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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能看得太久,沒來得及想明白是怎麼回事,那黑色的巨妖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身邊。江豆豆哭喊著要衝過去,山海立刻跑上前,用盡力氣不由分說將她拉遠,任由她又打又鬧。在耳邊淒厲的哭聲中,山海回頭看了那邊一眼。那黑色天狗的毛髮十分蓬鬆,且凌亂。毫無節奏閃爍的電火花將周圍所有可以燃燒的東西都引燃了,火光噼裡啪啦,衝向天際。

對唐赫而言,這熟悉的火光彷彿看了千百遍。在現實,在夢裡。

他空洞的眼神逐漸失去光澤,只能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現出一個妖怪的輪廓。還算清晰的視野中,那位熟悉的老朋友,那位他本會殺死用以作為“藥引”的妖怪,那位血契明明白白擺明關係的式神,就佇立在他眼前。

那分明是個小女孩的模樣。

漫天的火光將視野渲染成紅色。

“哈哈哈……咳——”

唐赫乾笑了幾聲。他還能開口說話,自己也有些驚訝,興許是刀痕錯開了心臟。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說不了幾句了。濃煙陣陣,傳達到殘缺的肺裡,空氣很容易出去,卻很難被吸進來。雖然並不刺痛,卻擁有一身內臟被浸泡在水中的漂搖感,很不真實。

他緩緩地將體內的空氣擠出來。

“你啊……到底是……”

到底是什麼?

是誰?

是一個契約為憑的反噬者?是一副與唐鴒一模一樣的皮囊?還是說,幻象,從一開始?

亦或是報應本身?

但答案已然失去存在的意義。

算了。唐赫對自己說。

這聲音在腦海中與瞳孔一同緩慢地綻放,如墜石驚水後行將消亡的漣漪。

算了,算了吧,都算了。

他似乎頭一次對自己這樣寬容。

一生中,唯一一次。

算了,不用再踩著屍山血海,迎來下一場未知的殺戮,且肩負同等的風險。不用再疼痛地呼吸、倒下、倒下、起身、向前。不用再從黑暗中來,向孤獨的深處走去。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攏住疼痛的、兜住鮮血的瘡疤——也不再有癒合的可能。

他想,他也許是累了。是一定要死了。但沒什麼後悔的——幹這一行,早就做好了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覺悟,不論目的如何,不論目標是誰。將他人的性命視如草芥意味著自身需要承擔同等的風險,沒什麼好說的。這次灑在身上的是自己的血罷了……沒什麼不同。

……

分明比任何人都要冷,冷太多。

究竟它本身就是這樣冷如寒鐵,還是自己的感知已在這樣的狀態下出現差錯,他不得而知。他只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女孩,眼前的……“妹妹”。

“我做了……很多錯事。”他輕聲說著,含糊的氣聲有些渾濁,“但我自認從未做錯過什麼事。”

兩眼所能看到的光景,彷彿有些不同。那身影時而是人,時而是妖怪。這會兒,它似乎又變回最初的那條天狗了。可那不知如何投映在火牆上的影子,明明更像個孩子。影子的主人就這樣看著他,不出聲,一點表情也讀不出來。

唐赫努力地笑出來,像乾旱時枯竭皸裂的河床。他身下的土地,不知由他身體的何處擴散出一大片血跡。

“……要吃就趁現在。這條命,你要,拿去便是——你不是一直都在等、等這天嗎……如你所願。我已經……大約,不再能駕馭你了。說好的,來吧……來啊!”

他幾乎用盡所有的力量將體內所剩無幾的氣體擠壓出去。隨後,一大團血湧出口中,像是衝破了某種枷鎖,重獲自由般離開這具沉重不堪的軀殼。

慕琬一直緊繃著的弦忽然鬆懈了。她大口地喘息著,為能夠再次汲取這免費的空氣而倍感奢侈,奢侈到落淚。白色的天狗降落在她的身邊,她的友人們也逐漸聚攏過來。只有唐懷瀾,她穿過燃燒的火焰,來到唐赫曾經的位置邊,默默地注視那裡。在這持續不斷的震顫與嘈雜聲中,忽然有一個漆黑的影子衝破了火海的禁錮。它身後帶著一道火光,像一條長長的尾巴。那身影很快消失在夜空之中,去往遙遠的地方,化作不知名的一顆星。

白色天狗猙獰著臉,對那個方向發出低沉的吼聲。

“不用追。”

“他還……活著嗎?”

黛鸞從火焰的縫隙間窺探那塊巨石,似乎已經沒有人的影子,只有一大團黑乎乎的血塊糊在上面,連線著土地。慕琬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失去主導資格的陰陽師不會被天狗所認可……這是她所熟知的常識。可是那樣的界限究竟如何區別,她實則並不清楚。或許妖怪有它們獨特的辨別方式……但這不重要。

“不知道。”她抬起手中的刀,目光掃了過去,“大約是活不成了。”

他們簇擁上來,打量著這把奇怪的刀刃。人間不會有這樣的東西——這形同油汙般斑駁擴散的花紋,這凹凸不平的、淌著恍若熔岩的藍色光澤的刃,這近乎足以扭曲空間的肉眼可見的殺意……絕不是人類所能鑄出的兵器。

這便是……修羅的造物了。

黛鸞忍不住抬起斷塵寰,將之作為對比。

它們都是那樣凹凸不平的。打眼看上去,連長度都不盡相同,外觀上並不相似。長的那把劍像是一條凝固的冰河,短的那柄刀卻像一座流動的火山。可細看上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神態”,屬於兵器的神態是一致的,它們透露出一股十分相仿的氣質。只是,斷塵寰將那凜冽的殺意凍結,凝固,永久貯藏。

傳言中水無君以此為參照製作的半成品——他所看到的,究竟是兵器本身,還是兵器的“靈魂”?沒有人知道。要問,也只能問那支寄寓人間的劍了。

而劍是不會回答的。

他們沒有太多時間欣賞這把妖刀,因為山體滑塌帶來的大量碎石塵浪滾滾而下,意圖吞沒一切。唐懷瀾走了過來,手裡拎著唐赫斷裂的橫刀和鞘。那刀的斷面很平滑。在震顫之中,她的步伐跌跌撞撞,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星星點點的血。默涼的臉色也很差,慕琬將天狗借給他們率先離開。山海試圖將施無棄架起來,他推開他,擺擺手說自己還能走。

他們還注意到,不知何時,朽月君消失了。

“他們在來的路上。”曉是在說雪硯宗的弟子們,“但左衽門有一些殘黨,和他們交起手來。再者……森火持續蔓延,他們人手有些不足。”

“沒關係。”慕琬一面跑一面說,“這也是我們的事,沒有牽連他們再好不過。”

“很抱歉我不能插手。”曉在她的側面平行飄浮著,“有六道無常從中作梗。我若介入你們的紛爭,恐怕會給雪硯宗帶來不利的事。”

“您已經幫了很大的忙。”山海接過話來。

稱不上倉皇逃竄,但他們的現狀也實在狼狽不堪。每個人的身體機能都差極了,有幾次那些大塊的落石就要砸中他們。憑藉各自的武學,幾人死裡逃生,很快與率領著援軍的席煜相匯合。通往雪硯池最近的路,只有她知道。

但如今,這處景觀不復存在了。

這不重要——朋友能平安歸來,已經是莫大的幸運。站在平安的高處平臺,席煜望著披頭散髮滿身是血的黛鸞,她衝上去抱住她痛哭流涕。趕來的弟子有人照料傷員,有人滿面愁容的望著錯位的、持續崩塌的山體,更多人展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驚異來。

“已經沒事了。”黛鸞拍了拍席煜的後背,像個哄孩子的大姐姐,“都好好的。”

“默、默涼呢……”她抽抽著,話都說不清楚。

“你看那邊。”

黛鸞指著天上迂迴的白色長影。弟子們後退了幾步,騰出一大塊地方,方便他們落在這裡。三個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山海看著他們,難得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很快像融化的雪慢慢消逝。他看了一眼施無棄,雖然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至少返魂香的事,姑且能告一段落了。

“嘶。”

幫無棄上藥的小姑娘在他倒吸冷氣時停了手,安慰道:“這藥就是有點蜇人,但傷口好得快,你忍忍就過去啦!”

“嗯……謝謝。”

以前他是能這樣真誠道謝的人麼?山海有些記不清了。

從天狗背上下來的懷瀾步履蹣跚,像個剛會走路的孩子。她身上的傷很嚴重,負責醫療的弟子立刻招呼更多的人來。她只是搖頭,擺了擺手,叫他們不必這麼大陣仗。

慕琬走上前去,還沒醞釀出該說什麼,懷瀾就先用斷劍指向她的手。

“你……”

慕琬抬起手,忽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手與封魔刃的刀柄黏在一起了。她的手面與刀上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雪。可是,她怎麼也不能把手從上面鬆開。

此時安定下來,一種感覺在心中逐漸明晰。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只是慕琬現在才察覺到——她的後頸隱隱作痛,像是一塊低溫烙鐵按在上面,她甚至能感到疼痛的形狀。

是那塊“罪業”的疤痕吧?

她終於認識到一件事實:唐赫死了。

而她殺了人。

“收刀回鞘呢?”

山海從後方探過頭。

於是慕琬照做了。她左手拿起刀鞘,右手將這詭異的刀刃戳了回去。當刀鍔與刀鞘閉合的一瞬,它再度恢復成了那嚴絲合縫的狀態。那些符文、紙符與繃帶,都在瞬間歸位,與過去無異,簡直像是做夢似的。

但是……

他們低下了頭,看到從慕琬的腳下,緩緩綻開一層青白的霜雪。它持續蔓延著,不斷生長,不斷侵略新的土地。

“梁丘!”

更多人走向這裡。打頭的,正是滿目焦慮的池梨。她的衣服破了,身上和臉上很髒,想必是受到了山火的侵擾。她還沒來得及走上前,又有“外人”的聲音率先闖入這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抽出它了,哈哈哈……”

“誰?!”

“梁丘!快讓開!”

“你居然做到了,居然……不愧是他的徒弟,真意外——不,毫不意外,這才是理所當然的……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感激你了,真的,真的是……”

池梨和其他弟子還想向前,突然有一排冰刺從霜面拔地而起,阻擋了他們的腳步。慕琬方才鬆懈的感官再度警覺,儘管她的身體已經疲憊不堪了。施無棄似乎想衝上去推開她,可自己腳下卻被慕琬那裡蔓延的霜冰凍結,雙腿被死死固定在了原地。

慕琬猛然回頭,看到霜月君幾乎笑出淚來的扭曲的臉。

是……什麼時候?

這邊不是懸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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