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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豐盛的早飯,李三江他們就準備出發了。

家裡其實有一輛人力貨三輪,後頭帶著長長的板條,是平日裡用來給紅白事席面送桌椅碗碟的,但潤生不會騎車,幾個老人也不敢讓他今天臨時學。

因此,潤生從庫房裡推出了一輛板車,前頭很寬敞,李三江、劉金霞和山大爺坐上去後,潤生先抓住車把手將車身壓平,然後很是平穩地推著仨老人下了壩。

不得不說,吃飽了飯的潤生,力氣真的大得嚇人。

可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李追遠心裡還是惴惴不安,畢竟無法否認的是,這依舊是一個很標準的……老弱病殘幼組合。

家裡,又恢復了平靜。

秦叔在壩子上劈砍木條以做紙紮骨架,劉姨在一樓給新做出的紙人上色,柳玉梅坐在東屋門前喝著茶,二樓東南角李追遠和秦璃在看著書。

他依舊和前兩日一樣,算著時間,帶秦璃下來上廁所、喝水、吃點零食,經過柳玉梅身前時,還會對她露出微笑問好。

柳玉梅還看見頭頂上,男孩看書久後,認真做了一套廣播體操。

只是,在距離午飯還有半小時時,李追遠閉合上了書,他沒進屋拿下一本,而是很認真地看向秦璃:

“阿璃,我擔心太爺他們會有危險,所以我得去看看,你在家裡等我回來好不好?”

秦璃沒回應。

李追遠站起身,下了樓,秦璃也跟著一起下來了,不過李追遠拿出鑰匙進了地下室,秦璃則走到東屋。

柳玉梅有些詫異地問道:“怎的了?”

自家這孫女這兩天可是早早地就起了,連帶著她這個做奶奶的也提前了每日給孫女梳妝打扮的時間。

為的,不就是早早的和那小遠侯一起看書麼。

可這才快到中午,孫女怎麼一個人要回屋了?

是倆孩子吵架了?

不是,自家阿璃還會吵架的麼?

隨即,柳玉梅看見那小遠手裡拿著一把桃木劍出來了,哦,那看來確實不是吵架了,真讓自己孫女發怒了,這小子不會還能活蹦亂跳的。

李追遠走到秦叔面前,說道:“秦叔,我想去鎮上買點東西。”

“好,要買什麼告訴我,叔叔去給你買回來。”

“我想自己去挑,叔叔你騎車載我去吧。”

秦叔放下手中的木條,拍了拍手,點頭道:“好。”

不過,他還是又問了一下:“是石南鎮上麼?”

“石南鎮太小,還是去隔壁石港鎮吧。”

石南鎮就一個十字街有點商鋪,確實比不過緊挨著的石港鎮,那裡可是有百貨商店舞廳歌房等場所的,附近幾個鎮的村民買大件或者娛樂,都會去石港鎮。

牛家,就在石港鎮下面的村裡,也是李三江他們的目的地。

秦叔看著李追遠,忽又笑著改口道:“今兒個忙,要去石港的話,還是明兒吧。”

“不,秦叔,我想去。”

“你想去你太爺那裡?”

“嗯,順便買點東西。”

“小遠,你太爺是去做活兒的,叔叔我的工作是家裡種田、扎紙幫忙以及桌椅送貨,你三叔的活兒,叔叔是不碰的。”

“嗯,我知道。”李追遠舉起桃木劍,“太爺昨晚還吩咐我提醒他帶上這個的,但我早上忘記了,剛才記起來,所以請叔叔帶我去石港,我把它交給太爺,這可是太爺的寶貝,太爺可離不開它。”

在李追遠描述中,這把桃木劍似乎已經成了斬妖除魔匡扶正道之重器,但他還是很小心地用手捂住劍柄底端,遮住了山門——“山東臨沂傢俱廠”。

秦叔一愣,送貨確實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但他明顯從眼前男孩的話語裡,聽出了另一層意圖。

“好吧,把劍給叔叔,叔叔去給你太爺送去。”

李追遠把桃木劍拿開,說道:“叔叔你忘了,我還得去買東西,我得跟著去。”

“那你等一等。”

秦叔走向坐在那裡喝茶的柳玉梅,在她面前輕聲說了些什麼,柳玉梅抬頭,看向站在遠處的李追遠,嘴角噙著笑意感慨道:

“那李三江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糙人,可這孩子卻是個心思細膩的主兒,他是瞧出咱們底子不一般了,不,他是瞧出底色來了。”

瞧出自家這邊條件好只是第一層,瞧出另一層背景,那就是第二層。

“那我該怎麼辦?”

柳玉梅沒急著回答,而是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這小孩怕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但他卻依舊能沉得住氣做著和前兩日一樣的事,明明擔心自個兒太爺得要死,卻絲毫看不出心急心躁。

再回憶起他先前帶著阿璃上廁所經過自己跟前,對自己微笑問好的畫面,柳玉梅碗中的茶湯,忽地泛起了漣漪。

這心思沉得……哪裡還像是個孩子?

“你且陪他去吧。”頓了頓,柳玉梅補充道,“但路上得跟這孩子透點明白。”

“我知道了。”

秦叔走到李追遠跟前,說道:“小遠啊,你等著,叔去把車推出來。”

“好的,叔。”

一臺老式二八大槓被秦叔騎出,李追遠想坐上後座,卻被秦叔一隻手抓住,提到了前槓上。

等二人騎下坡離開時,秦璃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走去,卻被柳玉梅一把攥住手。

女孩眼睫毛開始跳動。

“阿璃啊,奶奶知道你想和小遠玩,但小遠現在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你這時候就應該在家等著,等著他把事做好後回來。

要是你一個勁地只知道黏著他,會讓他感到累和反感的,那麼有可能,他就不想和你玩了。”

聽到這話,女孩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奶奶,目光裡,竟似流轉出了一點微不可查的疑惑。

但柳玉梅還是捕捉到了,她很是欣喜,又很是悲哀;

她很久沒能從自己孫女身上察覺其它情緒了,這次好不容易感受到了,還是藉著對孫女說這種事的時候。

“阿璃,奶奶的意思不是說小遠真的會討厭你,等他回來了,奶奶再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他玩,好不好?

其實啊,小遠是很在意你的,這小子,聰明著呢,他明明可以拉著你一起,說要去石港找他太爺來逼我們就範。

但他沒有這樣做。

所以啊,奶奶也就乾脆投桃報李了。”

……

二八大槓騎得很穩,而且坐在前槓上,被騎車人以雙臂環繞,有種被保護的感覺。

李追遠手裡拿著桃木劍,目光則在秦叔雙臂肌肉上不停掃過。

再看看自己這小胳膊小腿,雖然比秦叔白,但很顯然中看不中用。

“秦叔,你是練過麼?”

“嗯。”

秦叔有些意外,他把男孩放自己前槓是為了方便找機會說話,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呢,男孩就先說話了。

“秦叔,你會打架麼?”

“叔叔不會。”

“不可能吧?”李追遠伸出手指,捏了一下秦叔小臂,觸感不似看起來那般硬,卻很緊實。

“真不騙你,小遠,叔叔不會打人。”

“叔叔平時還會練麼?”

“既要做工還得種地,忙呢,沒時間單獨抽出來練了,但功夫入門後,做什麼事都能附帶練著。”

“我想學。”

“小遠啊,你當是看《少林寺》麼?”

由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早已火遍大江南北,即使是現在,也是農村壩上露天電影裡播映的常客。

“叔,我知道會很辛苦,但我不怕的。”

“不僅是苦,而是時代不同了,你功夫練得再好,能比得過子彈?”

“當鍛鍊身體也是好的。”

“呵呵。”

“秦叔,你抽空教教我唄。”

《江湖志怪錄》雖說只是介紹死倒特徵的入門級百科全書,但透過不斷閱讀,李追遠也發現,不少死倒普遍具有力道大的特徵,而且特殊詭異環境下,有時候真得靠撈屍人的身體素質來強行過關。

書中還標註了不少死倒的弱點以及攻擊法門,可不是什麼符紙、術法打過去死倒就灰飛煙滅了,而是真得靠上手。

其中最常出現的也是最實用的,是背功、摔跤、擒拿、腿絞……

一些插畫上,李追遠還能瞧出,這似乎不是傳統意義的近身搏擊,看上頭人物畫像動作,好像是專門針對死倒設計的功夫。

另外,昨日潤生的出現,也是幫李追遠破開了心中的閱讀迷霧。

別看潤生飯量大且有些奇怪特徵,可實際上,潤生才應該是最標準的撈屍人體質。

而且,自家太爺的身體素質也是極好的,否則也不可能從上海灘背屍一路背到現在,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還能輕鬆揹著自己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見秦叔一直沒回復,李追遠又追問了聲:“叔?”

秦叔低頭,看了看李追遠:“這得問長輩同不同意。”

“好,回去我就問。”

這裡的長輩,秦叔講的很模糊,但李追遠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

“小遠啊,叔有件事要和你提前說明一下。”

“叔,您說。”

“叔是個懶人,只做分內的事,分內之外的事,叔絕不會做。”

“怎麼會,叔明明很勤勞。”

哪怕是在時下農村裡,秦叔都屬於勤勞能幹中的佼佼者,又種地又做工又送貨的,村裡的老黃牛都沒他能幹。

“叔說的是真的,不歸叔該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醬油瓶倒了,無論流出了多少,叔都不會伸手去扶一下。”

“真的麼?”

“真的。”

李追遠沉默了。

秦叔心裡嘆了口氣,和這孩子說話,他真有種和聰明人對話的感覺,他能感覺到,這孩子聽懂了自己的意思。

良久,李追遠應了一聲:

“叔,我知道了。”

“嗯。”

思源村本就位於石南鎮北端,緊挨著石港鎮,再加上秦叔騎的是小路,從村裡穿行過去,更為節省時間。

來到歸屬於石港鎮的馬路上後,秦叔繼續朝著目的地騎。

“叔,你知道位置麼?”

“知道,以前給那個村子送過桌椅。”

“哦。”

“還是說,你要先去鎮上百貨商場裡買東西?”

“不了,先去太爺他們在的地方。”

“行。”

穿過鎮子,下到村裡,路變小了。

沒多久,前方遠遠就瞧見了一處正在辦喪事的地方。

“叔,可以停下了。”

“快到了。”

“我累了。”

“到那裡再歇,還能喝口水。”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

“好。”

秦叔將車停下,李追遠跳下車,找到一處柳樹掩映下小了便,然後蹲到旁邊溝渠旁洗了手。

秦力原本以為男孩解決好後會重新上車,誰知道男孩卻在田埂旁的一塊光滑石頭上坐下,從懷裡拿出一瓶飲料、幾包餅乾和兩本書。

那瓶葫蘆形狀的飲料秦力還記得,是他聽李三江的話給男孩買回來的。

怪不得先前上車時,見男孩衣服裡鼓鼓囊囊的,原來偷偷裝了這麼多東西,這明顯是不打算走了,而是準備就地野炊看書。

“你在做什麼?”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

“你不是要把劍送給你太爺麼,就在前面了,趕緊送去,然後我好回去幹活,你劉姨一個人在家幹不完的,工期已經很緊了,完不成交不了貨,你太爺會發脾氣罵人的。”

“不會的,太爺說過他要把遺產寫我名字,要是太爺出了事,我就是少東家了,我不會發脾氣罵人。”

“你小子……”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個假,勞逸結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來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劍送到李三江手裡,自己還不算完成任務,依舊得在這兒陪著他。

更讓秦力覺得震驚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預備到了自己“醬油瓶倒了都不會扶”。

這還是個孩子麼,這分明是一個披著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釋懷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對誰都冷漠,唯獨會對他表現出親近。

秦力重心下彎,他打算用蠻力把男孩抱過去,強行交任務。

“叔,我們兩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溫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劉姨也很溫柔。”

秦力眼睛眯了眯。

“書上說過,人與人的和諧相處,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礎上。”

秦力:“呵呵,難道我們不是麼?”

李追遠回過頭,看著距離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們是麼?我們是的。”

秦力閉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覺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個孩子。

過了會兒,秦力說道:“小遠,如果叔不答應你送你來,你一個人會來麼?”

李追遠搖頭:“我就是一個孩子,什麼忙都幫不上,我一個人是不會來的,因為來了,只會添亂。”

“好吧,去找你太爺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記住,醬油瓶倒了,我還是不能扶。”

“好的,謝謝叔叔。”

李追遠馬上收拾起東西,走到二八大槓前,催促道:

“叔,快上車,前面就到了呀。”

……

“你怎麼了?”李三江先看著李追遠,然後又看向秦力,“你怎麼把伢兒帶來了?”

“太爺,我想你了,就求著秦叔來找你,秦叔是拗不過我。”

“小遠侯啊,這是你該來的地方麼?去去去,讓力侯帶你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這兒。”

李追遠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臉上也浮現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說些重話驅趕,可見到伢兒這個樣子,他這個一輩子沒結婚沒子女的老頭,內心深處某塊柔軟被狠狠拿捏了一下。

所以,老人溺愛起孩子來,有時候……是真的不講原則,尤其是隔代親的隔代親。

“好了,力侯,你看緊孩子,別讓他亂跑。”

秦力點頭:“嗯,我會的。”

李追遠成功留了下來,他開始觀察這場齋事。

齋事舉辦地位於該村的一個空壩上,以前是村集體的打穀場,也請了一個規模比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著。

八個身穿道袍的演員正在走著儀式,各個手持法器,嘴裡唸唸有詞,圍繞著供桌轉著圈。

供桌上擺放著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遺照。

牌子上寫著牛氏。

因為老太婚前是抱來的童養媳,沒孃家,也沒有名字,後來村裡普查登記時,她就報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們跪伏在蒲團上,頭纏白繩,身穿麻衣,臂纏黑紗,一邊哭喪著一邊往面前火盆裡丟著紙錢。

牛福和牛瑞只是乾嚎,時不時擦一下眼淚,有動作卻沒情緒。

小妹牛蓮,則不僅情緒動作皆佳,眼淚跟凍壞了的水龍頭一樣止不住地往外流,還詞句連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們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喲喂!”

“娘啊,早年頭光景不好,你不捨得多吃一口,全都餵我們嘴裡的啊,嘶喲喂!”

“娘啊,我們仨才剛長大,你還沒來得及享福,怎麼就走了吶,嘶喲喂!”

每句後頭的“嘶喲喂”,是對上一句的內容收尾也是對下一句的情緒鋪陳,更兼顧換氣作用。

明明是在訴說,卻用起了唱音,大概,這就是國內最早的說唱鼻祖了。

牛蓮的表達,帶動了自己倆哥哥,他們每次都跟著牛蓮的末尾重複,跟著哭喪,像是和聲。

李追遠覺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觸過,光是這哭喪的內容,就能讓人啼笑皆非了,什麼叫孩子們才剛長大你沒來得及享福就走了……

你們是剛成年麼,你們明明一個個的,都當爺爺奶奶了,真想盡孝,哪可能來不及。

再聯想到上次大鬍子家的白事,白天給老孃哭喪得如同真真孝子,卻不耽擱晚上帶著兒子去幹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這白事班子的午後場再能表演,也比不過上午的重頭場,那才是真正的戲骨較量。

只是,這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說齋事也該是請人吃飯的。

李追遠湊到正在抽著煙的李三江面前,問道:“太爺,怎麼人這麼少,是不請人吃飯麼?”

可不遠處,是看到廚子在那兒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一聲,道:“半年前老太剛走時,這兄妹仨給老孃辦喪事,不僅沒請白事隊,飯菜也是能節省就節省,弄了頓清湯寡水的玩意兒,村裡人隨了份子錢過來,不說吃多好吧,連肚子都沒填飽。

這次辦冥壽,村裡人就不來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遠明白了,合著這兄妹仨上次是純把老孃喪事當摟份子錢的手段了。

這農村辦事收份子錢的傳統,本意是大傢伙一起群力幫主家把事兒給辦了,就算有個別喜歡貪便宜的進來,也基本不會落個虧空。

誰知竟遇到這樣三個不要臉的。

劉金霞此時正坐在供桌後頭,被煙火燻得不時拿帕子抹眼淚,但到底還在不停念著經,時不時還拿出一些特定的符紙出來,遞給下面的孝子孝女幫忙燒了。

她那位置是用來接陰陽的,也就是幫亡者和生者傳話溝通。

山大爺則鋪了個破涼蓆,坐在西北角,端著水菸袋,不停抽著。

李追遠回憶起書中內容,以供桌為原點,山大爺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陰風邪氣要想進,就得打那兒過。

潤生也沒休息,不停地來回走動,把幡子轉著圈,這可是個體力活,又得將幡子轉起來又不能讓它倒。

反倒是自家太爺,坐在棚子下面喝著茶,李追遠覺得自己才疏學淺,瞧不出自家太爺到底持的是哪個方位。

但……應該是極重要的。

午飯,他們早就吃過了,下午場時,白事班子的演員們集體換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開始敲木魚唸經。

有幾個謝了頂的,看起來還挺逼真。

潤生從後廚那裡端著碗筷過來,他餓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條件允許,那就是吃下午飯。

他還很貼心地請李追遠一起吃,李追遠也沒客氣,接過一個空碗扒拉一些飯菜就吃了起來。

至於秦叔,李追遠和潤生喊過他了,但他不吃。

自打到這裡起,秦叔就一直站在棚子邊緣處,基本沒挪動過。

潤生在飯菜裡插上香,等待香燒好的空檔,他對李追遠道:“我告訴我爺你在看那些書了,我爺說你比我有腦子多了,叫我以後多跟你說說話。”

和李三江那種我曾孫必須要回京裡上大學的信念不同,山大爺一早就瞧出李追遠是個撈屍好苗子。

“好啊,你以後可以經常來找我玩。”

在李追遠看來,潤生是自己理論聯絡實際的絕好紐帶。

“是嘛,那真好,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爺身子不好,經常要吃藥,家裡本就緊巴巴的,而我還是個飯桶,唉。

來你家,我不光能吃得飽,還能給爺省點負擔,等有活兒了,我再回去給爺幹活兒撈屍,兩不耽擱。”

“你想長住?”

“啊,不行麼?”潤生摸了摸頭。

“這得問我太爺。”

“那我讓我爺去和你太爺說,按我爺的意思,他走後,我就給你太爺幹活了。”

“嗯。”李追遠點點頭,太爺年紀也大了,以後有潤生接班也不錯。

畢竟,撈屍人才是太爺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爺的其它產業,也是因為他是撈屍人才能有源源不斷的生意。

香燃盡了,潤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飯菜和著香灰一起攪拌了,然後大口吃了起來。

李追遠好奇問道:“你不點香的話,真的吃不下去?”

“嗯。”潤生邊吞嚥邊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裡不光沒味兒,還直犯惡心。”

“那你吃過……”李追遠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吃過死倒麼?”

潤生一愣,馬上壓低了聲音,說道:

“爺警告過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說吃過。”

“那你得好好記住你爺爺的警告。”

“當然,我一直記著呢。”

李追遠很快就吃完了,看著潤生在那裡繼續大快朵頤,心想他要是能早來兩天就好了,正好能趕上老太太的紙人壽宴,他一個人能摟一桌席。

午後的時間逐漸過去,臨近黃昏時,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經書、被子、枕頭。

組成一溜隊,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墳。

隊伍最後頭的兩個人,不停地放著二踢腳,很輕鬆很寫意,點了火後,擱田地間一拋,就竄出去了。

李追遠幫著潤生拿了一面旗,至於秦叔,他沒走,而是遠遠地跟著隊伍,保持著百米距離。

牛老太的墳很小,雖說城裡早已推行火葬,也對土葬採取嚴管,但農村裡土葬依舊還流行,但那種大肆造墳塋,水泥大封的場景確實不怎麼看得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層樓,紅磚碧瓦的,也有三層樓,還有三合院。

不知道的人走進這墳群,說不得還會誤以為進了主題是“鄉村建築”的模型展。

牛老太的墳頭,則只是一個墳頭,是用鏟子在旁邊泥地裡,挖出的一個“土帽子”。

上墳時,牛福作為老大,先將土帽子拿下來,牛瑞則拿鏟子新挖了一個,等上墳儀式結束後,再由牛蓮將新帽子放上去。

擺香燭,燒紙錢,燒血經,一切在劉金霞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等到一切結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沒出什麼事。

但李追遠注意到,劉金霞臉上卻沒輕鬆的神色,因為按照規矩,這場齋事,得辦到深夜,以前是有個子鼠寅卯的,現在就統一成零點。

零點後,才算齋事辦完,也屬於守夜吧,只不過屍體早就被埋了,沒停在這兒。

這白天還好說,等天黑了,會出什麼事兒,可就不一定了。

晚飯後,少數撇不開臉過來幫忙的鄉親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實他們本該也陪著一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強行驅趕回去。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東西離開後,這靈堂四周,就顯得格外空落落的。

牛家仨兄妹還跪坐在蒲團上,已經不哭喪了,就默默地繼續燒紙。

牛蓮的嗓子已啞,牛福牛瑞失去了妹子的創作,無法跟風應和,也只能沉默。

劉金霞還坐在老位置,看得出她心神不寧。

山大爺還是坐破煞位,菸絲已經抽光了,換成了主家給的捲菸繼續抽。

至於自家太爺……李追遠發現太爺已經靠在欄杆上,睡著了,身子一聳一聳的,打起了呼。

潤生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副撲克牌,笑著說:“我們來玩鬥地主。”

“得四個人吧?”

“那你喊他?”潤生指了指秦叔。

李追遠搖搖頭,他知道秦叔不會過來,其實他心裡挺感激的,秦叔雖說不會扶醬油瓶,但有他站那兒,自己心裡都能踏實許多。

接下來,李追遠就和潤生兩個人一起玩起了三人鬥地主。

就一副牌,三人分,很好算牌。

潤生的牌技很差,下家水平也一般,這使得李追遠不管是拿農民還是拿地主,都是他贏。

打著打著,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李追遠問道:“幾點了?”

潤生搖搖頭:“不知道,哪裡有表來著。”

下家說:“十一點了。”

李追遠:“那就快結束了,還有一個小時。”

潤生:“是啊,不知道結束後,主家能不能再管一頓。”

下家:“應該要管的,他們今天飯菜備了不少,也沒多少人來吃。”

李追遠又拿了一副地主好牌,這一局又沒什麼意思了。

只是,正要出牌時,李追遠掃了一眼秦叔站的位置,忽然發現,秦叔不見了。

自己的依靠,忽然沒了,李追遠心裡哆嗦了一下,腦子也清醒了幾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麼,拿著手裡的牌,發著愣。

潤生:“在想什麼呢,小遠,你快出啊。”

下家:“是啊,快出啊,知道你牌好。”

李追遠出了牌,單出一張大王。

潤生瞪大眼:“你這是打的什麼路數?”

下家:“這是牌太好,要攤開打了?”

李追遠開口道:“能攤開麼?”

潤生說道:“你想攤就攤唄,牌好沒辦法。”

下家:“得考慮清楚哦,明著打,可是容易翻船的哦。”

“那我再想想。”李追遠攥著牌,做著思考,眼角餘光則瞥向打著盹兒的太爺、坐在蒲團上的牛家仨兄妹以及劉金霞和山大爺。

先前覺得再正常不過的畫面,現在卻有一種陡然而生的驚悚感,明明自己能聽到耳畔的各種聲音,可他們,全都一動不動。

連太爺打出呼嚕時,身子都沒順勢挺一下,這呼嚕,像是憑空響出來的一樣。

“潤生哥?”

“咋了?你想好了沒有,要不要攤開打?”

李追遠微微點頭,潤生是正常的,但這就更得要攤開打了,老弱病殘幼組合,唯一能指望上的還是潤生。

要是沒潤生,那幾個老人能怎麼辦?

“攤開打!”

李追遠把手裡牌鋪下來。

潤生疑惑道:“哎,你的牌,也沒那麼好啊,我還以為你有炸呢?”

“打吧,大王,你們要不要。”

下家:“你出。”

潤生:“不要。”

李追遠:“三張七帶張五。”

下家:“我要。”

李追遠:“三張十帶張七。”

潤生:“小遠,你別急著出啊,我上家要啊。”

李追遠一拍小桌,對著潤生喊道:

“你睜眼看看,我們哪裡有什麼上家下家!!!”

潤生被喊懵了,他下意識地想反駁,卻扭頭看了看自己左右,猛然驚醒道:

“對啊,我們就兩個人啊,怎麼能打得起來三人鬥地主的?”

下一刻,寒冷的晚風吹來。

李追遠和潤生同時打了個冷顫,然後同時發現,原本坐在齋事帳篷裡打牌的兩個人,不知何時,竟然坐在了墳頭上。

四周,都是月光下紅紅綠綠的二層三層小房子,身側,則是牛老太的墳,上頭蓋著的還是新土帽。

“我要,三張八帶張三!我要,三張八帶張三!”

旁邊,傳來打牌的聲音,是個女聲,很淒厲,很尖銳。

李追遠和潤生對視一眼,潤生把李追遠護在身後,二人繞過墳塋,來到背面。

這裡,居然有一個洞,洞口很不規整,還殘留著血手印,像是人用雙手,硬生生刨出來的。

湊到洞口邊,能看見裡裡頭被挖空了,一個女人躺在裡面,兩隻手血淋淋的,明明沒東西,可左手卻是個拿牌的姿勢右手則像是在甩牌的動作:

“我要,三張八帶張三!”

她不停激動地甩動臉,讓她頭髮和泥汙散開,是牛蓮,牛老太的小女兒。

她用手,挖開了母親的墓穴,鑽了進去。

可墓穴裡,除了濃郁的屍臭和不可言狀的一灘濁水外,就只看得見一卷破草蓆,沒有牛老太屍骨痕跡。

按理說,就算是土葬,也是要有棺木的,如今又不是解放前,需要丟亂葬崗,而牛老太沒有棺木,停靈時應該是租用了,但下葬時就替換掉了,目的嘛,很好猜……為了省這一口棺材錢。

李追遠下意識地捂住鼻子,抑制住自己被燻得想嘔吐的本能,反倒是潤生,像是毫無排斥。

此時,因牌局結束,牛蓮好像清醒過來一點,但也只是一點。

“不打了是吧,不打了是吧,那我就繼續忙了。”

牛蓮做了個丟下手中牌的動作,然後轉過身,繼續徒手向下挖掘。

說不定再挖一會兒,這洞就要塌了,而她,就可能被活埋進去。

“哎,你別再挖了,再挖就危險了,我來救你!”

李追遠卻伸手拉住了潤生。

“咋了,小遠?”

“先去看你爺,他們可能有危險!”

“啊,對,可是她……”

“誰重要?”

“爺重要!”

潤生不再猶豫,直接拉著李追遠朝著齋事棚子方向狂奔。

來到棚子前,李追遠已氣喘吁吁,而棚子裡,已不見牛家兄弟二人。

劉金霞正圍繞著供桌爬行,一邊爬一邊學著貓叫,老人家手掌已破了皮,地上留著一串密密麻麻的手掌印。

山大爺則一邊“汪汪汪”地叫著,一邊趴在一棵樹前,翹著一條腿,像狗一樣開始小便。

尿液順著流淌,將他衣服浸溼,看起來好不埋汰。

尿完後,他居然還手腳並用地對著樹根刨土。

“爺!”潤生趕忙喊起,“爺,你這是怎麼了?”

這一喊,當即吸引到了劉金霞和山大爺的注意。

二人一個貓行,一個狗爬,都是四肢著地,面露兇相地向潤生和李追遠快速撲來。

潤生張開雙臂,主動擋在李追遠身前,喊道:“小遠,你往後退!”

李追遠聽話地後退兩步,覺得不夠,就又退了兩步。

下一刻,

劉金霞撲到潤生身上,雙腿夾住潤生腰,對著他的胸膛開始抓撓撕咬;

山大爺則抱住了潤生的一條腿,對著潤生大腿就咬了上去,當即一塊肉就被咬下,連帶著兩顆老丫。

“爺,爺,你這是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啊?”

潤生沒有反抗,只是焦急地看著身下不斷咬自己的爺爺。

李追遠見狀,馬上提醒道:“你反擊啊,別站著不動。”

“可他是我爺爺,我怎麼能對他動手?”

李追遠馬上道:“記得我看的書麼,書上說,屍妖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就像我們剛才打牌一樣,破迷瘴的方法就是打他們的臉,狠狠地抽他們臉!”

其實,樹上方法遠不止這一個,比如純陽黑狗血、破煞符文水、開光法器等。

但黑狗血,可能太爺他們真帶了,但是不是純陽沒破過處的……李追遠很懷疑,畢竟村裡的狗群一向開放,亂得很。

至於符文水,那到底是什麼李追遠都不知道,他看書的進度還沒到那裡。

開光法器是那種被得道者溫養祭煉過的,是真正意義上的破邪之物,李追遠不相信臨沂傢俱廠在生產這桃木劍時,還會請一排大師對著流水線集體開光。

因此,就只剩下最簡單粗暴的方法了,書上也是這樣說的,把人抽清醒,一記沒醒,那就多來幾記。

潤生:“可是……真的能這樣麼?”

哪怕自己正在被兩個如瘋似魔的老人不停傷害,可潤生依舊語氣平靜,彷彿受傷的根本不是自己。

李追遠只能堅定道:“你這是在救他們,再不抽醒他們,他們受到的傷害就越大,你快動手!”

再不弄醒他們,你山大爺啃你的腿都快把牙齒掉光了!

“好,聽你的,小遠!”

潤生用力點頭,他只要決定做的事,就很堅決,不再拖泥帶水,只見他先單手掐住劉金霞的脖子,將劉金霞舉起。

劉金霞四肢並用,不停揮舞,但老太太畢竟手短腳短,完全夠不著了。

隨即,潤生對著劉金霞的臉左右開弓。

“啪!”“啪!”“啪!”“啪!”

劉金霞的臉肉眼可見的腫起,兩側嘴角都被打破流血,但整個人,卻消停下來,兇厲的眼眸再度被白內障給覆蓋。

“窩……系……蒸……媽……了?”

“小遠,你真厲害!”

誇讚完李追遠後,潤生一抬腿,將抱著自己大腿啃的山大爺給踹飛。

山大爺落地時很不幸,臉先著地,還滑行了一段距離。

等他坐穩後,李追遠瞧見山大爺已經在用手撫摸自己的臉,明顯已經算是在清醒中,他喃喃自語:

“我……我這是……不……”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就看見自己的養孫快步上前,隨即,就是一隻巨大的巴掌迎面而來。

“啪!”“啪!”

到底是爺孫情在,潤生對劉金霞是連抽四下,對自己爺爺則是先抽兩下再停下來看看效果。

“爺爺,你清過來了麼?”

“呸!”

山大爺噴了潤生一臉,又吐出兩顆牙,是剛巴掌抽落的。

“還沒醒?”

見自己爺爺還具備攻擊性,潤生再度舉起巴掌。

山大爺忙嚇得喊道:“停手,我醒了,我醒了!”

“爺,你終於醒了,我剛真的好害怕!”

潤生一把摟住山大爺。

山大爺:“……”

見劉金霞和山大爺都清醒了,李追遠馬上去尋找自家太爺,這是他最關心的。

很快,他找到了。

但在看見太爺後,李追遠卻有些不敢置信。

不是因為太爺有多悽慘多狼狽,恰恰相反,李三江依舊靠在原來的位置打著盹兒,呼嚕一聲接著一聲,睡得好不香甜。

好像周圍的事,完全與他無關,絲毫沒受影響。

雖然太爺平安無事,李追遠心裡很開心,但這種迥然於劉金霞和山大爺的巨大反差待遇,還是讓李追遠感到深深地不解。

隨即,李追遠聯想到家裡一樓曾發生的事,腦海中忽然升騰起了一個猜測:

難道是因為貓臉老太實在是太過忌憚太爺,

不敢對太爺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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