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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逢有雨落下來,並不大,綿綿地澆在那女屍身上,幾隻螞蟻悄然爬過她沾著泥土的面板,頭髮繚亂地蒙在臉上肩上,在她頂頭,有一包顏色豔麗的衣裳,這情形乍瞧去有點詭異魅冶的美感。

人堆裡偶爾嘁嘁地迸出來兩句“身段好”“胸.脯子”一類的話,伴著幾縷霪穢的笑聲。聽得時修驟緊了眉頭,回頭威懾眾人一眼。

眾人看他氣度不凡,不敢造次,噤聲不說了。

蹲著屍身前那男人站起來,“哎唷”一聲,道:“正說衙役怎麼還沒來呢,想不到是二爺先到了!老爺太太他們——”

時修不耐煩,截斷了他,“休要囉嗦,你只說這裡是怎麼回事。”

那陳里長忙道:“才剛有村民急急忙忙去家報我,說是在這裡發現了個死人,小的便趕了過來,”說著指著那女屍,“就,就看見了這個女人。”

時修轉身走出人堆,到小路上,又向前走了幾步。從這小林間望出去,是十幾畝田地,剛插下稻苗,正是張家的田產,田地對面可見兩處村莊。

他回過頭來問:“誰去報的里長?”

那陳里長從當中拉出個瘦猴似的男人來,“是他!他叫劉騾子,是咱們小陳村人氏。他早上到大路上頭的地裡去,經過這裡瞧見的。要我說,沒準人就是他殺的!這小子,平日懶成鬼了,今日怎的想起來下地?”

劉騾子哆哆嗦嗦直搖手,“不是我不是我!”顯然嚇破了膽。

時修上下打量他一回,“說說你是怎麼瞧見的?”

劉騾子磕磕巴巴道:“小的,小的今日早起,想著把家裡兩塊地翻一翻,這時節正好種些菜蔬嚜。就由這小路穿到上面大路上去,途經這裡時,隱約看見有什麼白白的東西在林子裡晃著,還以為,還以為是隻肥兔子呢,走進林子裡一瞧,竟是個女人!赤.條.條的!給綁在那樹上!嚇得小的魂也沒丟囖!忙跑出來,一徑回村裡報了里長。”

“綁在樹上?”時修忙幾步走回林間,女屍身側確有棵樹,樹幹海碗粗,繞著細細樹察看,溼淋淋的樹皮上有幾處輕微的剮蹭痕跡。

他朝那陳里長手上看去,“可是這條繩索?”

那陳里長忙將繩子呈過來,“正是,小的因見她給綁在樹上,也不知到底死沒死透,還想著解下來看看能不能救得活呢。”

“昨日就死透了。”

里長一驚,和眾人面面相覷。

“劉騾子。”時修叫那劉騾子上前來,“你再說說你看見她時的情形。”

“是。小的看見她的時候,是背貼著這樹,跪在地上。”

“跪在地上?”

那劉騾子連連點頭,“錯不了,是跪著的,繩子勒在她上半截身子上,勒了好幾圈。”

“到底是幾圈?”

“小,小的哪還有心思數這個?嚇也嚇死了。”

那陳里長上來作勢要打,“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怎的不數數!”

“慢來,慢來,別嚇他。”時修攔住他,又問劉騾子:“雙手可有被捆住,看清了麼?”

“這個小的是看清了,胳膊是貼在身側的,和上半截身子一起給圈在那樹上。”

時修轉過身,彎下腰翻看女屍的腕子,的確沒有被繩索捆綁過的痕跡,只胳膊和胸前,乃至肚皮上有幾處褐色的勒痕,脖子上卻明顯勒痕和抓痕,背部也有輕微磨蹭的痕跡。

忽然有個女人“啊”地大叫一聲,嚇了眾人一跳。時修回頭一瞧,是西屏站在人堆裡,細雨微茫,她打著傘,眼睛瞪得溜圓,一張鵝蛋臉嚇得鐵青。

他一面煩嫌,一面走去擋在她跟前,“您來做什麼?”

她嚇得身如篩糠,他恐怕她哭,一把摁住她的雙肩安撫,“您不要這麼不濟事好麼?!”

經他一說,西屏哪好意思再哭?忙將雙眼緊緊闔上了。稍候又禁不住好奇,從他肩上溜眼去窺。那女屍的半張臉青紫腫脹,辨不出生前顏色,頭上的衣裳包卻好不鮮亮,兀突突打哪枯葉敗枝的黑地裡冒出來,彷彿是開出一朵巨大的有毒的花。

她窺著了又怕,收回眼來,一面啻啻磕磕道:“我,我來給你送傘,下雨了。”

腳下嚇掉了把黃綢傘,時修拾起來,連拽帶扯地將她提溜著出人堆,恰好碰見聞訊趕來的幾個衙役。

幾人原屬江都縣縣衙,有個認得時修的班頭忙打拱,“小姚大人,您怎麼也來了?”

“我是碰巧,這便要走。你們只管忙你們的去。”言訖依舊拉著西屏走回大路上去。

及至在車內坐下來,西屏仍是雙目驚恐臉色慘淡,時修只得將氅衣脫下來丟到她腿上去,“您披著吧。這山莊裡下雨就冷。”

她不說話,上下牙嗑得直響,像倉裡的耗子在啃稻穀,時修憋不住笑起來。

西屏給他笑回了神,見他彈著膝上的雨水,驀地想到他方才彎著腰在那裡翻看女屍,衣邊曾掃過屍身。

她一驚,兩個指頭擰起氅衣,又丟回給他,梗著脖子道:“我不要你的!我不冷!”

時修看她兩眼,半笑不笑的神氣,“不冷,那就是嚇的。分明膽小,偏去湊什麼熱鬧?您知道什麼樣的慫包最可惡麼?就是那好奇心重的。”

她橫了他一眼,不承認,“誰說我膽小?”

“那您抖個什麼?抖跳蚤麼?”

她又白他一眼,這回無話可駁了。半晌她平復了驚嚇,因問:“那婦人是給人殺害在那裡的?”

時修搖了搖頭,“不是,是在別處殺害,移屍此地。”

“移屍?怎麼會移屍在這裡?難不成——是附近村莊裡的人做的?”

時修鎖著眉,緩緩將胳膊肘撐在雙膝上,塌俯著背想了想,忽然抬頭向她一笑,“是鬧市中的人做下的也說不準。”

西屏原追著他的眼睛看,脖子跟著歪下去,誰知他冷不防邪裡邪氣地笑起來,嚇了一跳,忙將背仰回車壁上貼著。

隔會扇兩下眼,又忍不住好奇,“鬧市裡殺了人,怎麼不索性丟到荒郊野嶺裡去?丟在這裡,許多田地,農戶們一走動,不就發現了?”

“夜裡城門關閉,荒郊路途遙遠,還沒走到天就亮了,何況看守城門計程車兵又不是瞎子,諸多不便宜。”

“可夜裡宵禁,帶著死屍在街巷中走動,就不怕給路上巡夜的人撞見?”

倒把時修問住了,細想了想道:“城中每日五更三點解禁,這時節要到卯時後天才亮,五更三點,百姓或是尚在夢中,或是才剛起床,未曾外出勞作,巡夜的官差又都撤了,正是移屍的好時候。”

西屏聽後思忖一陣,慢慢點頭,“你說得有道理。”語畢彎起唇來微笑,“到底是主管勾訟刑獄的推官。”

時修也笑,“六姨怎麼對殺人的事這麼有興致?這會又不怕了?”

“怕是怕,好奇是好奇嚜。”西屏向旁偏過臉去。

彷彿是聽見她隱隱哼了一聲,時修望著她的臉,忽然覺得她那悽麗冷冶的五官變得嬌媚了許多。

她扭著脖子,可以清晰看見面板底下的經絡,前幾日給趙賊劃傷的那道口子好了許多,成了更細的一條紅絲。方才那班圍看的農戶們說的些霪邪之詞驀地鑽進他心裡,女人赤.裸.的身體他也是頭回見,他那顆心突然彆扭地亂跳了剎那。

西屏覺察到目光,也朝他看,他立刻將眼調向別處,身子貼著車壁,向下沉了些,撩起窗簾,前路有個大彎,直彎入方才林中所見的村莊。

原來方才那陳里長正是他們張家田地的大佃戶,此行正是在他們府上下榻。雖是山莊人家,卻修得所大宅子,養著兩房下人。陳里長跟著差役去了縣衙,只得他夫人在家款待。

甫到正廳前就聽見陳夫人同姚家夫婦在說那女屍的事,“不知死沒死,那劉騾子也說不清楚,我們老爺只好跟著瞧去,倘或沒死,能救人一命也算功德一件。”

時修一壁進屋,一壁搭腔,“昨日就死透了,陳里長跟著差役到縣衙回話去了,一時半會不得回來。”

那陳夫人面色一變,扭身迎來,“這可不干我們老爺的事啊,怎麼把他拉去了衙門!”又急著轉過身去求姚淳,“姚老爺,真的和我們老爺不相干吶!”

姚淳放下茶碗道:“你莫急,就是到衙門錄個證詞,凡人命官司,所見之人都要一一問詢,問過無異自然就回來了。”

張顧兒最煩他那副恭默守靜的坐姿,忍不住翻記白眼搭腔,“他們公門裡的章程是這樣的,繁瑣得很,無礙的。”

說著由榻上起身,讓時修坐,想碰上這樣的人命案子,他父子二人少不得要細說幾句。

姚淳因問:“死的是什麼人,可有人認得?”

時修坐下道:“圍看的村民皆不認得,少不得等縣衙內出認屍告示。”

父子二人自顧相談,顧兒走到下首,拉西屏坐,摸到她身上有些雨水氣,便橫眼上去打斷他父子說話,“狸奴,你真是個沒眼力的,你姨媽穿得如此單薄,見下著雨,你怎的也不把你那外氅給她裹一裹?難道你年輕力壯的男人家,還怕著了涼不成!”

時修看了看西屏,見她還是不替他分辨,只好吃了這啞巴虧,懶著聲調道:“是兒子大意,兒子萬死。”

顧兒又咕噥,“還領著你姨媽去瞧死人!”

西屏微笑著等她罵完,同她在下首坐下,與那陳夫人一齊說那女屍的情狀。

“相貌如何?”顧兒好奇,那陳夫人也是一雙炯炯的眼睛。

“沒看清,頭髮蒙在臉上,臉色又難看,雨淋得溼漉漉的,還沾著泥。”西屏又低聲說:“不過身段倒很不錯,四肢纖細,腰身婀娜,看樣子二十多歲。”

那陳夫人湊過來,愈發壓低了聲氣,“難不成是遇到強盜,給人奸.殺搶劫了?”

“何以見得?”

“要不然怎麼會沒穿衣裳?”

西屏默了須臾,搖頭道:“我看見她身邊擺著包衣裳,用外頭長衫做包袱皮,裹著幾件內衫裙子。衣裳都是好料子,倘或是強盜,怎麼不把衣裳拿去?多少還能典一二兩銀子呢。”

顧兒說:“嗨,真殺了人,誰敢拿她的衣裳去典,那典當行裡,衙門還不知道埋伏下人?一抓一個準!首飾頭面還在不在?”

“沒看清,身上是什麼也沒戴。”

話說半晌,雨停了,眾人往莊子後頭張家墳地裡去。倒是不遠,更兼小路湫窄,因此沒坐車,西屏挽著張顧兒走在前頭,後面緊跟著父子二人,再後面緊跟著幾個抬紙蠟箱子的小廝。

西屏與張顧兒正憶談張老爹爹生前的事,倏地聽見時修在後頭喊了聲“六姨。”回過頭,見他將身上的外氅脫了遞來,“給六姨披著,霧露深重,恐怕著涼。”

他是故意的,西屏立刻明白,知道當著他爹孃的面,她不好嫌他不乾淨。她勉強接過來道謝,卻不披,只挽在臂彎。

顧兒見狀便拿來替她裹在肩上,那氅衣太長,她不得不用手提著走,又怕貼自己太緊似的,向旁提得遠遠的,顯得有點滑稽。

時修在後頭瞧著,暗暗好笑。

他父親姚淳瞥見,以為他在想那女屍,便橫他一眼,“你不要多事,那宗案子歸縣衙門管,果然他們辦得不好才輪得到你。”

原來時修前年封官,初涉刑獄,辦過一二宗懸案,在揚州一時名聲大噪,連朝廷也吹進些風。姚淳恐他有爭名搶功之嫌,招致別的官員妒恨,因此不許他輕易插手各縣案子,按章程卷宗遞交到府衙,才輪得到他核查。

可這起兇殺案最怕錯過時機,時修待要張口駁,轉念一想,江都縣那位縣太爺魯大人,平素裡懶政怠惰,遇上這起花心思動腦子的人命案子,少不得不日就要推到他這裡來,倒不必心急。

誰知過了兩日,還不見那魯大人推來,時修有些等不及,欲上街探聽訊息。這日吃過午飯,要換衣裳,找前日那件外氅才想起來,還在西屏那裡。

恰巧見西屏房裡的紅藥抱著衣裳進來,遞給這屋裡的丫頭四巧,“姨太太叫我送二爺的衣裳過來。”

那四巧接了衣裳笑道:“怎麼還給洗過了,送過來我們這裡洗也是一樣的,那屋裡只你一個人,哪裡忙得過來?”

紅藥搖頭笑道:“不是我洗的,是姨太太自己洗的。她說二爺的衣裳碰過死人,拿滾的水燙了四五遍才罷。”

時修一看那衣裳,是熨過的,一條褶痕不見,新裁出來的一般。遂想起西屏從泰興縣帶來的那三口大箱籠,裡頭必定全裝著衣裳鞋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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