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條侯,是要做子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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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一日,劉勝最後殘存的記憶,是天子啟緩緩抬起手,將指腹貼在了下唇和髯須之間。
許久之後,天子啟便自然地低下頭去,未再多言。
對於劉勝‘打個草稿試試’的請求,天子啟不置可否,既沒有嚴詞拒絕,也沒有明言允准。
而這樣的表態——這種在過去幾年出現無數次的表態,也早已讓劉勝習以為常。
——天子啟不表態,便意味著:朕雖然沒阻止,但也沒答應。
你瞧著辦,辦出成績了,朕不多追究;
但若是辦砸了,朕,可就要好好追究一下你‘自作主張’的罪過了······
做了好幾年太子,這也算是劉勝和天子老爹之間,少有的默契之一。
而眼下,劉勝仍身處於廷尉大牢,端坐於周亞夫的面前。
至於周亞夫,雖然暫時還不知道劉勝的真正意圖,但能稱呼劉勝為‘殿下’、能自稱‘臣’,甚至撇開顏面,對自己從不曾認同的公子勝,做臨終前的託付;
這一切都表明:現在的周亞夫,已經萌生了死志。
如果沒有外力的干擾,周亞夫的結局,也不外乎兩種。
——要麼被動‘病故’,要麼在這廷尉大牢、在廷尉趙禹的折磨下不堪其辱,主動‘病故’。
所以,劉勝最後需要做的,就是讓周亞夫置之死地而後生。
嗯。
在劉勝看來,現在的周亞夫,幾乎已經可以算作是‘死過一回’了。
死過一回的人,總是會和‘死’之前有些許不同。
劉勝很希望這些許不同,能讓周亞夫稍微聽聽自己說的話,考慮考慮自己的提議······
“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條侯對自己的處境,其實還是能看清楚的。”
“只是條侯看清自己的處境之後,所做出的反應,實在是讓我這個‘德不配位’的太子儲君,頗有些大跌眼鏡······”
既然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崩潰療法,劉勝自也就沒了太多顧忌。
羊裝出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將心中的真實想法盡數藏起;
悠悠發出一聲長嘆,便滿是唏噓得將兩隻衣袖輕輕一甩。
“唉~”
“如果我說‘杞人憂天’,條侯肯定會覺得我是在羞辱條侯。”
“可若是不這麼說······”
“嗯······”
···
“對了;”
“條侯,聽過這樣一句話嗎?”
“——使雞司晨,令狸執鼠;”
“由犬守戶,各司,其職?”
劉勝此言一出,周亞夫粗黑的眉毛便勐地一擰!
目光古怪的看了劉勝幾眼,確定劉勝並非是真的在羞辱自己,周亞夫才深吸一口氣。
“臣恰巧聽說過。”
“這句話,出自戰國之時的韓公子非之口。”
“戰國末年,韓公子非以使者的身份出使秦國,卻在咸陽做著間諜的事。”
“最終,秦相呂不韋奉秦王政的命令,以‘行間’的罪名,將韓公子非投入咸陽獄。”
“呂不韋愛才,想要為秦國招攬公子非,怎奈公子非身上,流淌著韓國王族的血脈,誓死不從。”
“隨後,自知時日無多的公子韓非,便在咸陽獄將自己的所學、所知著為一書。”
“此書名:《韓非子》······”
···
“殿下方才的那句話,便出自《韓非子·揚權》篇。”
“原文是: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處其宜,故上下無為;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事物有它適宜的用處,才能有它施展的地方,各得其所,所以上下無為而治;”
“讓公雞掌夜報曉,讓狸奴來捕捉老鼠,如果都像這樣各展其才,君主就能夠無為而治了······”
在說出這段話——這段好似從腦海中隨手就能翻出來的話時,周亞夫就平靜的好像一個文士;
而周亞夫的這番話,也讓劉勝的思緒,短暫飛出了這間面前還算寬敞的牢房。
或許在後世人看來,在法家名士,甚至堪稱‘祖師’之一的韓非子口中,聽到‘無為而治’四個字,似乎稍有些違和。
——無為而治?
那不是黃老學提倡的東西嗎?
怎麼到最後,還是韓非子嘴裡說出來的?
但實際上,只要稍微理理這其中的邏輯關係,人們就會很輕易的發現: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首先,韓非子這位‘法家名士’,其實並非是真正意義上師從法家、研習法家學說,最終融會貫通,得以大成的正統法家人。
——和秦相李斯,漢初的外交鬼才陸賈,以及先帝之時的漢相張蒼一樣:韓公子非,師從荀子。
沒錯;
就是那麼明明屬於儒家,卻曾一度被後世的徒子徒孫‘開除儒籍’的異類:荀子荀卿。
而荀子之所以被後世的儒家‘開除儒籍’,成為明明出身於儒家,卻不被本學派,尤其是本學派後世子孫承認的異類,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後世人對荀子的最終評價。
——荀卿,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卻也是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集大成者。
換而言之,荀子根本就不是一口一個儒家好、儒家妙,儒家呱呱叫的腦殘粉,而是透過辯證思維,將諸子百家的學說融會貫通,並各取所長、各去所短,終得以自稱一派的大儒、大家。
而作為這樣的大家精心培養出的弟子,尤其還是最得意的兩個門徒(韓非、李斯)、最有出息的三個門徒(加張蒼)之一,韓非當然也不會是‘法家天下無敵’的偏執者。
常言道:越是強大的人,就越會吸取別人的長處;越是弱小的人,就越會忌憚別人的優點。
自然,對於黃老學‘無為而治’的思想提倡,韓非這樣的大家,也同樣具備‘有容乃大’的寬闊胸懷。
將短暫飛散的思緒拉回眼前,劉勝望向周亞夫的目光,便一點點變得玩味;
而周亞夫望向劉勝時的神容,卻明顯有些不愉。
就好像是在跟劉勝說:你的問題,我回答了;
但我覺得你提出這個問題,是在拐彎抹角的罵我。
所以,你最好還是給我一個交代吧······
“一直以為,條侯是個只知道打打殺殺的武人;”
“就算是出身名門,也只會看一些兵書。”
“不曾想······”
被周亞夫略帶不滿的目光盯著,劉勝也只得呵笑著給出一個敷衍的‘交代’;
而對劉勝的交代,周亞夫,卻明顯還不滿意。
“殿下說笑了。”
“只知道打打殺殺,整日裡只知道打熬筋骨、磨練武藝,那是武夫,不是武人。”
“這樣的人,最好也只是個衝鋒陷陣的勐將,最差,更僅僅只會是個只會逞匹夫之勇的莽夫。”
“而真正的武人——真正有抱負,有志報效宗社的武人,都不會是隻知道打打殺殺的匹夫。”
···
“先父絳武侯周老大人,出身低微,沒有得到成為‘武人’的機會;”
“所以即便臣是庶出,先父也一向對臣嚴加管教。”
“——年幼之時,臣看的最多的,便是先父向太祖高皇帝請恩,並從石渠閣借來的太公六韜。”
“但先父也曾說:武人之所以要學打仗,並不是為了找仗打,而是為了停止戰爭。”
“所以,除了兵家的書,凡是諸子百家的名著典籍,只要是能找來的,先父也都會找來,並親自盯著我兄弟三人習讀,甚至是背誦。”
如是說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提到亡父的緣故,周亞夫的語調只愈發的嚴肅。
待道出最後一句話,周亞夫便再次將那滿是莊重的目光,落在了劉勝的身上。
“所以,殿下說這句話,是想告訴臣什麼道理呢?”
“是覺得臣的擔心,是不符合身份的嗎?”
“難道作為先帝的託孤之臣,就不應該替先帝看顧好宗社,擔心所有會敗壞宗社的事嗎?”
見周亞夫面色愈發嚴肅,語調也愈發莊嚴、冷硬,劉勝自也稍正了正面上神容。
再稍體味一下週亞夫的問題,劉勝思慮再三,終還是將身子再坐直了些。
“正如我方才,借用韓公子非的那句話;”
“——雞最好的用處,就是掌夜報曉;狸奴最好的歸宿,便是捕捉老鼠。”
“文臣最應該做的,是安一方之民;武將所應該做的,則是徵一方之敵。”
···
“如果公雞不能報曉、狸奴不能捕鼠、犬類不能守戶,那無一例外,都會被主人殺死吃肉。”
“同樣的道理:如果文臣不能治民、武將不能治軍,便輕則罷官免爵,重則身首異處。”
“我還聽說:農人應該關心的,是農時;”
“商人應該關心的,是津關、道路通常;”
“工匠應該關心的,是提高自己的技藝;”
“而臣下應該關心的,是用自己掌握的能力、肩負的職責,完成君上的囑託。”
“這些道理,條侯,當是明白的?”
“——能對《韓非子》倒背如流,條侯,當不至於連如此淺顯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劉勝的話,周亞夫聽進去了。
至少這一次,周亞夫沒有急著反駁,而是認真思考了片刻;
也就是這片刻思考,給了劉勝致命一擊的機會。
“條侯說:擔心日後,我劉氏嫡庶相爭,會給天下帶來災禍;”
“但條侯有沒有想過:條侯因為擔心這件事,而插手父皇冊立儲君的事,又會給將來的漢家,帶來怎樣的災禍呢?”
···
“是;”
“條侯說的,也不無道理。”
“拋開長兄臨江王年壯而儒弱、多謀而寡斷,又被乃母慄姬拖著後腿,得立則於我漢家後患無窮等種種不談——立大哥為儲,確實能避免我劉氏後世子孫,出現嫡庶相爭的問題。”
“但條侯呢?”
“條侯今日所作所為,又會為日後的臣下,做下怎樣的榜樣呢?”
“——條侯一勸,父皇就廢我而立兄長;”
“那日後,是不是隨便有個某某侯,仗著平定某某之亂,就可以勸天子易立儲君了;”
“待有人問起,則底氣十足的說上一句:我這是在彷效條侯故事呢?”
···
“我聽說,民間的百姓,總會因為即將渴死,而喝下混濁的泥水。”
“於我漢家而言,孤,就是那泥水。”
“——喝了,會害病,但不喝,就會渴死。”
“那條侯在做什麼呢?”
“看到父皇殫精竭力、忍辱負重,餵我漢家喝下孤這瓢泥水,就要站出來提醒父皇嗎?”
“條侯能看出這泥水髒,父皇難道就看不出?”
“條侯知道清水好喝,父皇,難道就不知道這個總角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若非清水有毒,誰人會不願意喝呢?”
“若非即將渴死,誰,又願意放著一碗‘清水’,而喝下孤這瓢混濁的泥水呢······”
劉勝這番話,說的不可謂不真誠,也不可謂不坦然;
聽聞這番話,周亞夫,卻只在短暫的思考過後,便苦笑著發出一聲長嘆。
“呼······”
“殿下說的這些話,有道理也好,沒道理也罷;”
“對於如今的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殿下已經成為太子儲君,也已經被陛下,培養成了又一個明君的模樣。”
“至於臣,此刻身陷令圄,更或命不久矣······”
···
“臣,或許錯了。”
“但臣,問心無愧。”
“從始至終,臣的所作所為,都沒有哪怕一絲一毫,是為了一己之私;”
“為了宗廟、社稷,為了報效先帝的恩德,臣願意以命相報······”
“——條侯,是要做子路那樣的君子嗎?”
“——赳赳武夫,國之幹臣,卻要來一個‘平時袖手談心性,難時一死報君王’嗎?”
“——這,是武人該有的歸宿嗎?”
“——這麼做,條侯,真的算是報效了先帝的恩德嗎???”
又一次打斷周亞夫滿是蕭瑟的直白,又是一番直指人靈魂深處的質問;
周亞夫,再次沉默。
這一次,劉勝沒再開口。
能做的、該做的,劉勝都已經做了。
剩下的,都要看周亞夫,究竟能不能轉過這個彎。
最主要的是:周亞夫,究竟能不能捨下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