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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薄的衣袍使她發冷,阿磐倉皇下榻,伏在地上低低哀求,“阿磐學不會,請主人罰。”

陰魂不散的人不知何時又回來了,也許她壓根就不曾走遠,這時候又在門口妖聲怪氣地道了一句,“學不會就得狠狠地罰。”

阿磐寧願受罰,也不願在主人榻上煎熬。

阿磐知道主人向來待她寬厚,你瞧,他總算了結了這一日的考驗,低低嘆了一聲,許她離開,“罷了,走吧。”

阿磐連滾帶爬地起了身,裹了衣袍赤腳就往外跑。

陸商推門而入,進了門卻猝然頓住,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問了一聲,“主人可要蘭湯沐浴?”

沒有聽見那人說話,但大約是點了頭的,又聽陸商道,“主人該命人把她押去水牢。”

尤聽見門主定定地命了一句,“暗室思過吧。”

哦,暗室思過。

那是千機門裡最輕的刑罰。

陸商急了,“主人為何總是縱容?”

然而再沒有聽見榻上的人說話。

陸商掩門退出了內室,命人往樓上送了蘭湯,這便要帶她回千機門了。

這三人終究無一人是高興的,阿磐也遲遲平復不下心來,只是老老實實地跟著走。

在陸商面前,她向來沒什麼話,與陸商的確也沒什麼可說的。

陸教官旦要開口,便是拔出了一把利刃,這利刃只會往人心口上一下下地刺。

譬如此時,一出了女閭,陸商便開始扎人了,“你弄髒主人了。”

阿磐垂眉攏著衣袍,什麼刻薄的話盡由著陸商說去。

她越是閉口不言,陸商的臉色便越是難看,冷凝得似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霜雪,“你可知道主人是誰?”

陸商既問人話,阿磐便也答,“是千機門門主。”

千機門還有誰不知道,就連她初進門時就已經知道了。

陸商怔然出神,“主人怎麼就偏偏看上了你這樣愚蠢的人。”

阿磐靜默地立著,等她繼續說下去。

陸商性子急躁,阿磐知道她一定會往下說。

果然,陸商深吸了一口氣,繼而痴痴笑了一聲,“他是懷王啊。”

阿磐眼底蓄淚,不敢抬頭。

哦,懷王,是懷王三年的懷王。

原先只知道他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不知道他竟是中山的君王。

蕭延年,字棄之。

多好聽的名,多涼薄的字啊。

這一路過了坊間,走了山路,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好似想了許多,回過神來時,腦中一片空白,卻又似什麼都沒有想。

一到千機門,就直達暗室。

陸商將她推進暗室前時曾恨恨地剜了一眼,“真該把你丟進女閭,不出三日,就能下賤成一條只知搖尾乞憐的狗,何苦再費這些心思。白長了一張臉,屁用沒有一點兒。”

阿磐憮然,她想,是嗎?

不是。

她在魏營三日,也沒有變成一條只知搖尾乞憐的狗。

她什麼都做到最好,然而卻通不過考驗。

她果真就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嗎?

不,不是。

不過是因了旁人都沒有遇見蕭延年。

暗室黑沉不見天日,就設在千機門地下,只有一眼不足兩寸的小孔,堪堪透進一些外頭微弱的天光。

陸商不許旁人給她送飯,也不許旁人與她說話,自己就在門外不遠處大搖大擺地倚靠著,把大門把得死死的。

聽說,只有陸商不曾進過暗室。

其餘的人,無一例外,就連孟亞夫和範師兄也都是進過暗室思過的。

何況沒有透過考驗,受罰也是應當,因而阿磐沒有不平。

只是思過兩日,並沒有思出什麼結果來。

出了暗室,人都虛脫得沒有力氣了,陸商問她,“如今會了?”

阿磐扶著暗室黑沉沉冰涼涼的鐵門,平靜地望著她,“會了。”

陸商嗤笑,“媚術有何難呀,你天生就是個狐媚子,只要你肯,沒有學不會的。”

也許是吧。

她說什麼,全都由她。

女閭的考驗一結束,與阿磐一同受訓的同門陸陸續續地開始奔赴各自的使命了,留下來的人越來越少。

可自出了暗室,阿磐再沒有見過蕭延年。

也不知怎麼,蕭延年到底再沒有為難她,陸商也不再執著於帶她去女閭了。

入了臘月,開始給她安排起了優伶。

大抵是覺得媚術學得不成,便開始主攻綠腰舞。

陸商和負責教習的優伶不許她吃飽飯,說什麼,“人吃那麼多幹什麼,吃一身的肉,能做成什麼事?”

還要時不時地敲打,“你以後是要做舞姬的,活這麼大,就沒見過胖舞姬的,更不要提送去魏王父座前了,只怕連採買樂伎舞姬的良造府上都進不去。”

不管怎樣,入了臘月,很快就到了年底。

少時雖住在山間,養父母很早就開始囤起年貨了。

養父雖教書,素日也在靈壽的大人家任職,他是門客,年前總會在靈壽買上鞭炮,再帶些大人們賞賜的牛羊臘肉。

有了年貨,阿磐和雲姜總是很高興。她們會跟著養母一起圍坐火爐剪火紅的窗花,養母會提前蒸上許多花餑餑,燉好的牛羊肉就在廊下懸著,能吃上一整個正月呢。

但在千機門,千機門沒有一點兒年味。

臨近除夕的那幾日,形勢然而突然緊張了起來。

孟亞夫告訴阿磐,有暗哨來報,魏王父要來中山故地北巡,車駕已經到了沙丘,千機門的人正在暗中盯梢,要尋找一個刺殺的好機會,命她千萬做好準備。

阿磐總以為將來要去做舞姬,沒想到還是要她殺人越貨。

於是,整個年底都過得心神不寧。

除夕這夜,果然就被陸商和孟亞夫帶上馬車,連夜往昌城趕路。

孟亞夫一臉肅色,“我們的人送來可靠訊息,魏王父今夜將在昌城驛站歇腳,但其身邊將軍暗衛眾多,我們的人近不得身,不好動手。”

陸商也難得不再冷語扎人,大抵是因了任務艱險,說話也少見地正經嚴肅了起來,“你扮作婢子,混進驛站,趁他湯沐時候刺殺。”

阿磐意亂心慌,手心捏著袍角,把袍角捏得皺皺巴巴,“孟師兄,我只怕不行。”

孟亞夫道,“怕什麼,只管為主人盡忠,旁的不要多想。”

也是,越蹈重圍,冒突白刃,輕身守信,捨命盡忠,是蕭延年一早便教給她的。

阿磐鬱郁垂下頭去,再沒有說什麼。

馬車沿著小路疾馳,一路順暢,沒有經過關卡,也總算趕在魏國車駕到來前搶先進了驛站。

千機門有手眼通天的功夫,孟亞夫也是身手了得,不費吹灰之力就綁來一個婢子,只需叫阿磐換上那婢子的衣袍,輕易就混進了驛站之中。

短刃捲進薄毯之中塞給阿磐,安排妥當後也並不多留,早早地就撤離了,撤得遠遠的,只留她一人在驛站二樓忐忑地等。

陸商雖一向看不上她,大抵也知道這次刺殺的兇險,臨走前竟好心提醒了一句,“做我們這行的,這輩子也只有一次機會。你自己看好時機,不是你殺王父,便是王父殺你。”

是,阿磐知道。

殺不了王父,死的人就是自己。

因而一個人心驚肉跳,惶惶難安。

窗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了下去,雪糝子把驛站的重簷瓦當打得譁然鳴響,至戌時,老遠就聽見車馬喧囂。

這除夕夜的昌城冰天雪地,阿磐繃著身子,一身薄汗。

大風吹雪,驚沙獵獵。

驛站的第一朵煙花驟起,砰得一聲在夜空炸開。

魏王父的車駕已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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