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伊稚邪的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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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城以南的中原大地,正忙於熱火朝天的秋收之際,漢室北境邊牆的代北趙長城一線,已隨著馬邑提前進入戰備狀態,而逐漸被一股詭異的氣息所籠罩。
——這樣的戰爭,已經很久不曾出現過了。
在遙遠的春秋時期,紛爭於中原的諸侯列雄,便曾興起一陣‘義戰’之風。
如後世人耳熟能詳的兩國交戰,不斬來使,說的便是無論敵人派來的使者多麼囂張,多麼冒犯無禮,都必須保證使者的人身安全——非但不能斬殺,反而還要派人護送人家回到本方勢力範圍。
再比如不加喪、不因兇,則是說:不能對君主死去,正值國喪,或正在遭受旱、澇等自然災害的國家發動戰爭。
還有在戰場之上,當甲方將士遭遇乙方的君主,非但不能發動攻擊,反而還要對這位地方君主奉禮。
再如君子不重(g)傷——不攻擊已經受傷了的人;
不擒二毛——不捉拿上了年紀,以至頭髮斑白的人;
不鼓不成列——在敵方擺開陣勢,擊鼓表示‘可以開打了’之前不能發動攻擊;
不追擊——當敵方逃離戰場時,勝利一方最多隻能追擊五十步,超過五十步便必須停下追擊的步伐,任由戰敗方逃出生天。
如此種種,可謂是讓後世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戲謔的說上一句:直到後來出了個叫孫子的人,才教會了這些道德君子什麼叫戰爭。
但真要說春秋時期的戰爭禮儀,有那一點是最讓人忍俊不禁,或者說是讓人敬佩的,便是先宣而戰。
——在決定開戰之後,開戰方必須派出使者通知對方:我要和你打一仗!
非但要宣戰,同時還要告訴對方:你哪裡哪裡做得不對,我這邊有哪些哪些人看你不爽,最後由這些這些人提議打你;
隨後,這位負責宣戰的使者還要代表自己的君王,同對方商討戰爭的具體細節:這場仗什麼時候打好一些,在哪裡打好一些,你我雙方各派多少人好一些等等。
在這個過程中,雙方都會保持令人匪夷所思的坦誠。
——說在哪打就在哪打,說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說派多少人,就真的派多少人。
郅都還清楚地記得早些年,當自己從老師周亞夫的口中,聽到這些幾百年前的戰爭禮儀時,還覺得反常的匪夷所思。
——這麼多規矩,這麼多條條框框,這是打仗還是過家家?
倒是程不識對這樣的戰爭禮儀表現出了相當程度的神往,併為後來的戰國列雄‘禮樂崩壞’而感到遺憾。
但無論如何,當時的程不識和郅都二人都萬萬沒想到:這樣的場景——這曾出現在數百年前,好似‘上古傳聞’的離奇場景,二人居然真的有幸親身經歷。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
準確的說,這是自有漢以來,漢家第一次提前做好準備,匈奴人第一次無法採取偷襲,且雙方都對對方的行動心知肚明的一場戰爭。
而對這樣一場從不曾發生過的戰爭,匈奴軍隊在此戰派出的最高統帥:右賢王攣鞮尹稚邪,頗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
“武州塞······”
“嘿;”
“果然吶。”
“漢人,果然早就做好了準備。”
天子勝新元元年,秋九月初一。
站在漢匈北境最前線、漢匈雙方勢力交接點處的武州塞外,看著早已‘人去樓空’的武州塞,尹稚邪只神情無奈的發出一聲短嘆。
作為現匈奴單于:攣鞮軍臣異父異母的‘親弟弟’(匈奴人以兄弟共有妻妾、兒女為俗),當代攣鞮氏宗種當中最傑出,甚至可能比軍臣都還要更接觸的一人,尹稚邪當然不是一個醉生夢死的草包。
非但不是草包,反而是從小跟著父親耳濡目染,甚至是沐浴著漢人的血肉長大。
作為上一代右賢王的遺孤,尹稚邪當然非常清楚漢人的作戰方式,以及眼前這座關塞的存在意義。
——就尹稚邪此刻目光所及,自武州塞以南,便是一段長達數百里的‘山徑’。
只要跨過武州塞的關牆,那就算在馬背上睡覺,戰馬也能沿著這條由東、西兩座山脈夾出的寬徑,將馬背上的人送到馬邑城外。
如果說,馬邑以北、武州塞以南,就好比後世的火腿腸的話,那武州塞和馬邑,便是扼住火腿腸兩端的鋼環。
自武州塞南下,想要再退回草原,便只能原路返回,從武州塞北出;
過了武州塞繼續南下,要想自南邊走出這條火腿腸狀的地形,也必須跨過馬邑。
而尹稚邪知道的是:在過去,武州塞一直都是作為漢人的前哨站,或者與預警戰而存在。
不過數百丈長、二丈高的關牆,將這條山徑的入口出扼住;
在關牆正中間,有一處高高聳立的烽火臺。
當匈奴人出現在關牆外時,負責駐守武州塞的十來號人唯一要做的,便是在向南撤回馬邑之前,將那座用於預警的烽燧點燃。
而現在,尹稚邪卻只看到了空無一人的關牆。
——烽燧沒有被點燃;
——關卒沒有被捉拿;
甚至就連關內的灶坑,都已經被一層自然散落的飛灰所覆蓋。
這對每一個匈奴右賢王——每一個和漢人打了半輩子仗的匈奴人而言,都只意味著一種可能性······
“漢人早就知道我們要來,索性就連點燃烽燧的關卒,都提前撤回了馬邑。”
“那馬邑呢?”
“漢人是否也會提前撤走馬邑的軍隊,只給我們留下一座空城?”
皺眉思慮片刻,尹稚邪自顧自搖了搖頭。
——不會。
漢人放棄武州塞,僅僅只是因為在這場戰爭中,武州塞已經沒有了存在意義。
在確定匈奴人要從這個方向南下的前提下,冒著搭上幾條人命的風險去做預警,顯然是很不划算的買賣。
但馬邑卻不是武州塞這樣的一道牆,而是由四面牆圍成的城池。
從建造完成的第一天開始,馬邑存在的意義,便是扼住趙長城唯一的一處缺口,以作為攻、防中轉站。
如此要塞,只要漢人敢玩兒空城計,尹稚邪就敢跨過馬邑所處的趙長城缺口,到代國腹地去,看看那位漢太宗皇帝曾經居住過的王都,究竟是怎樣的繁華景象。
而這,也真是尹稚邪此刻,對這場戰爭感到無所適從的原因所在······
“漢人很早就知道我們要來,而且是從這個方向來,那就必定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放棄了武州塞,也絕不意味著漢人會放棄馬邑。”
“馬邑-武州塞一代的地形,又實在是讓人有些難以安心。”
“——萬一武州塞被階段,大軍就將被堵在武州塞以南、馬邑以北的狹長地帶,在漢人步兵的步步緊逼之下,死在自己的戰馬馬蹄之下。”
“就算武州塞不出問題,若是在馬邑久功不下······”
想到這裡,尹稚邪便再嘆一口氣,背影稍顯落寞的策馬離去。
但沒有人注意到這位右賢王的面色,再背對著眾人的瞬間,便帶上了攝人心魄的陰戾······
“軍臣啊······”
“我的好哥哥······”
“父親明明沒有爭那大位,為什麼還要像豺狼一般狠毒呢?”
“被召去單于庭時,父親可是就帶了兩個護衛啊······”
“就算我問起時,父親也只是說:軍臣做了單于,便會有天空一般寬廣的胸懷······”
桀桀陰笑著,尹稚邪手中馬鞭早已被握緊,卻並沒有落在馬背上,只遵循著本能,駕馭著胯下愛馬緩緩向前走去。
攣鞮尹稚邪,當代匈奴單于:攣鞮軍臣異父異母的親弟弟。
至於為什麼這麼說,則是因為按照匈奴人的傳統,一個家庭的成員,是要集體居住在同一個氈帳之內的。
所謂一個家庭,自然就是一位家主帶著妻小,以及幾個還沒有擁有家庭的兄弟。
而尹稚邪出生的那頂氈帳,便是冒頓單于在位之時的左賢王本部大帳。
——當時的左賢王,是上一代匈奴單于:攣鞮稽粥。
這位被人們更多的稱為老上單于的王者,是草原少有的仁者。
如今的軍臣單于,便是老上單于同自己的閼氏所生;
而尹稚邪,則是老上單于的弟弟,同左賢王大帳內的侍妾所生。
雖是異父異母,或者說是‘大機率異父異母’,但按照匈奴人的習俗,軍臣和尹稚邪二人,都可以算作是老上單于:攣鞮稽粥的子嗣——一座氈帳內出生的所有孩子,都認這個氈帳的主人為父親。
曾幾何時,軍臣和尹稚邪這對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也曾想每一位生長於草原的勇士一樣,在天神面前折箭結義,發誓永不背叛彼此。
但隨著那場變故,尹稚邪,便再也沒有了過往的天真······
“安達······”
“嘿;”
“我的好安達啊~”
“攣鞮軍臣······”
囈囈呢喃著,尹稚邪緩緩低下頭,將手塞入懷中,取出那節被繩子系在脖子上的斷箭。
——這皆帶著尾羽的後半截斷劍,象徵著擁有者同某人結義,併成為了受那人畢生庇護的晚輩;
而帶有箭頭的前半截,則意味著擁有者許諾:將永遠庇護後半截箭的擁有者,無論前方有多危險,都必定會向箭頭一樣飛身而出。
但在那一年,老上單于故去,軍臣即單于大位;
當時的右賢王得到新單于的召喚,便滿懷熱情的趕往龍城。
單于指出這位右賢王歷年來都在刺激漢人,嚴重影響了大匈奴西進的戰略,這位右賢王一言不發。
可即便如此,那前半截斷箭,也還是被軍臣單于殘忍刺進了右賢王、刺進了親叔叔的心臟。
於是,帶有尾羽的後半截斷箭,也開始慢慢生出箭頭······
“漢人常說:當對方送了禮物給自己,那就應當給對方也送一個禮物。”
“這半支斷箭,我早晚會送到龍城,親自送到尊貴的撐犁孤塗面前。”
“當然,也會插入那顆通體發黑,被惡魔所蠱惑的心臟之內······”
陰惻惻說著,又怪笑著呆滯片刻,尹稚邪終還是將那截早已削尖頭部的斷箭放回胸前。
稍側回過頭,遠遠再看一眼空無一人的武州塞,尹稚邪的嘴角之上,只悄然湧上一抹冷笑。
“漢人難道認為,我大匈奴的勇士,都是靠偷襲才戰勝敵人的嗎?”
“要知道我大匈奴最喜歡的作戰方式,便是下馬肉搏啊······”
···
“就算知道我們要來,還提前做了準備,又能改變什麼呢?”
“那些手握長矛,身穿厚重盔甲的笨重步兵,又能做什麼呢······”
聽聞尹稚邪終於提高了音量,而不是自己對自己喃喃自語,先前自覺讓到遠處的幾位匈奴貴族,只片刻便策馬而至。
“屠奢;”
“屠奢。”
各自行過禮,便由一位身形粗狂,面容猙獰,且猙獰中帶些癲狂的粗矮漢子開口道:“屠奢不必擔心。”
“武州塞沒人,我們可以從關牆下的門洞過去,雖然慢了些,但也能省去許多麻煩。”
“等到了馬邑,我折蘭部的勇士會讓馬邑的漢人知道:真正的遊牧之民,究竟是多麼的悍勇、凋神的子民,又是多麼的悍不畏死。”
那人說話時音量不高,甚至都說不上中氣十足,但對那人說出的話,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流露出異樣的神情。
包括尹稚邪在內的幾人,都以一副‘我們知道你沒吹牛’的澹然神情點下頭;
而後,便是尹稚邪深吸一口氣,將手中馬鞭緩緩抬起,指向不遠處的武州塞。
“既然來了,那當然要和老朋友們見見面。”
“只是希望漢人的小皇帝,能將那名將周亞夫派來,讓我好生見識見識。”
“見識見識漢人的英雄,究竟生了個什麼模樣······”
···
“傳令下去!”
“折蘭部先過武州塞,而後直撲馬邑!”
“白羊部緊隨其後,沿途巡視東、西兩側的山林,確保漢人沒有伏兵!”
“樓煩部跟在白羊部身後,監督奴隸們砍伐林木,製作攻城器械!”
“五日之後的清晨,日神照耀大地的同一時間,我的鳴鏑,將射向馬邑城頭的周亞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