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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儉隨在李紈身後,繞行六扇玻璃屏風時,便見西面的碧紗櫥。

轉過屏風,抬眼就見上頭額匾題著‘榮慶堂’三字,下方是大幅的孔雀仙鶴鴛鴦圖,圖前一軟塌,其上端坐三人。

左邊一人十來歲年紀,戴著束髮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刻下偎在賈母懷中好奇張望,此人應是賈寶玉;

右邊一人瞧著比寶玉稍小,膚如白玉,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鬢,簪上一支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棉裙。這小姑娘便是黛玉了;

再看正中,滿頭銀髮,面相富態,穿著青皺綢一斗珠的羊皮褂子,一手攬著寶玉,一手扯著黛玉,刻下正頷首笑吟吟看向自己。這位料想便是賈母了。

李紈急行兩步,罕見帶著笑意一福:“老太太,這便是族弟儉哥兒。”

李惟儉上前見禮,拱手作揖道:“請老太太安,願老太太福壽康寧。”

“好,好,”連道兩聲,賈母探手招呼道:“珠哥兒媳婦,快招呼儉哥兒落座。”

“哎。”

李紈應了一聲,不待忙活,鴛鴦等丫鬟便搬來椅子,請李紈與李惟儉落座。

二人卻不急著落座,李紈逐個介紹,“這是鳳姐兒,儉哥兒當稱一聲二嫂子。”

左側上首坐著的女子起身,看年歲不過雙十,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見過二嫂子。”李惟儉拱手為禮。

王熙鳳回了一福:“儉兄弟好。”

李惟儉看將過去,這鳳辣子竟與之對視了一眼,轉頭嬌笑之際目光流連乜斜,這才笑道:“都道龍生龍、鳳生鳳,珠大嫂子這般品貌已是難得,不想這儉哥兒也是如此。那話怎麼說的來著?玉……”

賈母懷中的寶玉見李惟儉樣貌不俗,頓時生出親近之意,當即接嘴道:“玉樹臨風。”

又有一小姑娘道:“玉質金相。”

李紈又逐個介紹,先是寶玉,而後是迎春、黛玉。與黛玉見禮時,李惟儉忽而道:“林妹妹,我來時路過揚州,與令尊林御使會過一面。”

原本淡然,還沉浸在自己小性兒中的黛玉,聞言頓時面色生動起來。

“我……我父親可還好?”

“都好,”李惟儉微笑頷首,自袖口抽出一封信,掃了眼確認不曾拿錯,這才遞過去:“林御使託我給妹妹帶的信。”

林黛玉搶也似的接過,隨即後知後覺似乎有些失禮,連忙屈身一福:“多謝儉大哥。”

“林妹妹客氣了。”

一旁的賈母詫異道:“儉哥兒還見過如海?”

“是,去歲院試之前就曾見過林御使一面,此番入京順路拜見了一番,想著捎帶物什什麼的。”

“好好,儉哥兒有心了。”賈母連聲稱讚。

李紈又介紹了探春、惜春,那先前說‘玉質金相’的,便是探春。

如此一番,李紈與李惟儉這才落座。他抬頭一瞥,便見對面奼紫嫣紅,三個小姑娘好奇的打量著自己,見自己看過來,頓時掩口笑著避過。

軟塌上的賈母發話:“儉哥兒,老親家可還好?”

“託老太太福,大伯一切都好,只是上了年歲,臘月裡感了風寒,年前方才大好。”

李守中年歲比賈母小不了幾歲,又曾任國子監祭酒這等清貴官兒,是以賈母尊一聲老親家也不為過。

賈母又隨口問起金陵風物,江南情形。李惟儉一一作答,因是賈母便有些感懷道:“一晃兒幾十年,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活著回金陵瞧瞧。”

李惟儉就笑道:“我瞧著老太太面色紅潤、身子康健,若真想回去瞧瞧,趕明兒春暖花開,乘船走運河回一趟金陵也不算什麼。”

他前腳說完,後腳王熙鳳就道:“老祖宗要回金陵可是不易。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指老祖宗呢,您這一走,家裡還不得亂了營?”

“哪裡就亂了營?”

王熙鳳掰著指頭點算道:“您聽我算算啊。您這一走,寶玉、黛玉得帶著吧?寶玉、黛玉都帶了,幾個妹妹總不能厚此薄彼。小的都走了,太太哪裡放得下心?太太要是也去,這路上總要有人鞍前馬後的打點、伺候,孫媳婦怕是也要跟著。算算府裡頭的正經女主子都走了,指望一幫爺們兒管家,可不就是亂了營?”

賈母仰頭大笑:“你這潑皮破落戶,要這麼說,我要回一趟金陵,豈不是要全家都跟著?”

“可不就是嘛,要回啊,就得全家上上下下一起回。”

李惟儉賠著微笑,目光掃過王熙鳳。也不知鳳辣子是有意還是無意,將榮國府上下點算一番,偏生漏過了大姐姐李紈。臨了還來了句‘正經女主子’都走了,這豈不是指桑罵槐?

再看榮慶堂裡,王夫人始終不曾露面,賈母又待自己頗為親厚,想來苛待李紈的便是王夫人與王熙鳳了。這內中緣由尚且不知,只能留待以後探查。

說過笑過,賈母便道:“儉哥兒不是外人,鳳丫頭,你尋個幽靜的地方安置了。”

“是。”

賈母看向李惟儉:“儉哥兒隨行可帶了隨從?”

李惟儉道:“帶了一僕一婢,刻下在儀門外等著。”

賈母道:“那怎麼夠?再打發兩個丫鬟,伺候著儉哥兒好生讀書。”

王熙鳳又應了一聲,說道:“老祖宗,這宅子有兩處,一處比鄰梨香院,就隔著一條夾道,出入有一角門,也算便捷;另一處在東北上,有一側門通私巷。這兩處各有各的好,還得老祖宗拿主意。”

賈母不假思索道:“就東北上那一處,我記得與珠哥兒媳婦挨著?”

李紈趕忙道:“回老太太,中間兒就隔著一條夾道。”

賈母笑道:“你們姐弟挨著也好照應。”

王熙鳳又道:“還得是老祖宗想得周全。至於丫鬟,林之孝家的前兒剛求到孫媳婦這兒,說給她閨女小紅換個差遣。”

“小紅是哪個?”

“現在是寶兄弟處的三等丫鬟。”

“哦,”賈母也不在意,徑直道:“林之孝家的既然開了口,那就撥給儉哥兒。”頓了頓,又道:“正好我這兒有個丫頭,調教了大半年,也撥給儉哥兒了。”

李惟儉忙不迭起身道謝。賈母便讓李紈帶著李惟儉去安置,二人當即起身告辭。王熙鳳又跟出來安排諸般事宜。

這一行方才走,賈母懷中的寶玉便道:“好容易遇到個清奇俊逸的男兒,放著好好的神仙不當,偏要去當那國賊祿鬼一般的濁物,真是可惜。”

黛玉攥著信箋正心中激盪,聽得此言,先是想起寶玉之前種種,又感念李惟儉千里送信,當即蹙眉懟道:“你自己不求上進,怎麼反倒編排起人家上進的?儉大哥是國賊祿鬼,我父親只怕也是?”

“好妹妹,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姑父……姑父自然是憂國憂民的好官兒。”

寶玉頓時訕訕,陪著笑討好黛玉,黛玉攥著信箋歪頭只是不理。賈母一手攬著一個,笑道:“怎麼又鬧起來了?”

下方的探春便笑道:“祖母不用理會,二哥哥與林姐姐向來是好一陣兒、壞一陣兒,這會子鬧了彆扭,過了一會兒只怕就和好了。”

賈母笑容更盛,只覺得兩個小人兒分外可心。

鴛鴦上前稟報:“老太太,太太來了。”

話音落下,王夫人便轉過屏風,上前與賈母見了禮,落座后王夫人便道:“老太太見過儉哥兒了?”

“見過了,瞧著就是個好的。我打發鳳丫頭去安置,就在東北上那院子。”

賈母如此安排,王夫人不敢置喙,說道:“的確是個好的。文龍那孩子先前瞧了一眼,回來說儉哥兒只怕就是當日援手的那義士。”

“呀。”探春驚呼一聲,連忙捂著嘴,眼中滿是訝異與驚喜。小姑娘還道那義士定然是膀大腰圓的俠士,不想竟是先前白衣翩翩的儉哥兒!

餘者連同賈母都驚訝不已,賈母道:“竟然還有此事?這麼說儉哥兒還是個文武雙全的?”

王夫人道:“可說是呢,李家詩書傳家,想不到竟有儉哥兒這般的子弟。”

賈母便道:“文武雙全好啊,我看儉哥兒言談沉穩,日後定然有出息。”

榮慶堂裡讚歎連連,寶玉神情懨懨,一半是可惜這般人物非得去求仕途經濟,一半是因著平素都是大家誇讚他,如今卻誇起了旁人,心中有些彆扭。

他偷眼去看黛玉,卻見黛玉附和了兩聲,便低頭瞧著手中的信箋,當即心中熨帖了少許。

迎春是個鋸嘴葫蘆,惜春又冷口冷心,只探春雀躍不已,心中將李惟儉當做了周瑜那般的人物。轉念又覺周瑜過世太早,有些不吉利,便又將李惟儉比作辛棄疾。

可辛棄疾又不得志,奈何探春所知人物有限,一時間竟尋不到妥帖的人物做比。

卻說另一邊,王熙鳳領著李紈、李惟儉到得東北上那處幽靜小院,此處一直充作客院,每日都有僕役灑掃,一應物什俱全,可稱得上是拎包入住。

王熙鳳讓李紈與李惟儉稍稍歇息,她便告辭,去安排旁的事宜。

她一走,李惟儉看向李紈,李紈頓時有些慌張,生怕他又說出‘苛待’之類的話語,因是緊忙說道:“儉哥兒舟車勞頓,想來也累了。你先歇息一陣,晚些我帶蘭哥兒來認舅舅。”

李惟儉若有所思,也不點破,負手笑道:“也好,晚些我去拜會大姐姐。”

李紈頷首,隨著素雲、碧月走到院門前,又回頭瞧了一眼,這才匆匆而去。

李惟儉立在院中四下打量,這小院雖只一進,卻寬敞明亮,正房窗欞裡用的都是素淨透明的玻璃。正房三間不帶耳房,左右各有兩間廂房。

他正打量著,便聽得腳步聲漸近,卻是管事婆子引著一僕一婢到了門前。

那婢女與李惟儉年歲相當,身量中等,略略有些壯實,一張小圓臉生得眉清目秀;那僕人二十出頭年歲,身量高出李惟儉大半個頭,生得粗手粗腳、膀大腰圓,面相略有些兇,仔細看又與那婢女有些掛相。

謝過管事婆子,小院裡暫且只餘主僕三人。

李惟儉笑著招呼道:“進來進來,以後就住這兒了……哦,海平得去後院裙帶房住,給你找地方安置了嗎?”

那男僕冷哼一聲,也不應聲。婢女瞪著一雙杏眼四下張望,說道:“真是奢遮,便是皇帝老子的居所也就這般了吧?”

“胡說,大明宮可比此處奢遮多了。”李惟儉說著,負手踱步進了正房。

男僕海平提著刀、挎弓,背後還揹著個碩大的書箱,昂首闊步緊隨其進了正房,一雙賊眼四下掃量,隨即壓低聲音冷聲道:“李公子,這賈府也到了,那三千兩銀子什麼時候了賬?”

“急什麼?”李惟儉撩開衣袍,施施然坐在正廳太師椅上,淡然道:“李家你跟著去了,兩淮巡鹽御史林家你也去了,如今又來了榮國公府。這般多奢遮人物,指頭縫兒隨便漏點兒就比那三千兩銀子多。”

“嘖,”海平惱道:“我實在納罕,李公子既然有這般奢遮人物做親戚,何苦找上當鋪借銀子買了個秀才?那捐監才四百兩銀子。”(注一)

“你懂什麼?”李惟儉優哉遊哉道:“捐監能跟秀才一個樣兒嗎?日後老爺我為官作宰的,要是被人扒出來是捐監出身,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真他孃的稀奇,長這麼大見過當官兒的借貸的,還頭一回見識考個秀才也要借貸的。”說著,海平咬牙道:“您李公子來日如何官運亨通我管不著,只是提醒您一句,一年為期,九出十三歸。這日子到了李公子要是還不上,可別怪我不客氣。”

李惟儉半閉著眼睛擺擺手:“知道了,別打擾老爺我閉目養神,且將東西都安置了,自己滾去吃飯吧。”

婢女這會子邁過門檻進得正房,咧嘴笑道:“哥,咱們以後就住這兒嗎?瞧著比東家住得還闊綽!”

李惟儉糾正道:“是你隨著老爺我住這兒,你哥得去後院裙帶房跟小廝住一起。”他忽而睜開眼,說道:“對了,四兒這名字不大好,以後你就叫琇瑩了。”(注二)

正當此時,外間忽而傳來叫聲:“儉四爺可在?二奶奶打發我來給四爺送丫鬟來了。”

(注一:明清兩季,縣試、府試案首去考院試,基本都會錄取,算是上峰給下官顏面。花費不菲,但用不上三千兩。主角借用的銀子大部分用作別的花銷。

注二:有匪君子,充耳琇瑩。出自衛風·淇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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