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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甲冑嚴整的軍隊蒞臨至棚戶區時,風聲呼喝,野菅草抖落著霜華,仿若降下一片繁英如雪,驚得所有人就跟百鳥朝凰一般,臣服跪伏在地,以示恭敬。

這一幕竟讓鄭曲尺有一種時光流轉,重返營寨初見宇文晟時的場景。

一位軍官俯視下方一眾,厲聲問道:“城牆工事負責人何在?”

伏地跪拜的人,心臟就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給扼住了。

縣丞本該積極上前答話,可在這暴風雨來臨一樣的高壓氣勢下,他可恥的縮沙了。

反正也沒點到他名,他絕不去當出頭鳥。

被迫無奈,後方稷下學府的原隨跟銀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忐忑跟緊張,然後掌撐上前。

本來按照尋常時期,他們倆是被福縣千求萬求請過來的工匠大師,地位崇殊,不必跟普通人一樣見官行跪禮。

可誰到了大魔王一般的宇文晟面前能端得住架子啊,他一個眼神輕飄飄掠過,他們膝蓋一軟就“噗通”給跪下了。

媽呀,剛才視線相對那一刻,他們彷彿看見了忘川黃泉在朝他們招手。

鄭曲尺發誓,她絕對聽到了膝蓋磕地時那清脆的“咔噠”響聲,她牙酸嘶了一聲,有種痛叫同情的痛。

他們對自己也是夠狠的啊。

“原隨(銀梟)見過宇、宇文大將軍。”

宇文晟頂著一臉殘腥的血色,語氣卻溫和如同視下的父母官:“鬼羧嶺到西埡山這一截的城牆幾時能夠修復好?”

耳畔傳來聲音,低啞的,微風吹來,帶給他們的卻不是如沐春風,每一個單詞都像是能要了他們命的索魂刀。

噗通噗通噗通……這是誰的心跳超出負荷,響得旁邊的人都彷彿能夠聽見的程度。

原隨手不自覺攥緊地面的沙石:“這……如今城牆根基被蠻子毀壞得厲害,火雖然熄滅,但必須重新推了挖溝重築,這需要重審以往修建的圖紙……”

宇文晟輕淡道:“當初的城牆圖紙早被燒了,你們就重新規劃新的設計,將用量、用材、工程耗費時日等安排拿出來。”

但原隨跟銀梟卻被他這麼隨意安排的態度給整傻眼了。

他們以為宇文晟就是一個門外漢,所以他全然不知道這其中將面臨的難度,重新規劃設計城牆,是他兩張嘴皮子一闔一閉就能整得出來的?

兩人爭先恐後急切訴說。

“不、不是將軍,你估計不太懂這個,修築城牆一來講究用料、二來就鬼羧嶺這複雜地勢,可不比平原那平展的地域,若全部推倒重建還需……”

“難?能有多難?”他問。

兩人猶豫了一下,道:“我們還很難定準情況。”

“自你們到福縣,少說也有足月吧,這麼長的時間內,你們連鬼羧嶺上的情況都很難定準,是嗎?”宇文晟眸邪冷一彎,幽幽沉沉。

兩人心虛不已,卻還是強行狡辯道:“只、只需半月,我們已經安排好了工事計劃,一旦正式動工便可初窺其全貌端倪。”

鄭曲尺聽著兩人推託延時的假話,就知道他們應該都是工程專案上的生手。

或許他們有工藝跟能力,但僅針對於小型或輔助性工事,對於在施工技術、施工材料、預製構件、勞動力組織、施工現場和施工的場外準備等方面卻是一竅不通。

而這些對於時間緊俏,要求儘快完工的宇文晟而言,只怕他們很難在規定時間內交出滿意“答卷”。

其實她之前也看出來了。

這兩個稷下學府來的石匠大師,根本就是半吊子。

石匠們負責採石鑿型,勞役們跟部分有經驗的石匠進行修建,看似有序進行,但其效率極慢。

因為失敗率其高,尤其是對工事難點還沒有攻克,就選擇了盲目開工。

之前城牆的坍塌事故,就是因為他們沒有事先評估好損壞的城牆承受力,強行在原基礎上築高牆身,造成的禍事。

另外還有山路難行,建材的運輸該如何解決?

城牆倘若繼續用石塊壘砌,如果沒有進行相應加固,二次倒塌或鬆動該如何解決?

等等問題,迫在眉睫,他們卻都能視而不見,依舊只採取最簡便的傳統方式,在舊工事上進行簡單粗糙的貼上複製,只求完成表面任務。

不過這些估計現在都不能實現了,哪怕他們加工趕點,現在都難了。

因為她去檢視過,依照幾十年前的修建方式,那種泥漿式的粘合劑需要足夠時間去凝固,但如今各方面的情況逼到眼前,他們必須採用更加結實牢固、又迅捷乾涸的材料。

就在她想東想西之際,宇文晟的視線卻穿過重重人影,落駐在了她的頭頂,他對隨原跟銀梟下達了最後通牒。

宇文晟輕笑著,如同鬼魅的低喃之聲落入他們耳中。

“那就以半月為期吧,以鬼羧嶺雉山一帶為起點,本將軍希望下次再與你們相見,可見初始成果。”

風聲如割,凜冽的空氣不期而至,讓人不寒而慄。

原隨跟銀梟手腳發麻,止不住地點頭應是。

宇文晟來去如風,匆忙倏忽,眾目睽睽下,鄭曲尺直到他領兵離開,這期間都一直沒找到機會跟他說上話。

但她聽人說,鬼羧嶺內的府兵與駐軍全部撤離了,取而代之的是鐵血七宿軍,包括清理被蠻子殺害的屍體,清點剩餘工匠人數、還有掃蕩餘孽、佈防駐派等。

這訊息對其它人而言既是安心,但同時也避免不了會感到拘束跟謹慎擔憂。

只因府兵對待工事是鞭策催促,但換了七宿軍就不一樣了,只怕得是嚴苛,就他們這長年砍敵訓練出來的手勁,這隨便來一鞭策,豈不就要了他們的命?

害怕、弱小、可憐。

但鄭曲尺卻沒想這麼多,她到了晚上,就打算悄摸摸想先去找蔚垚。

卻不經意撞見了原隨跟銀梟兩人,他們兩人穿著十分打眼,周圍人見了他們都得尊敬的喚一聲“原師”“銀師”。

他們倨傲頷首,但等走到周遭無人之時,才垮下臉:“怎麼辦啊,早知道就不來這破地方了。”

“就是啊,跑來修這麼個爛城牆,粗糙低劣的玩意兒,本以為隨便砌成形不就行了,卻不想這事竟讓宇文晟來橫摻一腳,他宇文晟倒是了不起,有本事他來啊。”

“好了,快別說了,小心被人聽見了,那可是活閻羅啊,你不怕死啊。”

“你說現在我們該怎麼做?宇文晟既然插手了,這事就沒辦法跟以前一樣簡單的糊弄過去。”

“時間這麼緊,就算我們重新設計也沒那個時間,再說鬼羧嶺崎嶇艱險,走都不易,更何況砌牆矗立,就憑我們兩個人簡直荒謬。”

“你指望鄴國還能請到什麼好的工匠前來?也就你跟我倒了大黴。我看,我們只能另想辦法了。”

“你是說……”

“對。”

在兩人一番你明白、我也明白的眼神交流後,他們就急衝衝離開了,而隱在暗處的鄭曲尺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什麼具體明堂。

另想辦法,他們這是打算祭出什麼秘密的手段?

她一時搞不明白也就沒再想了,她還得去找人呢。

鄭曲尺來到七宿軍的紮營地,前方森嚴戒備,她嘗試著上前直接提訴求,果不其然,沒人搭理她。

於是她不死心,就在營地附近不近不遠的瞎遊蕩,跟個無主遊魂似的。

大晚上的,她臉長這麼黑,行蹤還如此鬼祟……不出所料,她被當作疑犯抓了。

當她活像只被逮住的小雞崽似的押送到蔚垚面前時,他愣了好一會,然後笑得跟個二傻子似的,卻不知道先救救她快要被折斷的胳膊。

“蔚大哥!”她咬牙叫道。

蔚垚這才握拳止笑,朝旁邊比了比手:“放了她,我認識的。”

一臉嚴正的守軍當即鬆開了她的胳膊,沉默的退了下去,但臨走時瞅她的眼神,依舊帶著審視跟懷疑。

鄭曲尺感覺自己的背都快被射穿了,她很想轉過頭自證一句,她當真是一個大大的良民啊,以貌取人要不得。

“你怎麼來了?還被當細作抓了?”蔚垚忍笑問。

她沒好氣道:“我有要事來的。”

“難道是想練柔骨術?可我近日有些……”

鄭曲尺趕緊否認:“不是不是,我的確有件事情想請蔚大哥幫一個忙,但不是練柔骨術,是這樣的……”

跟蔚垚一番講述過後,他卻滿臉無語的看著她。

鄭曲尺嚴肅道:“之前修的城牆本身就有弊端,哪怕沒有被炸燬、燒燬,也根本撐不了幾年。”

蔚垚見她人小鬼大,有趣得緊,沒忍住又想摸摸她毛絨絨的腦袋,卻被鄭曲尺眼急手快給擋開了:“別老摸我的頭,會長不高的。”

哦。

他悻悻地收回手。

他抄起雙臂,笑意懶懶地睨著她:“阿青,人有雄心壯志很好,但做人還是得腳踏實地,一步一步落實好腳印,哪能一來就起飛呢?”

“我起飛什麼?蔚大哥,你信我,我雖然是木匠,可石匠這活也不難,真的,你信我,就按照現在原師跟銀師他們倆的操作,絕對修不出令宇文大將軍滿的城牆。”她真心實意勸他。

蔚垚也真心實意勸她:“你倒是看山是山,真當跨行就跨步一樣簡單啊,這事現在由將軍主事了,也容不得我左右,再說就算我求將軍讓你參與進去,你能夠服眾嗎?誰又會聽你的?”

鄭曲尺一早就知道他是不會答應的,她明白資歷跟經驗,才是考驗工匠唯一的標準,她這白丁轉行,從木匠跨行石匠,除非蔚垚是她爹,要不都不可能會暈頭答應她這個請求。

她一開始也就是報著試一試的心態,看能不能靠關係空降,干預城牆修築工程,但顯然蔚垚這背景關係不夠強悍啊。

但不要緊,她真正的目的也不是這個。

在心理學上,當一個人拒絕了你一次之後,會下意識心生歉意,這時你如果提出一件不太過份的要求,他很難再拒絕第二次。

“蔚大哥說的是,那這件事情我就不為難你了,不過,你能不能讓我借用一下軍事工坊間的窯爐?”

“嗯?窯爐?”

“我知道這個地方屬於官方,一般普通工匠是不能夠進去的,但是我近來有一個想法,我想鍛燒一種粘合性很強的材料,所以需要借用一下官窯,蔚大哥,你能不能幫一幫我?”

蔚垚自然有這種許可權,但是因為她這種超乎尋常的要求,他也想起了她身上還存在的不安定因素……它國細作。

想起她之前建造出來的起土器,卻用於鄴國,蔚垚心底猶豫了一下,最終答應下來:“行,我派人去說一聲,可是你只能等空閒時去做這些事情,別想偷懶。”

最後一句純為打趣,他是擔心她時常亂跑,被人說閒話,倘若以後他撤兵走了,她這徇私懶惰、不務正業的名聲,只怕會在工匠中臭名昭著了。

“當然,我是那種拿了錢不幹活的人嗎?”

她在臨走之前,想起一件事情:“蔚大哥,你們軍營裡,有一個叫柳風眠的人嗎?”

蔚垚一怔。

他若無其事道:“為什麼這麼問?”

“當初在營寨的時候,宇文大將軍曾派過一名叫柳風眠的男子給我帶話,可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所以有些好奇。”

蔚垚想起來了,當初從營寨中擄走她的人還是自己,不過當時他戴著面罩偽裝過,“桑瑄青”應該沒認出來。

可一觸及她那一雙清亮明燦的眼眸,他莫名有些心虛。

他摸了摸鼻子:“哦哦,他是我們軍營裡的,最近……最近將軍派他去出任務了,所以人沒在。”

鄭曲尺聞言眉頭一緊:“什麼任務?危不危險?他眼睛不好,你們有派人跟著他嗎?”

有些詫異她竟這麼關心化名為“柳風眠”的將軍,蔚垚琢磨了一下什麼叫“他眼睛不好”,不太走心的回道:“不危險吧。”

就算危險,那也是別人危險吧。

得知了柳風眠的下落,鄭曲尺也算放下一樁心事,之前問王副官時,他一副壓根兒沒聽過的神色,讓她還以為柳風眠根本沒在宇文晟的營寨就職呢。

鄭曲尺在離開七宿軍的駐紮地之後,路旁突然跳出來一道黑影攔路,頓時嚇了她一大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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