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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時分,晨曦未至,天色依舊昏暗,通天塔上的鼓聲傳遍上京各處,宵禁結束。

直至最後一道鼓聲落下,阿纏才不情不願地睜開惺忪睡眼。

今日是小林氏出殯的日子,宜早不宜遲,她需得儘早去趙府。

穿好了衣裳,阿纏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冷風頓時倒捲了進來,她哆嗦了一下,將窗戶關好。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倒適合送亡人。

阿纏走在昌平坊的街道上,道路兩旁的店鋪還沒開門,但街頭隱約能夠聽到人聲,那是賣餛飩的攤子,聽說他家的肉餛飩很是美味。

今日阿纏難得早起,總算遇上了一回,可惜她在出門前就著熱水吃了一個蒸餅,嘴裡沒什麼滋味,但實在飽腹,只能留著遺憾等下次了。

阿纏趕到趙府的時候,天色還沒有大亮,但府中似乎聚集了不少人,聽聲音,很是熱鬧。

她走進院子,見趙家人都在,他們神色凝重地看著靈堂的方向。不多時,幾名壯漢抬著棺材從靈堂裡走了出來,還有人將供桌也搬了出來,上面還擺著小林氏的靈位。

阿纏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不是說時辰到了才能起靈嗎,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很快,靈堂中又走出了幾名道士。

為首的道士鬚髮皆白但面容不老,身穿紅色法衣,手持法鈴,他身後的七名道士各自捧著一個黑色木匣,他們似乎正打算做法事。

見道士走出來,趙銘迎上前,態度十分尊敬:“此次還要勞煩淨雲道長。”

淨雲面帶微笑:“趙大人且安心。”

與趙銘打過招呼後,淨雲轉身來到供桌前,七名道士一一上前,將手中的黑色木匣擺到供桌上。

淨雲搖響法鈴,周圍的風突然止住,院中的樹木卻簌簌搖晃起來。而擺在院中的棺材,棺蓋突然往上跳了一下。

似乎有什麼東西,想要從棺材裡衝出來一樣。

在場的趙家人,年紀小的趙文奇躲在了趙家老太太身後,趙聞月嚇得不住尖叫,往後退了好幾步。

只有趙銘還算冷靜,但臉色也有些不好看。

法鈴聲停下,淨雲老道神色為難地看向趙銘,開口道:“趙大人,尊夫人枉死,周身怨氣不散,魂魄已有朝厲鬼轉化的跡象,還需儘早決斷。”

“這……道長有什麼辦法?”

淨雲道長捋了捋鬍鬚,開口道:“辦法有二,其一,在趙夫人化為厲鬼之時由老道我出手打散其魂魄,可這樣一來,尊夫人的魂魄便入不了幽冥。”

“第二種辦法呢?”

“將其魂魄與我道觀供奉多年的往生符一同封於棺內,慢慢消磨其怨氣,但恐怕要花上百十年時間尊夫人的魂魄中的怨氣才能散去,倒是需要趙家人重新開棺,放趙夫人的魂魄去幽冥往生。”

趙銘面露遲疑,似乎覺得這兩個選擇都不算好。

可還沒等他下決定,趙聞月已經尖聲道:“選第二個,爹,我們選第二個。”

“可這樣,你孃的魂魄要被封在棺中百年。”趙銘的神情似有不忍。

“那也比她變成厲鬼來害我們全家要強。”

“聞月說得對,兒媳婦也不會願意變成厲鬼害人的。”趙老太太趕忙應和。

就在趙銘也要答應下來的時候,有一道身影突然撲到了棺材上,她抱著棺材哭喊:“你們不能這麼對夫人!”

竟是孫媽媽。

孫媽媽似乎一夜未閤眼,眼底通紅一片,眼下青黑。

“快來人把她拉開,不要打擾道長做法。”趙聞月見到孫媽媽,頓時臉色不善,喝來家丁讓他們把孫媽媽拖走。

孫媽媽的力氣如何能抵得過兩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很快就被人從棺材旁拖開了。

在經過阿纏的時候,孫媽媽哭喊道:“姑娘,求求你替夫人說句話吧。”

直到孫媽媽的聲音再也聽不見,阿纏才轉向趙家人,她走向趙銘:“姨父,這兩種法子聽著太過駭人,或許還有其他辦法可想。您也不想姨母為趙家操持半生,最後卻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吧?”

趙銘沉吟著未開口,趙聞月卻氣勢洶洶地開口:“季嬋,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來插嘴。”

阿纏神色淡淡,她看向趙聞月,一字一句道:“棺中躺著的人,是我姨母,是你親孃。”

趙聞月似乎被阿纏看向她的眼神驚到,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直躲在趙老太太身後的趙文奇卻開口了,他說:“我相信夫人生前心善,死後也不願意害人,可若她真的化為厲鬼了呢?表姐指責父親和姐姐的時候,還請想想祖父祖母,父親和姐姐,還有滿府的下人,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好一個站在人性之上的譴責。

小小年紀,口齒就如此伶俐,也難怪趙家人對他愛若珍寶。

他的話說完,院中原本動搖的人,竟然也都面露贊同之色。

只不過是犧牲了一個隨時可能變成厲鬼害人的小林氏而已,人都死了,何必在乎那麼多,當然是他們這些活著的人才重要。

趙文奇的話將此事直接蓋棺定論,趙銘摸摸趙文奇的腦袋,對阿纏歉意地笑了笑:“這孩子口無遮攔,但是……”

他又嘆了口氣,轉頭對淨雲道長道:“就按聞月說的辦吧。”

那淨雲道長點頭稱是,繼續未完成的法事。

阿纏冷眼看著淨雲道長用三牲血在那七個黑色木匣上各自點了一下,木匣開啟,裡面擺著七枚棺材釘,棺材釘上刻著繁複深奧的符文。

那七枚棺材釘,最後都被釘進了棺蓋。每釘進一顆,棺材裡就發出一陣刺耳尖利的叫聲,直至最後一顆,再沒有半點聲響。

等淨雲道長放下法鈴時,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彷彿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大劫。

卻沒人想過,為什麼這位淨雲道長會提前準備好七根棺材釘。

“時辰到,起靈。”

天不知何時已經亮了,做完法事,也到了出殯的時間。

小林氏的棺材被抬了出去,趙家人走在前面,幾名道長跟在後面,隨後是趙府的下人,都說要去送夫人一程。

轉眼,院子裡就變得空蕩蕩的。

趙家的出殯隊伍出了趙府,浩浩蕩蕩朝著城門的方向而去,阿纏並沒有跟上去。

她走出趙家大門,門外聚集了很多湊熱鬧的人,她聽到他們議論紛紛。

有人說:“那趙夫人的性子可不算好,聽說是被親兒子害死的,死得可慘了。”

有人回:“就是可惜了趙大人,聽說與夫人感情甚篤。”

“可不是嘛,以前經常能見到趙大人給他夫人買零嘴呢,如今人就這麼沒了。”

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閒話,阿纏退出人群,往家的方向去了。

她還沒走出多遠,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她:“姑娘。”

阿纏回過頭,是孫媽媽。

剛才狼狽不堪的孫媽媽,似乎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她身上還揹著一個不布包。

“孫媽媽這是……”

孫媽媽垂下眼:“夫人早將賣身契給了我,如今她不在了,我也不能繼續留在府中了。”

方才,管家找到她,讓她立刻離開趙府。

正好,她也不打算繼續留下了。

那一府的人,心肝都是黑的。

“既如此,孫媽媽不如先去我那裡歇歇吧。”

孫媽媽點頭:“也好,我正有些話想與姑娘說。”

兩人走回阿纏家裡,走進顯得有些空曠的鋪子,孫媽媽並未上二樓歇息,而是與阿纏同坐桌前。

阿纏出門前才燒了些熱水喝,如今也只能給孫媽媽喝水了。

孫媽媽捧著散發著熱氣的茶杯,一直緊繃的神情,似乎稍微放鬆了一些。

她喝了一口熱水,潤了潤喉,才開口道:“姑娘,今日過後,我便要離開上京了。”

阿纏倒也不意外,趙府中發生的那些事,趙家人尤其是趙聞月,怕是容不下孫媽媽。

“你打算去哪兒?”

“早些年就該回老家了,可是心裡一直捨不得夫人,一直拖著,以前夫人還說讓我留下來養老,誰知會突然生了這樣的變故。”孫媽媽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阿纏沒有出聲安慰,只安靜地等著她的哭聲漸漸歇了,才問道:“你的盤纏夠嗎,如果不夠的話我這裡……”

孫媽媽搖搖頭,沒讓阿纏繼續說下去。

“夫人賞賜了我不少銀錢,回家的盤纏儘夠了,往後的日子也不必擔心。我來找姑娘,其實是有事想說。

我不中用,即使知道了,也不能替夫人做什麼,但至少我得將這件事告訴姑娘,你是夫人唯一的親人了。”

孫媽媽神色鄭重,阿纏也正色道:“孫媽媽請說。”

“老爺……趙銘與蘇夫人有染,生下了那個趙文奇。這件事,我猜老太爺和老夫人應該都是知道的。”

見阿纏臉色絲毫不變,孫媽媽苦笑一聲:“姑娘是何時知道的?”

“昨日心中已有所猜測。”阿纏反問,“孫媽媽呢?”

孫媽媽想起昨日,眼眶又紅了:“昨日夜裡我去靈堂,恰好看見老……趙銘也在,他對著夫人的棺材說話,過了一會兒那女人也去了。他們不知羞恥,甚至在夫人的棺材前抱在一起。”

阿纏蹙眉:“你聽到了什麼?”

孫媽媽臉色白了白,眼神不自覺帶了幾分驚惶:“我聽到他說,大公子是個廢物,他不能讓一個廢物繼承家業,為了讓趙文奇能名正言順的留在府上,總要有人犧牲。”

“還有呢?”阿纏聲音漸冷。

犧牲了誰呢?趙聞聲還是小林氏,亦或是兩者皆有。

“那個女人說給夫人上香,趙銘卻說夫人不配,還說夫人害死過他們的孩子。”孫媽媽說著,眼中憤憤之色更重,“別說我們夫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孩子,如果真的知道了,恐怕早就與趙銘和離了,哪裡還有今日!”

“除了這些,其實還有一件事……”孫媽媽有些猶豫,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

阿纏沉靜的模樣似乎安撫了孫媽媽,她平復了一下情緒,才繼續說:“昨日我離開的動靜有些大,險些被發現。那靈堂的門卻突然關上,攔了他一下,我猜想會不會夫人……還沒有走?那趙銘,是不是發現了,才找來妖道做法?”

“不無可能。”阿纏如今只是普通人,等閒見不到鬼魂,但今日那老道的手段,倒也不像是作假。

想來,小林氏的魂魄應該還在,但是否會變成厲鬼就不好說了。

孫媽媽哽咽道:“姑娘,我們夫人命真苦啊。生前被人欺瞞,連死後都不得安寧。我本不該來找姑娘,可我怕不說與姑娘聽,有朝一日我老了,死了,再也沒人能記住夫人受的這番苦。”

阿纏語氣認真:“孫媽媽今日說的話,阿纏都記下了。”

孫媽媽眼中含淚:“是老奴愧對夫人,明知真相,卻什麼都做不了。”

“孫媽媽,惡人會有惡報的。”

“可是報應什麼時候才會來呢?”她喃喃自語。

她聽到了真相,可沒有證據,也沒有人會信。

趙銘太會偽裝了,等過些年,沒有人記得夫人了,他就可以把那個女人娶回家,從此替代夫人的位置。

他們的兒子,還可以繼承趙家。

她的餘生,還能等到趙家的報應嗎?這個答案沒有人能給她。

孫媽媽離開了,將人送走後,阿纏將門緊閉,昏暗的屋子裡,她坐在桌旁,看著杯中已經涼掉的白水。

她不是季嬋,小林氏也不是她的親人。

但此刻,阿纏心中卻燃起了一絲無名火。

趙家,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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