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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件簪珥看了半晌,並不像富貴人家小姐的東西,若說那金編挑心,編得不夠精細,何況現下時興金挑心上嵌各色寶石,這支挑心上連顆碎珠子也沒有。

那鐲子也不像,西屏翻著給時修瞧,“你看,這翡翠的水頭並不是上層貨,是摔斷了才用金來嵌連的。富貴人家的女子,這樣的鐲子斷了也就罷了,用金去嵌它反而糟蹋金子,若說是貧寒人家的姑娘,也沒有金子去嵌它。她這也算物盡其用了,現在用金子嵌好,將來不要了時,再把金子融下來。這個人想必說貧卻有些家底,說貴卻談不上。”

時修又想那幾件衣裳,“說貧不貧,說貴不貴——難道是個風塵女子?”

西屏抬起頭,“怎見得?”

時修道:“女為悅己者容,清明前日天氣寒冷,她穿得那樣單薄,難道是穿不起?大約是嫌衣裳穿多了身段臃腫不好看,情願挨著冷的緣故。”

兩個人因為瞧首飾,面對面站得近近的,西屏嗤笑他,“你這會又知道女人了。”

時修不覺紅了耳尖,“難道不是如此?”

“女為悅己者容,又不是隻有風塵女子是女子,要是良家女子取悅丈夫或心上人呢?”

經她一說,時修額心暗結,又有些拿不定。

西屏癟嘴一笑,從他手裡抽出金挑心,捻著道:“或許真叫你說著了,誰沒事在家戴這些沉甸甸的玩意?若是丈夫,彼此什麼模樣沒見過?也不犯挨著冷穿得這樣單薄去取悅他。要是會心上人,哪個良家女子身邊沒人伴著的?既有人伴著,也不會無人來認了。”

言訖轉頭向簾外問那李仵作,“你看過她的手麼?”

那李仵作正發怔,回神過來打拱,“看過,面板細膩,想來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

“那你可曾瞧過她的指甲?”

李仵作支支吾吾,低下頭去。

時修暗惱,打簾子出來,攝他一眼,“還不回去細細檢視再來回話。”待仵作要走,他又叫他回來問:“你們魯大人還交代什麼不曾?”

李仵作窺兩眼他的面色,唯恐他將魯大人疏懶案子的態度告到姚淳那裡去,便面露慚色,將一切過失都朝自己身上攬,“大人只訓斥了小的技藝不精,查驗得不周,以至案子拖了這幾日沒個頭緒,正嫌小的無用,要從泰興縣借調個仵作來呢。”

西屏乍聽這話,眼睛不由得望出簾子,直勾勾盯著那仵作。

可巧時修也在問:“調的是誰?”

“是泰興縣姜南臺。”

這名字有幾分熟悉,時修遙想須臾,漸漸想起來,前年剛上任時翻閱卷宗,在兩起驗傷驗死的卷宗上瞧見過這名字。本來沒什麼稀奇,可此刻又一想,這人是泰興縣人氏,又姓姜,難不成和西屏夫家有什麼牽連?

因而打發走李仵作,走回臥房裡來,見西屏面色有些異樣,心裡更有準了,“您夫家姓姜,這姜南臺是不是您姜家的人?”

西屏坐到榻上,悵然地點頭,“他是我公公的侄兒,他父親與我公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惜父母早亡,便由公公接到家中將他撫養長大。”

這姜南臺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自幼長在姜家,姜家上下慣他叫三爺。

“姜家算上他,是兄弟姊妹五個,你姨父行二。”

恰好顧兒進來,聽見隻言片語,因問怎麼說起姜家的人口來了,時修提起姜南臺要到江都縣來之事,她便一口道:“既是姻親,就收拾出間屋子請人家到家來住,住在館驛許多不便。”

時修自然沒什麼可說的,不干他的事,何況魯大人請人來驗屍,人住到家中來,倒便宜他問話。不過疑心西屏為什麼沒立刻應承,瞧她面色似有兩分瞻前顧後。

顧兒也歪著眼瞅她,把胳膊搭到炕桌上去,湊上前問:“你是怕看見姜家的人?”

自然姜府上下也少不得有嚼她舌根的人,顧兒雖不喜歡這些人情世故,但這歲數的人,多少知道些。便將大手一揮,“且不論是不是禮數,我也是有意請這姜三爺到家裡來住著,好叫他們姜家人瞧瞧,你不是孃家沒人!”

西屏因見她這豪情,笑了,“那麼又要勞煩大姐姐費心了。”

“這有什麼?不過添副碗筷,不值當謝。”

後來顧兒又說了些什麼,她走神沒聽見,只等回過神來時,覺得臉上笑得疲倦。顧兒和時修都不見了,只紅藥在榻前收拾茶盞。

“太太和二爺呢?”

紅藥笑道:“才剛走了。”

那母子二人走到園中來,正欲分道,時修想起什麼來,又折身回去叫住顧兒,摸出五兩銀錁子給她,“這是六姨要我轉交給您的。”

顧兒一看那銀子,又是嘆氣又是癟嘴,“我說了不收,她一個女人家,吃個一年兩年也吃不出多少錢來,她偏要客氣。你爹常說我這個做孃的不如你們做兒子的懂事,瞧,你今日也不懂事起來,怎麼受了她的?”

時修只管遞去,“所以爹說您不懂事,您不收,六姨如何住得安心?”

顧兒歪著眼想想,也是這道理,只得收下,“你這姨媽看著隨和,其實性子犟得要死,當年初到你外祖家,死活不肯叫人,還是你外祖父哄了她好久她才肯叫他聲爹,你五姨媽哪句話得罪了她,她那一年多都不同她講一句話。都說她性子孤傲古怪,依我看,那樣小的年紀,跟著她娘居無定所的,不是孤傲,是驚怕,所以常提著心。”

時修洩出縷笑,“您倒也有個細心的時候。”

“哼,你娘要沒顆七竅玲瓏心,能養出你和你大哥兩個麼?”顧兒得意一笑,臉一變,拍他一下,“你姨媽在家住著,你不要惹她生氣,她氣性大,嘴上不說,都記在心裡呢。她雖不是你的親姨媽,你也要當她是親的,多孝敬著她點,她吃的苦也夠多的了,你姨父死了,她又沒個孩子,在姜家不知暗地裡受了多少閒氣。”

“您看我有哪裡不敬她麼?往後我還要給她養老哩。”

顧兒嗔怪道:“懶得和你說了,你這些玩笑要是能說給誰家姑娘小姐聽,倒省得我操心了!”

說話間二人分散,各自回房。

日影漸漸西垂,滿園橫杆斜枝的影落在太湖石上,靜悄悄的,只聞鶯疏燕稀的啼聲。西屏兀自還有些發怔,窗上半垂的竹簾影又似個蛐蛐籠子罩到炕桌上,她伸手去摸,摸到空,覺得無趣,便往床上去歇中覺。

帳子放著,睡也睡不著,睜眼到下晌,紅藥喊她吃晚飯她也假裝睡著沒聽見,好在那丫頭見喊不起她也就不喊了。

及至傍晚,聽見時修又來了,她才勉強起身,坐到妝臺前整理髮鬢,又把微笑堆到那臉上來,“那李仵作來回話了?”

時修自在榻上從容坐下,“嗯,他說那女屍留著長指甲,右手指甲上輕微磨損,左手指腹上有薄繭。”說著豎起根手指點一點,“大概是什麼樂器給磨的。”

“琴,箏,或是琵琶。”西屏在凳上慢搦腰肢,回頭看他,“大約是琵琶,揚州府時興唱清曲,行院裡的姑娘們慣常使的就是琵琶。”

時修不通樂器,也從不在風月場中鬧,他爹孃更不喜歡,除開節下襬席請客,素日從不請她們,誰知道風月場中現刮的又是什麼風?奇怪西屏卻知道得清楚,他盯著她,勾著一點點唇,“您竟知道行院裡的事?”

西屏理著裙子,“這有什麼,姜家時常請這些人到家裡湊趣,我和她們這些人常打交道,自然曉得些行市。”

時修將手擱在炕桌上,一鬆一蜷地空自攥玩著,“那這就說得通了,行院裡的女人,多半不是鴇母親生,又常留宿人家,所以丟個幾日也不見家人發急。有的鴇母因怕纏上官司,就是瞧見了那告示也不敢來認,不然不論貧家富家,誰家丟了妻女不尋的?”

西屏見他總算舒展了眉頭,又一盆冷水給他澆下去,“可行院裡會彈琵琶的姑娘也多,泰興縣就有幾百上千戶妓家,這江都縣是置府之所,官宦人家多,妓家自然更是多不勝數。等你查問過去,只怕兇手早跑了。”

“這個不難,我自有問處。”

說完便使紅藥叫了小廝玢兒來,打發他去魯家給那魯有學傳話,“你告訴魯大爺,就說請他那班素日吃喝的朋友都到衙門認認,看有誰認得那具女屍。”

西屏望著人出去,走到榻那端來,“就是昨日在魯家款待我們的那位魯有學公子?”

“魯大人只他一個兒子,不是他是誰。他慣來眠花宿柳,朋友又多,常和他們在外胡混,就算他不認得那女子,他那些朋友中興許有人認得。”

西屏想到魯大奶奶,昨日她們同席時也說過幾句話,是位賢良淑德的奶奶,只是有些不善言辭,何況在那付家嬰孃的陪襯下,更是做了半個啞巴。相貌嚜說不上十分標誌,卻也是婉約動人,和那魯有學也算登對。

可見男人都是不滿足,得了金的又想銀,各色各樣的女人都想沾一沾,饞貓似的。

說到貓,她把眼在時修身上溜一圈,真格是大姐姐說的,虧得他讀書讀成了個死腦筋,不然以他這副行容相貌,還不知怎樣胡鬧呢。

“您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時修給她看得不自在,不由得端正起來,炕桌上的手收下去,放在了膝上。

西屏把眼調開,哼了聲,“沒什麼。”

時修歪著臉窺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默了默,和她打個商量,“您——”

“什麼?”

“您能不能不要喊我的小名。”

“花狸奴?”西屏提著月眉,作對似的,偏道:“怎麼喊不得?你這小名可是你爹的一片為父慈心。”

這小字還有個緣故,當初時修出生時他大哥不過兩歲,兩個娃娃張嘴就要吃。偏趕上他們姚家最是艱難時候,姚淳閒讀到陸游那幾句,“裹鹽迎得小狸奴,盡護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策勳薄,寒無氈坐食無魚。”胸中抱愧,自覺對不住妻兒,因此給時修取了這名。

如今他長大成才,夫婦倆還這樣叫著,也是自省得了富貴不忘微時之意。西屏也故意跟著叫,擺長輩的架子。

時修無奈道:“那您還是就叫狸奴吧,不要帶那個‘花’字。”

西屏好笑著,夕陽撲在面上,有絲得意的嬌媚神氣。時修拿餘光瞥她一眼,再一眼,胸中又立刻警覺了一下,想起她娘午間對他說的話。

他不該拿看尋常女人的眼光去看她,就像不該拿看尋常女人的眼光去看那具女屍。儘管他其實和那些農夫沒什麼兩樣,也記得那女屍的腿和胸。大概兩樣點的地方,是他同時也記得敬重。

“咕嚕嚕”一聲,像是西屏肚皮在叫。時修因問:“您還沒用晚飯?”

西屏咬了下嘴唇,一雙眼向上抬著睇他,表情既委屈又尷尬,“睡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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