需要關心的事······
“怎麼樣?”
“你覺得,衛綰這樣的臣子,對於君主而言,究竟是好還是壞?”
看著衛綰離去時的背影,正暗自思慮著什麼,身邊冷不丁響起天子啟的詢問聲,惹得劉勝趕忙回過神。
回味著天子啟的詢問,又暗下稍一思慮,劉勝才略帶遲疑地抬起頭,似是而非的答道:“衛綰~”
“嗯······”
“誠如先帝所言:衛綰,是一個忠厚的老者;”
“對於父皇的安排,衛綰沒有絲毫抗拒,似乎無論父皇說什麼,衛綰都只會躬身應諾。”
“——這樣的人,父皇身邊也不是沒有。”
“如中尉致都、衛尉直不疑,都是這樣的人。”
“可比起這二人,衛綰,似乎也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但究竟是哪裡不一樣,兒臣又說不太上來。”
“只是覺得這衛綰~”
“似乎是個很無趣的人?”
聽聞劉勝這滿帶著遲疑地話語,天子啟只呵笑著一搖頭。
含笑思慮片刻,才又悠悠發出一聲短嘆,隨即面帶思路的往身側一躺,輕輕靠在榻上疊起的枕堆上,頗有些愜意的側躺了下來。
“衛綰,是個忠厚的人。”
“早在先帝之時,衛綰就是以‘唯唯諾諾’四個字,聞名於朝野內外。”
“但和致都、直不疑相比,衛綰,也還是有些不同之處的······”
···
“致都,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
“雖然也對朕忠貞不二,但致都也還是有自己的想法、喜惡。”
“——致都,尤其痛惡地方豪強和商賈。”
“只要是和豪強、商賈有關的事,致都就總是會異常憤怒,如果朕不攔著,就很可能會‘大開殺戒’,恨不能一口氣,就將天下的豪強商賈趕盡殺絕。”
“所以,致都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
“只是過於嫉惡如仇,為人過於極端,所以不能成為治理百姓的郡守,而只能成為掌軍的將官,以及負責護衛的武職。”
···
“至於直不疑,則是一個非常愛惜羽毛的人。”
“對於旁人的汙衊、詆譭,直不疑往往不屑於辯解;”
“但不屑於辯解,並不意味著不在乎。”
“——直不疑,非常在乎自己的名聲,是一個靠名聲、靠德行做官的人。”
“這樣的人,並沒有什麼才能,而且非常不願意承擔責任。”
“所以,只能安排在一些只需要穩定、守成的位置,而不能讓他具體做什麼事。”
“比如先前,你負責的糧食,還有接下來要做的錢的事,都不能交給直不疑······”
···
“說回衛綰,雖然也謹小慎微、也對朕言聽計從,卻是個真真的君子。”
“對於本職工作,衛綰總是恪盡職守,從不敢有絲毫怠慢;”
“但對於自己不該關心、不該插手的事,衛綰也總是能判斷的很準確。”
“——該做的事,衛綰會很用心的去做;不該做的事,衛綰又無論如何都不會插手。”
“在此基礎上,衛綰也還是個有學問、有才能的人,又總能擺對自己的位置。”
“所以,衛綰這樣的臣子······”
說到最後,天子啟只意味深長的止住話頭,望向劉勝的目光,也滿帶上了玩味。
“你看呢?”
“知道了這些,你還覺得衛綰,是一個無趣的人嗎?”
“對於衛綰這樣的臣子,你是感到喜愛,還是感到厭惡呢???”
見天子啟這般架勢,劉勝自一眼就看出:老爹這是又要考校自己了。
意識到這一點,劉勝也趕忙將身子坐直了些,又認認真真思量了好一會兒;
只最終,劉勝還是面色糾結的皺了皺眉,又頗有些疑惑的自顧自一搖頭。
“兒臣說不上來。”
“——對衛綰,兒臣說不上厭惡;”
“確實如父皇所言:衛綰,是一個非常忠厚的人。”
“對於這樣的人,誰都不會感到厭惡。”
“只是兒臣隱約覺得,像衛綰這樣的臣子,似乎······”
“呃;”
“似乎,不能沒有,但也不能有太多?”
語帶遲疑的說著,又試探著看了看榻上的天子啟,見天子啟似笑非笑的點下頭,示意自己說下去,劉勝才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去。
“對於父皇的安排,衛綰不疑有他,總是領命稱喏。”
“從表面上看,這樣的臣子,本該是君主夢寐以求的——恭敬、本分的臣子。”
“再加上衛綰總是能擺正自己的位置、拿得住輕重,又有學問、有德行,還有才能、有武勳······”
“嘶~”
“——照理來說,對於衛綰這樣的臣子,任何君王,都應該感到喜愛萬分;”
“應該恨不能朝野內外,都由衛綰這樣的人所充斥。”
“但不知道為什麼:兒臣總覺得,衛綰這樣的臣子有太多,對宗廟、社稷而言,也並非是什麼好事······”
“嗯······”
面帶愁苦的說著,又皺眉思慮好一會兒,終也沒能想明白箇中緣由的劉勝,只得誠懇的對天子啟拱手一拜。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兒臣實在不是很明白。”
“如果兒臣有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希望父皇能為兒臣指出不對的地方;”
“如果是對的,則希望父皇能替兒臣解惑:衛綰這樣的臣子,為什麼不能有太多?”
“兒臣,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見劉勝把問題又丟還給自己,天子啟只稍一愣;
略有些錯愕的看了看劉勝,又暗下思慮一番,最終,也還是惆悵的笑著,搖頭髮出一聲長嘆。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
“衛綰這樣的臣子,聽話、本分,對於君主而言,是非常好的臣子。”
“但凡是,都有兩面性。”
“——凡是能躋身於廟堂的臣子,只要有異於常人的才能,就往往會有異於常人的毛病。”
“沒有毛病,便往往意味著沒有才能;沒有大毛病,也就往往意味著沒有大才能。”
···
“比如孝惠皇帝時的曹丞相,就是一個非常愛喝酒的人。”
“當時,曹丞相主政,凡是相府的官員,都是日日宴飲,搞得相府烏煙瘴氣,酒氣瀰漫。”
“有人以此勸說曹丞相,希望曹丞相出手,改變這樣的現狀;”
“但曹丞相卻說:既然喜歡喝酒,又為什麼不一起喝呢?”
“於是,曹丞相就把相府的官員都聚在一起,每天都宴飲作樂,連續三個月,都不曾從酒醉中清醒。”
“但讓天下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曹丞相帶著相府官員,連續宿醉三個月,相府上下的公務,卻一點都沒有耽誤······”
···
“再近一點的,便是朕繼位之後的申屠丞相。”
“——為人執拗、固執,有好幾次都氣的朕咬牙切齒,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但這古怪的脾性,卻絲毫不影響相府上下,都被申屠丞相打理的井井有條。”
“到如今,朕都有些想念那些年,有申屠丞相主掌相府的日子了······”
頗有些惆悵的道出此語,天子啟的眉宇間,也早已被一抹追憶、感懷之色所充斥;
最後,又見天子啟慘然一笑,再自顧自苦笑著搖了搖頭。
直起身,悠然發出一聲長嘆,才終是面帶感慨的望向劉勝。
“你有這樣的想法,說明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很優秀的君主。”
“——因為只有無能的君主,才會喜愛無能的臣下。”
“——只有無能的君主,才希望臣下,都是衛綰那樣唯唯諾諾,對自己言聽計從的人。”
“因為對於無能的君主而言,過於優秀的臣下,是威脅、是隱患;”
“而對於真正的雄主而言,像衛綰這樣唯唯諾諾,對自己言聽計從的臣下,卻是沒法幫助自己、無法完成自己雄圖大志的人——沒用的人。”
···
“你能有這樣的想法,很好。”
“能不厭惡衛綰這樣才能一般的人,說明你有足夠的胸襟、有容人之量。”
“——在這件事情上,朕,沒什麼能教你的。”
“只是要提醒你:朝堂,就像是一汪水池;”
“需要有的魚,需要有好吃的魚,當然,也就需要清理汙穢、吃掉淤泥的鯰魚。”
“把各種魚都放進這汪水池,讓他們各司其職,在各自擅長的地方,發揮各自的長處,才是君王所應該做的事。”
···
“而衛綰這樣的人,就像你所說的那樣:不能沒有,但也不能太多。”
“——如果沒有衛綰這樣的人,那就沒有人會聽從君主的調遣,朝野內外,都會是反對君主的聲音;”
“可若是朝野內外,全都是衛綰這樣唯唯諾諾的人,那所有決策,就都會壓在君主的肩上。”
“兼聽則明,偏聽則信。”
“朝野內外都是唯唯諾諾的人,早晚會讓君王驕傲自滿,從而做出一些錯誤的決定。”
“而對於天下人而言,君主的錯誤決定,往往就意味著一場巨大的災難······”
說到最後,天子啟本還算澹然的語調,也已是不由自主的嚴肅了起來。
望向劉勝的目光,更是帶上了滿滿的鄭重之色。
待劉勝若有所思的點下頭,天子啟才面色嚴肅的輕‘嗯’了一聲;
隨後,父子二人之間的話題,也才終於被天子啟引入正題。
“讓衛綰做你的太子太傅,是朕考慮了很久的事。”
“——衛綰這個人,有德行,有學問,有能力做你的老師。”
“對他,你要寬厚一些。”
···
“太子太傅的事,就先這樣吧。”
“昨天的事,你琢磨出什麼了?”
“——昨天,太后為什麼要讓魏其侯做丞相,之後又為什麼沒多堅持?”
“太后,為什麼這麼做?”
“朕,又為什麼不讓竇嬰做丞相?”
“讓竇嬰做丞相,會導致這樣的後果?
···
“還有;”
“今天,朕為什麼要帶著你,到這上林苑來?”
“在昨日朝議之後,周亞夫,又會怎麼做???”
似機關槍般,突突突突接連丟下一連串問題,天子啟便又往下一趟,再稍一翻身,徹底在榻上平躺了下來。
而在天子啟所在的榻前,聽聞天子啟這接連數問,身著太子常服的劉勝,只滿是嚴肅的將腰桿再一挺。
——天子啟,還是在考校劉勝。
只是不同於往日,東問一句、西提一嘴的臨時起意,今日的考校,明顯是天子啟蓄謀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