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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真的是這麼跟父皇說的?”
是日夜,尚冠裡,故安侯府。
聽聞劉勝此問,申屠嘉只苦笑著點下頭,眉宇間,卻立時爬上了濃濃的苦澀。
“當我說,梁國關乎到函谷關的安危,所以必須善待梁王、絕不可削奪梁國封土時,陛下深以為然;”
“等我說到燕、代兩國,肩負著衛戍邊牆的使命,趙國也有類似的職責時,陛下也還是沒有顯露異色。”
“——甚至即便是最後,我告訴陛下,如果要削藩,不如直接孤立吳國,只削吳王劉鼻一人之土的時候,陛下的面容之上,也依舊滿是贊同之色。”
“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楚國,陛下,卻似乎有很大的怨念······”
如是說者,便又見申屠嘉哀嘆著搖了搖頭,面容之上,更是湧現出真正無奈。
“剛說到楚國,陛下便直接下令,讓我和御史大夫陶青退去,只留了晁錯一人在身邊。”
“但從陛下的面色來看,單獨留下晁錯,只怕,也不是為了什麼好事······”
聽著申屠嘉這一番滿是苦澀、無奈,又分明夾雜著些許疑惑的話語,對坐於申屠嘉身前的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也不由滿是困惑的彼此稍一對視;
待兄弟二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和自己一樣的疑惑時,終還是劉彭祖率先回過頭,滿是疑慮的自顧自叨咕起來。
“按理說,老師的方案,應該是最穩妥的削藩方式才對。”
“——只將劉鼻逼反的同時,又厚待其他的宗親諸侯,這樣一來,宗親諸侯們就不會串聯在一起,最終,甚至很可能連吳王劉鼻,都未必能有膽量起兵!”
“畢竟吳國再富庶,也不比長安朝堂的十分之一;”
“單憑劉鼻一己之力,恐怕連吳國境內都出不去······”
說著說著,劉彭祖面上困惑之色卻是更甚,目光也隨即下意識望向身側,已然陷入沉思之中的弟弟劉勝。
“阿勝怎麼看?”
便見劉勝聞言,只若有所思的從思緒中回過神,又微微抿了抿嘴唇,旋即神情嚴峻的搖了搖頭。
“我在想楚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準確的說,是楚王劉戊,究竟做了什麼,才讓父皇生出瞭如此大的怨氣······”
滿是憂慮的道出一語,劉勝也不由得抬起頭,看了看身前的丞相申屠嘉。
“老師記不記得,父皇面色大變之前,做了些什麼?”
“或者說,是不是因為看到了什麼訊息,父皇對楚國的態度才有此劇變?”
此言一出,申屠嘉也是後知後覺的緩過神,只趕忙將身子一直。
“有!”
“——在我和御史大夫陶青、晁錯二人抵達宣室,剛在陛下身前坐下來時,晁錯便拿出了所有宗親諸侯的罪狀。”
“按照晁錯的說辭,無論陛下想削奪哪個宗親諸侯的國土,晁錯,都能拿出證據確鑿的罪證。”
“晁錯還強調:這些宗親諸侯當中,又尤其以楚王的罪證,最為‘確鑿’······”
話說到最後,申屠嘉也終於是回過味兒來,便也和劉勝一樣,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思慮之中。
倒是劉彭祖,將目光在申屠嘉、劉勝二人身上反覆移動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的回過味兒來。
這件事,很奇怪。
非常奇怪。
因為按照此刻,正齊聚於故安侯府的師生三人,對天子啟的客觀評價來看,當今天子劉啟,絕對不是一個會被情緒左右的人。
就算偶爾有因為情緒波動,而做下過蠢事的‘前科’,但在大事上,尤其是削藩這種關乎朝堂大策的重要事務上,天子啟,卻永遠都會冷靜的像一尊石像。
用後世的話來說,便是:你可以不相信劉啟,但你永遠可以相信天子啟。
因為在天子啟的字典裡,從來都沒有‘情緒’二字;
天子啟的所有舉動,永遠都只會為‘利益’二字服務。
除非······
“我覺得,楚王犯下的事,恐怕非常嚴重。”
“——嚴重到了即便是父皇那樣,喜怒不形於色,從來都不會被情緒左右的人,都被嚴重影響的程度!”
“如果不是這樣,就根本無法解釋老師的削藩方案,會不被父皇採納。”
“因為對於好用的辦法,父皇,從來都是不計成本、不計代價的採用;”
“而不是像今天這樣,僅僅只因為看到了某人的罪證,便惱怒到直接中斷會議,甚至將老師、陶青這樣的三公遣退,卻唯獨留下晁錯一人······”
聽聞劉勝這一聲低語,申屠嘉稍一思慮,也不由緩緩點下頭去。
而隨著申屠嘉點下的頭,師生三人的心,卻無一不被一層厚厚的陰霾所籠罩······
或許在常人看來,這件事很難理解;
宗親諸侯犯錯,這不是很常見的事嗎?
如果連這些土皇帝都不犯錯,那這天底下,還有什麼人,能有犯錯的膽量?
但話雖如此,可錯誤和錯誤,也還是不一樣的。
就好比民間,千百年不變的鐵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了宗親皇室身上,卻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宗親皇室殺了某人,能給其家人賠點錢,都得被人豎起大拇指,稱讚一句:真是個敢做敢當的賢王!
至於欠錢,那就更別提了,本金、利息且先不探,能不殺人滅口的,也都能算是‘善良正直’的好宗親。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千古鐵律尚且如此,具體到其他的罪狀,自也大都是類似的情況。
尋常百姓造反,得砍頭吧?
宗親不一樣;
宗親造反,只要不是死在戰場上,那在叛亂平定之後,就基本不能殺了。
頂破天去,也就是軟禁至死。
尋常百姓君前失儀,得殺頭吧?
到了宗親身上,也還是不一樣。
尋常百姓‘君前失儀’,根本不需要證據——皇帝說你失儀,那你就肯定是失儀了!
而宗親諸侯‘君前失儀’,就算是人證物證俱在,也大機率不能嚴懲。
因為天下的百姓,根本不會關心這件事,究竟有沒有證據;
他們只會關心:哦,某某王摳了個鼻子,就被陛下給宰了啊······
親弟弟/叔叔,就這麼狠下心宰了~
這陛下,也是個狠人吶?
對親戚都能下的去手,對俺們這些個老百姓,能好的了?
所以,如今漢室那一本厚厚的《漢律》,與其說是為天下人準備的,倒不如說,是給天下‘非劉姓’的人準備的;
至於劉氏宗親,單就憑一個‘劉’姓,就足以保證那本厚厚的漢律當中,根本沒有任何一條罪名,可以將他們置於死地。
這樣說,或許也還是有人會感到奇怪;
——王法都管不了這些人,那這天底下,還有誰能管他們?
答桉是:家法;
對於如今的劉漢社稷,也就是這個‘家天下’而言,劉氏宗親,理論上都是統治階級的一份子。
所以,作為規則制定者的劉氏宗親,本身並不被這世間的規則所束縛。
真正能約束他們的,是劉氏內部的‘家法’。
說的再具體一些,便是以天子啟為代表的劉氏大家長們,才有資格對這些‘不屑子孫’,以家法的名義進行約束、懲治。
既然是家法,那家法所懲治的人,以及這些人所涉及的罪名,自然就不可能是人世間,那些雞鳴狗盜、燒殺搶掠的罪責。
而是······
“楚王劉戊,不會是挖了先祖廟牆吧?”
“——豐沛龍興之所,可就在楚國境內!”
劉彭祖駭然一聲驚呼,惹得申屠嘉、劉勝二人紛紛回過神;
便見申屠嘉想都不想,當即搖了搖頭。
“楚王劉戊,沒這個膽子;”
“——就算有,他也做不到。”
“雖說豐沛龍興之所,在楚王的國境內,但豐、沛二縣,卻已經憑藉太祖高皇帝富裕的特權,足足快活了將近五十年!”
“這五十年間,任何人、任何勢力,都從未曾將觸角成功伸入過豐沛;”
“就連長安朝堂,都無法從豐、沛收上哪怕一粒米的農稅,哪怕一枚銅錢的口賦。”
“他楚王劉戊,別說是在豐沛龍興之所鬧事了;”
“便是想踏足豐沛,恐怕都會被那些個‘山東父老’亂棍打出去······”
面帶愁苦的否定了劉彭祖的猜測,申屠嘉便悄然側過頭;
看了看劉勝,又略帶試探的開口道:“倒是出宮的時候,御史大夫陶青,隨口提起了此事;”
“似乎是因為楚王劉戊,在太皇太后喪期內飲酒作樂······”
“——應該不是。”
不料申屠嘉話剛說出口,便引得劉勝滿是篤定的搖了搖頭,面色又隨即更沉一分。
“起碼不是隻有這件事。”
“——在太皇太后喪期內飲酒作樂,對於宗親諸侯而言,確實是難以饒恕的罪過;”
“但也僅僅只是‘難以饒恕’,而非‘不可饒恕’。”
“如果只是這一樁罪責,那按父皇的性子,大機率會利用這個罪名,來逼迫楚王劉戊就範。”
“比如暗下提醒劉戊,並告戒劉戊‘只要別跟著劉鼻造反,這件事就可以不再追究,否則後果自負’之類。”
“可今天,父皇卻是剛看到劉戊的罪狀,便當著老師、御史大夫、內史這三位柱國之臣的面,流露出了憤怒的神容。”
“這樣的異常,恐怕根本不是一個‘喪期作樂’的罪名,就能夠解釋的通······”
這一下,倒是輪到劉勝開口,將申屠嘉所獲得的‘小道訊息’所否定;
片刻之後,申屠嘉明明看見:劉勝的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了些許瞭然,但緊接著,話題就被劉勝給岔開。
“且先不論楚王劉戊,究竟犯了怎樣的滔天大罪。”
“從父皇的反應,老師就可以知道:楚王做的事,讓父皇勃然大怒,甚至只能將削藩的事暫時擱置,要騰出手專門處理楚王的問題。”
“所以接下來,老師針對《削藩策》的具體操作方案,恐怕,就要再加上一個‘楚王劉戊因罪被削土’的前提,再做調整了。”
見劉勝並沒有繼續糾結於楚王劉戊的罪名,申屠嘉心中也隱約意識到了什麼,便也不再糾結於此;
聽聞劉勝此言,申屠嘉也只稍一思慮,便苦笑著點下了頭。
“確實是這樣。”
“——我從宮裡出來的時候,陛下召楚王入京的訊息,就已經早我一步,送出了未央宮;”
“接下來,恐怕就當是楚王劉戊來長安,面對陛下的問責······”
“只是我有些擔心,如果楚王拒絕來長安,反而狗急跳牆,和吳王劉鼻早早達成‘一起舉兵’的約定······”
“唉~”
“提前撕破臉,恐怕叛亂會提前爆發,朝堂可以用來做準備的時間,也會因此大大縮短······”
聽聞申屠嘉這一番滿是苦澀,又略微帶有些許抱怨嫌疑的話語聲,劉勝縱是心緒紛雜,也不忘強擠出一絲微笑。
“如果父皇爭氣一些,不被晁錯那樣志大才疏的人蠱惑,老師也就不用這麼心力憔悴了。”
“但父皇的性格,我們根本無法改變;”
“晁錯受到父皇信重的事實,我們也同樣無法改變。”
“所以,老師與其為此感到遺憾,倒不如,直接以‘吳、楚必反’為前提,來做接下來的安排。”
“——眼下,老師還在,父皇和晁錯,就已經顯露出了‘捅出天大的簍子’的徵兆;”
“如果沒有老師鎮著場子,就憑父皇和晁錯二人,只怕我漢家,是要出大問題的······”
一番半帶真摯,半帶恭維的話語,也是惹得申屠嘉靦腆的訕笑起來,甚至還不自然的用手抹了下嘴。
待抬起頭,看見劉勝那淺笑盈盈,又寫滿真摯的神容,申屠嘉才笑著嘆了口氣,也終是無奈的點下頭。
“確實是這個道理。”
“吳國的反叛,是早在《削藩策》問世之前,就早已註定的事。”
“至於楚國,即便沒有楚王劉戊這件‘罪狀’,單就從地理位置來看,吳王劉鼻只要起兵,也必然會帶上楚國一起。”
“——區別只在於:楚王劉戊,究竟是主動和吳王劉鼻聯合,還是被動的被吳王劉鼻裹挾。”
“這兩者,對長安朝堂而言,根本沒有什麼區別······”
說起正事,申屠嘉也是重新正了正面容,簡單講述起自己的計劃來。
總結歸納下來,其實就是一句話:能少反一家,就爭取讓宗親諸侯少反一家;
儘量將叛亂控制在‘吳楚二國之亂’的程度,以吳、楚兩個大國,來對其他的小國殺雞儆猴,在兵不血刃的前提下,達成《削藩策》原定的所有目的。
對於這些具體方案,劉彭祖、劉勝兩兄弟自然是不敢多插嘴;
只能是申屠嘉每說一句,兄弟二人便崇拜的對申屠嘉一點頭。
待申屠嘉將自己的新計劃,對兄弟二人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便是申屠嘉自己,顯然也多出了不少底氣;
毫不客套的示意兄弟二人‘自便’,便獨自埋首於桉前,開始奮筆疾書,草擬起新的策劃書來。
見此,兄弟二人自也識趣,恭敬的道別申屠嘉,便踏上了回宮的路。
只不過,在走出故安侯府的一瞬間,劉彭祖便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疑惑,對劉勝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阿勝,是不是已經猜到······”
怎料話才剛說一半,劉勝便面色嗡然一沉!
那陰森、陰戾,又諱莫如深的面龐,饒是和劉勝從小一起長大的劉彭祖,也不由暗下稍打了個寒顫!
卻見劉勝神情陰森的掃視一圈左右,又深深凝望向劉彭祖目光深處,足足看了有三息;
待劉彭祖被這攝人的目光,盯得都有些不自在了,劉勝那冰冷如霜的聲線,才終於傳入劉彭祖耳中。
“宗親諸侯絕~對絕對不能犯的滔天大罪,只有一個!”
“這個罪,只要是犯了,就斷然沒有活路可言!”
“也只有這個罪,會讓父皇怒火沖天,甚至連《削藩策》都要暫且放在一邊,要專心處理楚王劉戊!”
“但這個人神共憤的罪,我們這些宗室,卻絕對、絕對不能道出口······”
看著劉勝以一種嚴峻到幾近扭曲的面容,道出這番令人無限遐想的話,劉彭祖面上驚疑之色,也終化作一陣無以言表的諱莫如深······
“阿勝是說······”
“——嗯!”
不等劉彭祖說出那令人羞於啟齒的罪名,劉勝便又一次搶先開口,制止了劉彭祖繼續說下去。
而後,劉勝便將目光緩緩收回,神情滿是陰戾的低下頭去;
一邊朝著前方走去,嘴上一邊不忘提醒道:“這件事,兄長今天知道了,明天,就必須從腦海裡抹去!”
“因為這個罪,顛覆人倫孝悌,甚至還會讓我劉氏,蒙上千百年都無法洗脫的恥辱!”
“——楚王劉戊,死定了!”
“——楚王一脈,嫡系必絕!”
“但直到他劉戊變成枯骨的那一天,他犯下的滔天大罪,也絕對絕對,不能出現在任何人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