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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猜測著,於是黎師對待桑瑄青的家人態度更為溫和一些。

他面容偏白冷清,五官鮮明,看著與人有一定的距離,但行為舉止卻有一種良好家庭浸淫而出的如沐春風。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這一戶是桑瑄青的家嗎?”

桑大哥打量了他一番,對方出乎他意料。

他本來還以為來找桑瑄青的會是個五大三粗的工匠,卻沒想到會是一個斯文有禮的富家子弟。

光瞧他那一身講究的身著,那代表上層剝削階級不幹苦力的白皙細膩面板,就知道這樣出身的人,跟他們這些土木泥匠有著天差地別的距離。

他這樣的人,能跟桑瑄青有什麼交集?

桑大哥心裡犯嘀咕,言語有所保留道:“你有什麼事嗎?”

“我叫黎師,是一名匠師,與桑瑄青在鬼羧嶺相識,特意受他的邀請前來做客,請問他現在在家嗎?”

什麼?人是桑瑄青自己邀請來的?

桑大哥瞥了一眼身後躲得跟只鵪鶉似的鄭曲尺,無語瞪她,看來,她這是反悔了……

報著錯在於自己這一方,桑大哥對黎師歉意道:“這樣啊,可是他還沒有回來。”

言下之意,這事只有你們倆私下聊過,別人無從知曉,在沒見著桑瑄青確認這事之前,他不會貿然迎一個陌生人進家裡。

黎師聞言,眉毛微微挑動一下,顯然對這個回答報以懷疑態度。

“沒回來?這麼晚了,不知他去哪裡了?”

鋸子親眼見著她離開的鬼羧嶺,按時間計算,她早該回到河溝村才是。

桑大哥只管隨口推託:“他的事我們一向也不太清楚,估計突然有了什麼要緊事,就叫人帶了個口訊,說要晚些時候才回家。”

既然桑瑄青確實不在家,黎師也沒有了理由再留下來。

他垂下眼,稜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是如此,那明日我再過來尋他吧。”

鄭曲尺聽著直髮麻。

還來?這人是不懂什麼叫放棄吧。

桑大哥皺起眉,開脆開口道:“你也不必日日過來,咱們河溝村這鄉下地方,下了雪的路泥濘滑腳,當心摔著了,伱住哪裡,要不等阿青回來了,我便讓他去尋你。”

黎師眼神有些憂鬱:“我暫時……並無固定居所,在福縣也是無親無故,除了認識一個桑瑄青以外,倒也沒什麼人相熟了,他既邀請了我,我便會應約,不過就是多跑幾趟罷了。”

聽到黎師這樣說,鄭曲尺那不太黑的良心就跟被戳了一下。

他這人也太較真了吧,完全一根筋,這萬一人家就是隨便講幾句客套話,他豈不也會信以為真了?

不過,這事本錯不在他,她雖說很勉強答應他,要讓他跟自己一塊兒回家過正旦,可既然說了,就該履行。

可她卻忘了。

還讓“桑瑄青”忽然玩消失,放了他鴿子。

可憐他寒夜冒著風雪一路打聽追尋過來,最後卻落得個被人隨意打發,失望而回的下場。

鄭曲尺一時愧疚之心達到了高峰值,她忍不住出聲道:“哥,要不,咱們先留他住一晚上吧,外面現在這麼黑了,還下著雪,走夜道容易出事。”

對,哪怕愧疚之心都這麼高了,她也沒打算明兒個留著他在家,等著跟“桑瑄青”重逢。

之前被他唬了一頓,覺得他可能會趁她放假的時候給工程搗亂,可在穆叔告訴她,宇文晟早就起了提防之心,加派了人手巡邏查崗,基本上誰要趁這時候搞破壞,也相當於給自己找麻煩。

剛走出幾步的黎師,聽捕捉到一道清脆軟低的女聲,他轉過身,目光準確落在那高大青年身後……卻只看見一個垂含在胸前的黑腦袋。

她似意識到他回頭了,忙不跌地將臉低了下去,就跟生性羞怯面對生人一般……可明明她的聲音,卻是清爽明快、字正腔圓。

“那就叨擾了。”

鄭曲尺:“……”

桑大哥:“……”

好快!

跟剛才拖拖拉拉要走不走的姿態相比,這應下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不是,他剛才該不會只是假客氣的吧,怎麼她就勸一句,就立馬答應下來了,就跟早等著別人開口留人似的?

桑大哥見一個敢開口,一個敢應下,心中實屬無奈,也終於有些相信,這兩人說不準還真臭味相投到一塊兒了。

“那就進來吧。”

桑大哥對黎師點了下頭,讓開門,但在轉身之際時,卻忍不住敲了一下鄭曲尺這個笨蛋的小腦袋。

淨惹麻煩。

鄭曲尺抱著腦袋,覺得自己肯定遭她哥罵了。

黎師抖動一下沉重的披坎,剛邁入桑家,便嗅到來自廚房飄出的一縷飯菜融合的香味,尤其勾人饞蟲。

他猜剛才他們應該正在家中準備元旦的吃食,不知道福縣的人正旦會準備些什麼?

想來應該是比較豐盛,要不也不至於忙到這麼晚。

他踏入院子,視線不經意掃視一圈桑家。

夜裡光線不足,油燈透在地面的灰濛照明,反射在一面牆壁、一截房簷、一片木廊、堂宇廳房……半露不露,以偏概全,都已經叫他意識到桑家的建造與眾不同。

方才在院牆外面時,他就有些詫異桑家院牆修建的高度。

別人家的籬笆、白灰磚牆等,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到它這是朝死裡遮啊。

半點引人遐想的餘地都不留,從外面瞧桑家,除了一塊門匾額能辨認是座宅子外,別的方位看就跟堡壘包圍中心,什麼都窺探不出。

難怪他在河溝村裡問路時,別人就隨便指了個方向,當時鋸子還質疑對方敷衍,可他們都說,只要是眼不瞎,都能找到桑宅。

是因為它的存在已經算成為河溝村的標杆了吧。

出於職業人的習慣,黎師對牆體檢驗了一遍。

用料做工並非鄉縣常用的土夯法,也不是燒磚壘砌,但結實堅硬程度,堪比鑿出大小相同的方塊石塊頭砌起,是三合土吧……那外面那一層塗料又是何物?

他湊近嗅了嗅,凃的時間長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刺鼻的油脂味道,但經驗老道的他卻知道,這不僅可以防止牆體泥漿開裂,對於防蟲、防害亦十分有益。

這些……都是桑瑄青自己私下研究出來的東西?

黎師如今對她是越來越好奇了,也對她做的這些新東西也倍感興趣。

正當他觀賞著桑瑄青的房屋設計時,卻忽然察覺到了一道不容忽視的視線。

他抬眸,看到了廊下所站之人。

他墨藍色的鬢角碎髮被風吹來,一身白衣勝雪,外罩一件銀狐裘衣,燈下,他的輪廓完美的無可挑剔,尤其是雙唇,更如同塗了胭脂般紅潤。

與之更為豔熾殊麗的是,是他眼睛處的那一條紅紗,妖嬈於耳後飛舞。

遇雪猶清,經霜更豔。

正當黎師暗下心驚,普通鄉下工匠的桑家,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不同尋常之人時,卻聽到旁邊傳來一道急切斥責的女聲。

“柳風眠,你站在那裡吹多久的風了?你就不怕冷嗎?”

當黎師看到之前那個“怕生”的小姑娘,氣鼓鼓幾步奔跑過去,拉過了那名男子的手。

而那名周身散發著令黎師不舒服氣息的男子,將投注在他身上的詭譎深幽視線移開,倒是溫馴地受著小姑娘硬聲軟腔教育。

“他是誰?”

宇文晟明知故問。

鄭曲尺訝道:“你聽到了?”

宇文晟笑得無害溫柔:“你該不會以為,家中多了一個陌生人的存在,我還渾然不知吧?”

“你這是不高興嗎?”

“何以見得?”

“你介意黎師?”

“哦,他叫黎師啊。”

宇文晟當然知道這個黎師,先前他甚至還派人專程去查過此人底細。

雖然最後,在他身上沒有查出任何可疑之處,但宇文晟卻不認為這個叫黎師的人,真如調查背景中一般乾淨。

兩人就跟打太極一樣,沒個人肯好好講話,最後還是鄭曲尺受不了,直接告訴了他。

“他……他是我二哥在鬼羧嶺認識的工匠,他這一趟是特意來找他的。”

“你二哥不在家,你們卻放一個陌生人進屋,就不怕他滿嘴謊話,全是欺騙你們的嗎?”

倘若她不是桑瑄青本人,說不準還真被他這番問話給將住了。

呃,要怎麼跟他解釋,她還真就確定對方不是個騙子,才叫她大哥將人放進來的。

見鄭曲尺不吭聲,無言逃避他的問話,宇文晟心道,外面不知打哪來的野男人,他都還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她就開始偏袒他了?

“即使他與你二哥相熟,可你二哥不在家,難不成正旦那日他也要留在這裡與我們一起過節?”

她瞥了瞥院子裡的黎師,小聲跟他道:“二哥明天指定不回來,他等不到人,估計自己就會識趣走了。”

“那今夜,你打算安排他睡哪?”

要知道,桑家總共就只有三個房間。

“讓他跟我哥睡吧。”

宇文晟聞言,卻沒再說話了。

他臉上掛著春風細雨般的笑,眼底卻泠之,這個黎師為何會忽然跑到桑家來,在明知桑瑄青不在家中的情況下,依舊死皮賴臉的留下不走?

“今夜我需要遵循我柳家家規,抄謄宗祠祭奠禱文,不得受驚擾,你且與么妹先睡一屋吧。”

說著,他退回房中,自然而然當著她的面,就闔上了房門。

鄭曲尺:“……”

她很聒噪嗎?他要守夜抄什麼禱文,非得要攆她走?

看到兩人互動這一幕,黎師本覺疑惑,直到桑大哥跟他解釋:“我是桑瑄青的大哥,那是我家三妹,另一個是我家三妹的夫婿。”

黎師這會兒才明白那兩人的關係。

但同時,他愈發覺得那個叫“柳風眠”的男子有古怪。

也許桑三妹除了黑點,長相……沒瞧仔細,但整體而言,由於“柳風眠”太過出眾的外貌跟氣質,卻與一個鄉下村女結為夫婦,著實叫人不得不懷疑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為了桑瑄青,看來有必要查一查這個叫“柳風眠”的底。

“你們的三妹婿看起來還挺特別的……”

那人給他的感覺,非富則貴,舉手投足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因為他日常見識過太多這樣的人,然而他更加深沉似淵,令人摸不透。

他敢肯定,這個叫“柳風眠”的男子,絕不簡單。

而桑瑄青的三妹,如此單純不諳世事,十分有可能是被他這張欺世盜名的皮相給騙了。

桑大哥以為他說的是柳風眠眼睛上的眼紗,便解釋了一句:“他患有眼疾,見不得強光。”

說完,但見鄭曲尺走了過來,心底十分滿意宇文晟這一次的識趣,便道:“我們家中只有三個房間,你今夜與我一道吧。”

然而,黎師卻遲疑道:“這太麻煩桑大哥了。”

“來者是客嘛,先將就一夜吧。”

——

深夜,萬籟俱寂之時,卻有兩撥人流轉、一前一後“造訪”桑家。

但最後,身上卻都帶著不同程度的傷勢在身,才順利混進桑宅。

宇文晟見到潛夜而來的蔚垚時:“怎麼受傷了?”

此時的蔚垚賊狼狽,亂髮篷松,還沾著枯草,衣服蹭得到處都是泥,最主要的是,手臂跟大腿還帶傷。

“太嚇人了吧,夫人家是什麼機關城嗎?樹上藏暗器,落地的草叢也有暗器,連牆上都佈滿了蟄人的木刺,我現在能好端端活著來見將軍,當真是拼了老命了。”

宇文晟嫌棄地看著蔚垚哭著控訴。

他也是真沒想到,普普通的桑宅,竟暗地裡佈置了這麼多的陷阱……

看來還真沒冤枉桑瑄青,他這是幹細作的活幹多了,這都生出極端的危機感了,生怕被人無知無覺暗殺在家中。

——

另一頭,在桑大哥睡著之後,黎師開門走到房廊下,只見鋸子正苦哈哈趴在地上,從咬合鐵器中掰出一條血淋淋的小腿。

一見到公輸即若,鋸子壓著嗓子,慘聲控訴:“主子,這桑家太危險了!”

公輸即若蹲下,藉著微弱的光線打量:“這是……捕獸夾?”

“對啊,卑下怎麼都沒想到,我躲過了院牆上嵌入的蒺藜,躲過了牆體上的木刺倒鉤,卻硬是沒躲過埋在草裡的捕獸夾!”

黎師見他傷勢無礙,不過皮肉之痛,便問:“沒驚動到任何人吧?”

“沒有,卑下拼命穩住了圍在院牆內部牽引的線,好在咱們公輸家擅長破解機關,否則尋常人肯定……”

“噹噹噹噹——”

他面容失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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