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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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啟祾望著樗,伸出了那隻當年在天台山捨身崖上被她拉住的手,在空中久久舉著。樗的眼神從遙遠處回落到這隻手上,再看看姒啟祾,也伸出了手,將他從地上拉起。就在姒啟祾站穩腳跟的瞬間,他鎖緊了樗的胳膊,猛然沉勁發力,要將樗背摔出去。
誰知,樗在被拋至半空的時候,腰身如狸貓般一轉,胳膊就似長蛇滑出,雙足落地時悄然無聲。姒啟祾見狀,先是一驚,繼而一笑,甩開手,邁著步,向著樗衝過去,帶著同歸於盡的氣勢。樗一動不動,靜等著姒啟祾衝到跟前,在他揮拳的瞬間,身子一斜,手臂輕彈,姒啟祾只覺脖頸一震,摔倒在地。
又是一個很長很長的無夢的夜,姒啟祾醒來時渾身舒暢,腦袋也輕了。東窗外天色發白,他看看四周,並不是椿那間院子裡的那間廂房,走出房來,發現還是那對老夫婦的家。
老媽媽正從後面出來,手裡端著一鍋粥,見了姒啟祾喜道:“你醒啦!正好,吃早飯了。”
姒啟祾四下又看,正堂供桌上擺著的老式的盒子鍾指向六點,牆上掛著的是月曆。家裡沒有電視機,更看不見電話,正要問,老媽媽插道:“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樗姑娘說,給你吃了安神的藥,讓你好好休息,誰曉得你睡了這麼久。”說著貼上來看姒啟祾的臉,“嗯,臉色果然好了。”
姒啟祾警覺起來:“樗姑娘?你認識她?”
“認識認識!”老媽媽很熱情,“椿姑娘打過招呼了,說是她的好姐妹。”
姒啟祾忙又問:“那……椿姑娘呢?你們很熟嗎?”
“那當然!椿姑娘可是我們這兒的活菩薩!活神仙!沒有她,我們哪能過得這麼自在!”老媽媽滿臉都是幸福。
盛了粥,擺上了兩樣海味小菜,老爺子也從外面回來,手提著一籃子新採摘的果蔬。老兩口樂呵呵地吃早飯,你給我夾一筷子,我給你夾一筷子,又給姒啟祾夾一筷子,無聲無息間倒顯得其樂融融。
姒啟祾滿腹疑惑,又記起前天晚上,在一陣憤怒和絕望的痛苦中,萌生了殺掉樗的衝動。那時他想著,如果殺不了她,被她果斷地解決掉也是件快事。可樗非但沒有殺他,還把他留在這裡休養。她還是心軟了嗎?可她為什麼對山洞裡的無名者那樣狠心?她一早就看出來了,是椿想讓她殺了那個人,而她真的照做了。這是一場測試嗎?樗到底是迫於無奈還是真的想殺人?
吃完飯,姒啟祾便幫著老夫婦洗碗掃地,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老夫婦閒談。先問這島的名字,又問島上還有多少人居住,再問椿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為什麼要把她當成活菩薩。
老兩口的回答也是有一搭沒一搭,說這裡一直叫言山島,可他們以前不識字,不知道怎麼寫。椿姑娘來了,就教她們識字,說是言語的言。島上本來就沒什麼人,日子也過得苦,但因為椿姑娘來了,給大家帶了外面的東西,又送年輕人們出去打工掙錢,讓他們在外面過好日子,現如今只有幾個老人還留在島上。如果不是椿姑娘一直照應他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現在。
姒啟祾覺得不對勁,便問:“椿姑娘來了多少年了。”
老媽媽剛要答話,只聽身後響起了椿的聲音:“怎麼,想查我的底?”
姒啟祾握緊了手中的掃帚,左右看看,因問:“樗呢?”
椿壞笑起來:“呦,我還以為你看見她殺人就變心了呢。前天晚上你不是還要殺她的嗎?這時候又惦記上了?是還想殺她還是單純地想她了?”
此時的姒啟祾對這些話是極其反感的,不耐煩地又問了一遍樗在哪兒。
“死了。”椿輕描淡寫著,“她捨不得殺你,我只好殺了她,免得以後麻煩。”
乍聽個“死”字,姒啟祾心頭刀剜得疼,轉念一想,諷笑道,“憑你的本事,殺得了她嗎?”
椿哈了一聲:“還行,腦子是清醒的。沒錯,我哪兒打得過她呀!我這身本事還是她教的呢!”
椿說著就走了,姒啟祾立即放下掃帚跟了上去。一天一夜的長眠確實讓他腦子清醒了些: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激憤和魯莽都無濟於事。他必須沉下心來和椿小心周旋,看看她究竟要做什麼,看看樗到底怎麼想。至少,樗的話是對的,不管發生什麼,他都不能心軟,不能改變原則。
見姒啟祾跟了上來,椿放慢腳步,等他同行。
姒啟祾平了氣,又問她:“樗在哪兒?她是答應跟你合作了嗎?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我們要做的,可是千百年來所有人都想做的一件事。”
“殺人放火嗎?”姒啟祾反譏著。
“殺人放火算什麼。”椿從鼻子裡嗤了一聲,“我問你,如果你可以讓所有人長生不老,那你會為了實現這個理想而殺幾個人,做些所謂的壞事嗎?”
姒啟祾一愣:“長生不老?你的意思是說,你們殺人是為了讓所有人長生不老?”
椿白了他一眼:“你不信嗎?你們在山洞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沒說什麼嗎?”
姒啟祾又一愣,回憶了起來:“他說他一直在替你找樗,追到了會稽山,但還是沒找到。你就把他關在山洞裡,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整整關了……”說到這兒,姒啟祾頓住了,他想起那人說的是二十多年。可他怎麼可能被關了二十多年呢?樗和椿最多也就三十,怎麼可能把他關了二十多年?
椿顯然被姒啟祾的表情逗樂了:“他是不是說他被關了二十多年?”
姒啟祾點了一點頭,兀自疑惑著:“怎麼可能?”
“因為——”椿的眼睛閃亮閃亮的,用耍弄人後得意的口吻大笑道,“我跟他說的呀!”椿也很愛笑,但和樗的淺笑完全不一樣,是熱烈而直白的大笑,伴著響亮的聲音,“你沒聽過嗎,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在山洞裡住著,不見天日,不知時光。待久了,就失去了衡量時間的標準。你說什麼,他都信啊。那個呆子已經瘋了,魂兒都沒了,就剩一副驅殼。我讓他活著是折磨他,而樗殺他則是幫他解脫。”
姒啟祾看椿這樣開心,一股無名火油然升起,可再看椿笑得那樣爽朗坦蕩,又覺得她像個孩子,不過是在惡作劇裡尋開心。姒啟祾有點恍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樣的女孩子會殺人作惡。可從老夫婦的口中聽來,島上的人是很喜歡椿的,甚至對她有些感激。真不知道他們是被椿矇蔽了,還是椿就是這樣一個人——和樗一樣,會殺人,也會救人,是惡人,也存著善。或許,椿只是缺少一個機會,像樗一樣,迷途知返,重做好人。而椿最後的那句話也減輕了橫亙在姒啟祾心裡的對樗的芥蒂,他也不由覺得,樗殺了那人可能是真的為了幫他解脫
回到院落裡,見十來個人在練功,姒啟祾不由問椿:“這都是你的影子?”
“影子?”
“從見到他們開始,就這麼覺得。一個個都沒有聲音,像藏在暗處的影子,任你操縱。”
椿顯然有些意外,又很欣賞:“你的想法確實有點意思。不過,他們不是影子,他們只是罔兩。”
“魑魅魍魎?”
椿笑了一笑,徑自走開了。姒啟祾抬眼看,樗正安坐角落,看著這些罔兩在練功。不知為何,姒啟祾無法剋制地生出些愧疚和後悔,想往樗那裡去,又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還隔著五六米遠,倒是樗先衝他打了招呼:“睡得好嗎?”
得了臺階,姒啟祾就坡下驢,回說睡得很好,於是走過去。他正想解釋自己前晚的衝動,樗又先開了口:“心靜下來就好。什麼事,都會過去的。”
姒啟祾訕訕地笑了,無話找話,隨口問樗:“椿剛剛跟我說,她殺人是為了讓所有人都長生不老。”
樗的眼裡閃了一下:“她和你說的?”
姒啟祾捕捉到了這點細微的變化,心裡浮起一層疑雲,嘴上仍若無其事的:“是啊。說的時候正兒八經的,把我都給嚇住了。我當時腦子裡的第一反應是,你們是不是被什麼邪教組織控制了。再想想,又覺得挺可笑的。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信這些呢。”
說時,姒啟祾暗暗看樗,見她眉頭蹙了一下。這雖叫姒啟祾更加疑惑,但他又有點高興,因為他似乎又能感覺到她了,哪怕是這微小的一顰一笑,至少讓人覺得她是真實的。這感覺真是太奇怪了,早起的時候明明還想得清楚,要保持冷靜,不能心軟,可這會兒見了樗,就不自覺地心中柔軟,想要親近她。
藉著這點小歡喜,姒啟祾試探著問:“你們不會真的是邪教組織吧?”
樗低頭撫弄著指甲:“相信長生不老就是邪教嗎?”
姒啟祾道:“21世紀,相信科學文明度的時代,誰還信長生不老這套?現在都開始提倡死亡教育了。”
“21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正因為科學發達了,人才有希望長生不老啊。難道人的平均壽命,不是越來越長了嗎?聽說現在都能透過基因編輯糾正一些先天病了,長生不老又怎麼不可能呢。人吶,活得越長,就越怕死,什麼時候都不會變的。”
樗說罷起身走了,她一揮手,練晨功的人也都散了。姒啟祾獨立中庭,回味著樗的話,覺得有些道理,但不知道她的意義何在,不由得亂猜她說的可能是真的,她們也許真的是什麼邪教組織。
又呆了好一會兒,姒啟祾想起樗剛剛好像從穿堂向後院走了,便也往那邊去。剛一轉角,在門洞下撞著了椿。
椿正色問:“誰讓你過來的?”
“我找樗說幾句話。”
“有什麼回頭再說。這後面是我們住的地方,你不能進。”
“你們?”姒啟祾忙問,“你和樗麼?”
“還能有誰?你對她都動了殺心了,我可不放心再把你們放一個房間睡著。”椿說時嘴角已經得意地微翹起來。
姒啟祾知道她是存心打趣,實在懶得應對;想從旁邊讓過去,可椿偏還擋著。兩個人正在糾纏,樗從後面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問椿鬧夠了沒有。椿撇撇嘴,讓開道路,示意姒啟祾過去。姒啟祾這才明白二人本就是在等他,真不知葫蘆裡裝的什麼藥。
走進房間,發現是一間學習室:東西兩面是書牆,當地一張大案,條凳擺了一整圈,足夠坐二十多人的。正北牆上垂著幕布,大約是投影用的。一進屋,姒啟祾就看見桌沿上的一張身份證,赫然是他的照片,但姓名和身份證號是別人的。
姒啟祾拿起來,冷笑著:“怎麼,這是要給我買火車票還是飛機票?什麼年代了,你們覺得一張假身份證就能搞定嗎?我還以為你們這樣的有私人飛機呢。”
“我們是有的。”椿接道,“可惜只有一架,明天才能從美國飛回來。我們一會兒就出發,直接去匯合的地方。”
“匯合?你們要去哪兒?”姒啟祾忙問。
“你們?”椿笑了,“你一口一個你們,是真沒把自己算進來呀。”沒給姒啟祾回應的時間,她繼續道,“你跟我不是我們沒關係,可你跟樗之間怎麼算,要想想清楚。她是為了你才留下的,以後的事兒都是要一起做的,我們”椿刻意加重了音,“可不想多個麻煩。”
“你鬧夠了沒有?要不是你,我們根本不會是現在這樣!”姒啟祾不滿地吼了一句。
椿把兩眼一立:“拖油瓶,你別蹬鼻子上臉!要不是樗捨不得你,我早把你埋礁石灘了。你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們,留條命,這輩子可能還有機會見你爸媽。”
兩句話把姒啟祾騰起的火壓了下去,只剩個苗頭在心底抖著。他看看旁邊的樗,正對著書牆翻看著一本書,對此充耳不聞。
姒啟祾平了氣,收了身份證,因道:“你應該知道,假身份證過火車站、飛機場的安檢,被識破的機率是極其高的,說不準我這張臉已經上了公安的系統了。你們要出門,還是自駕好一點。”
“不算笨。”椿一笑,“我們就是開車去。時間太緊,沒法做周全的安排。這張身份證不過是防備路上遇見小鬼的,真有大事,一個塑膠牌牌管屁用。”
“那要是時間足夠,你是不是有辦法黑進戶口系統,造一個全新的身份?”
“當然可以啊。但這件事費心費力又費錢,不值當。”
“可你這動不動綁架殺人的,沒幾個假身份怎麼矇混過關?”
“電影看那麼多,難道不知道,大BOSS都是不用親自動手的嗎?我需要什麼假身份?只要手底下都是忠心耿耿的狗就行。”
姒啟祾的心揪了一下:“狗?你把他們當成狗?山洞裡的那個人也是狗嗎?”
“是啊。”椿毫不猶豫。
“那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名字。”椿嘆口氣,“他倒是有個好聽的名字,只是後來的模樣配不上那個名字了。”說著又笑,“放心,樗不會把你當成狗的,但她以後會不會記得你的名字,我就不敢保證了。”
姒啟祾簡直不想再和椿多說半句,轉身走到了樗的身旁,剛想問話,樗卻開了口:“多言數窮。明明知道有些話說了是無意義的,就不要自尋煩惱。”
姒啟祾低了頭,半晌後弱弱地問:“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椿在那頭插道:“去她曾經最喜歡的地方。”
姒啟祾又有點兒氣不打一處來了,可想到樗剛剛的話,就忍住了。
椿卻走了過來,摟住樗的肩,衝姒啟祾擠著眼睛:“也是她曾經喜歡的人待過的地方。”說罷又丟開手,自顧自地整理收拾著一些資料
姒啟祾的那點氣是沒了,可心裡又亂糟糟、毛扎扎起來,禁不住問:“喜歡的人?誰呀?”
他看著樗,樗一笑,彷彿事不關己。姒啟祾再看椿,椿並不看他:“都說是曾經了。放心吧,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她可能都不記得了。”
姒啟祾趕忙回身,問樗時卻多少躊躇了:“那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記得。”樗毫不遲疑地回答。
“你真夠可以的,就不能哄哄他嗎。”椿無奈著。
“實話實說而已。”
椿這裡一嘆,安慰姒啟祾道:“主要是那人挺有名的,很多人都知道,她想忘了都不行。”
姒啟祾哪還停得下來:“有名?是名人嗎?我認識嗎?”
“你……”椿掃了姒啟祾一下,“按道理,你應該認識。”
“他叫什麼呀?”姒啟祾盡力掩飾著心裡的急切。
椿和樗對視了一眼,打起了哈哈:“不著急不著急,以後會知道的。呵呵。”
姒啟祾想起了徐問心養的那條河豚魚,覺得此時的自己跟它很像,被戳得氣鼓鼓的,卻只能悄悄地把氣被憋回去。他蔫兒了神,道:“你們叫我過來,就為了給我張假身份證和說這些廢話嗎。”
“本來就是交待出門的事。”椿拎過來一個戶外探險揹包,扔到姒啟祾懷裡,“誰叫你先陰陽怪氣,才有了那麼多廢話。”
一時吃了飯,眾人出發。先坐遊艇到海岸邊,然後換了兩輛車出城。椿和樗、姒啟祾在一輛車上,其餘幾個影子同一輛車。姒啟祾本還想問椿是不是擔心他和樗會一起逃跑才特意一起,但想著樗的那句“多言數窮”,只能作罷。
車輛追著落日,一路向西。車內空調的溫度正好,叫人覺得窗外的夕陽金光是溫暖的,幾乎忘了已近小暑節氣。姒啟祾又想起即將去到的地方是樗最喜歡的地方,也是她喜歡的人待過的地方,雖然是曾經,但多少叫他不是滋味。這一點酸意,讓他確認了自己對樗的感情是認真的。可是樗呢,樗對他到底是什麼心思呢?她的心念一動,除了救人的慈悲之善,會有哪怕一點點的男女相悅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