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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節從黃昏開始。

這場筵席由內宮與禮部合辦,問名、採納等禮皆備,日期則有皇帝請人算定,雖然倉促,規模卻不算小。薛玉霄攜裴郎前來,在侍從引路下入席,見到孫氏女入內。

“……此人恐非良配。”裴飲雪低聲道。

薛玉霄聞言,側首與他貼近,輕道:“我倒是沒有聽說過什麼風聲,這怎麼說。”

“你征戰在外,一年中有幾個月是留京的?”裴飲雪聲息微頓,續道,“內帷宴會上傳聞甚多,這位孫娘子有酗酒後鞭撻侍君的劣跡,雖是名門之後,郡望甚高,但其本人卻喜怒無常,至極暴怒時難以理智,傷人至死。……謝四的賜婚太過兒戲了。”

薛玉霄道:“她待自己相處多年的弟弟尚且擺佈如兒戲,何況他人。”

兩人言至此,點到即止。

孫氏女之側,由宮侍引謝不疑隨之入內。然而這宮侍卻並非珊瑚宮在他身邊伺候的那幾個,反而十分面生。兩人行禮拜堂,進行儀式時,這名宮侍便會緊緊攥住謝不疑的臂膀,將吉服攥出深深的褶皺,頗有脅迫之感。

不光是薛玉霄能看出氣氛微妙,其他朝臣心中也大略推測出陛下與四殿下的關係愈發緊張,唯恐會惹出互相怨恨戕害之事。而孫氏女已受官職,完婚後不久便可歸於江東故地,讓四殿下遠離京兆。

雖是大喜之事,然而丞相故去不久,婚宴氣氛仍然十分沉悶。加上鳳君不同意婚事,不肯來受禮,全程氣氛沉悶、黯然無聲。

酒宴畢,到皇帝鑾駕回宮之時。謝馥步出中堂,行至庭院,庭外舉華蓋旗幟的宮侍忽然仰頭拜倒,渾身顫抖、哆哆嗦嗦地稟道:“陛下……園外盡是佩甲之兵!”

眾人聞言驟然一驚。

謝馥面色一變,扭頭看向孫氏眾人,此處為孫氏園林。而迎親歸園的孫氏眾人則驚慌失措,倉促解釋道:“實非我等所為,有賊臣亂京……有賊臣啊!”

謝馥的目光掃視眾人,她身後立著紫微衛統領謝若愚,皇帝隨身的親衛將陛下拱衛其中,另外的人馬則衝出去與逆臣之軍對峙。

春日夜風,拂過簷下硃紅紗燈。燭火被血色絹紗映照著,光華投滿謝馥的帝服。她的神色陰沉不定,道:“眾卿皆在此宴之上,外面是軍府誰的人馬!怎麼,要造反謀逆麼?在場英武將軍無數,還不率親軍為朕斬了外面那些亂臣賊子!”

此處離園外尚遠,或許是兩方對峙,沒有動手。也或許是交戰聲還未激烈到令人聽聞。此時此刻,面對甲兵圍困的局面,她一人與眾臣相對而立,竟然寂靜至極。

“軍府眾將難道皆為反臣?”謝馥加重了語氣。

有人難以忍受謀逆的指摘,起身道:“陛下莫驚。來人,拿我的令牌傳右武衛府發兵,絞殺反賊。”

“傳我的令牌突圍,讓我園中親軍發兵!”

“隔一條街就是臣之居所,有部曲上千,立即可以救駕。”

眾人紛紛而起,表露心意。軍府對皇帝雖然頗有怨言,但還遠遠沒到會應聲而反的地步,眾人將家眷移至內院,妥善安置。大多數有名有姓的都尉將領都起身表明態度、調兵救駕。

滿座席內,只有薛玉霄安坐如故,斟酒自酌。

已有少數人發現這一點,心中的驚慌恐懼之意緩慢浮現。謝馥定定地看著薛玉霄,耳畔盡是眾臣“救駕殺賊”的言語,她的面頰被紅紗燈映照著,一半側顏沉入血色當中,透出一股冷峻陰鬱,她問:“薛侯為何一言不發?”

薛玉霄正斟酒,沒有理會她,酒盞漸滿,她抬手敬眾人,一飲而盡,旋即起身。

這時,一個紫微衛渾身是血地撲進來傳信:“陛下,園外乃薛侯帳下精銳,我等實難抵擋!”

“薛玉霄!”

“侯主!”

“將軍啊!”

自軍府乃至群臣之間,乍然響起數聲驚叫。薛玉霄撣了撣衣袍,環視眾人,淡淡道:“諸位同袍,稍安勿躁。”

“薛嬋娟,你讓我們如何安定?將軍是英傑人物,為何做此謀反背叛之事!”

“還與她費口舌做什麼?此人已非朝廷的侯主了!合該當場授首,以正天下之風——”一個文官義憤填膺道,說罷,抽出劍器指向薛玉霄。

劍為禮器,尤其是青銅所鑄之劍,是可以出現在這種場合的。

薛玉霄身後,韋青燕垂手按劍,蓄勢待發。

“非我背叛大齊。”薛玉霄走了過去,抬手輕敲劍背,她盯著那名文官的眼眸,手中驟然一緊,將劍背扣住,臂膀用力,使此劍脫手落地,發出“哐當”一聲響。她搖頭一笑,繼續道,“乃是陛下背叛大齊啊。”

那官員驚駭慌張,後退數步,一直栽倒在坐席後方的柱子邊。

她轉過身,走向謝馥,兩人隔著五步左右站定。庭院內紅燭依舊,血色光影也一同沾染到了薛玉霄的肩側,兩人四目相對。

“果然是你。”謝馥盯著她道,“終究是你!薛玉霄,你早有反心,為我檢籍土斷、為我收復徐州,不過是虎狼之假面,鷹隼一時之忍耐。”

薛玉霄道:“我從來不是為你,是為天下眾人。”

“眾人?”謝馥聞言笑了起來。十六衛已經回京,薛玉霄手下並沒有那麼多人馬與京衛對抗,因此她心中雖然混亂了一瞬,但馬上又鎮定下來,“你沒有見到眾人慾殺你嗎!諸位愛將還不動手,這是在等什麼?!”

眾將下意識地按住兵器,場上只有劍、戈兩種作為禮器的兵刃,在參宴時從腰間解下,由貼身侍從保管,如今事變,皆握劍抽出,然而劍身剛剛出鞘,將領自己便心生疑慮。蕭平雨握劍又松,反覆又握緊,低聲問桓二:“我們要對她動手麼?”

桓二跟薛玉霄兩次出征,兩人交情雖然不夠深厚,但到底並肩而戰,同袍之誼。她本人又對薛玉霄極為欽佩,此刻心中煎熬不已,咬牙寒聲,違心道:“你也要做亂臣不成?”

蕭平雨道:“大義在前,我怎敢如此——”

眾人圍困之中,唯有李清愁沉默不動,沒有反應。一旁的李芙蓉心中波瀾湧動,掌心緊緊握著劍鞘,從齒根間吐出幾個字,低聲試探:“你這是什麼反應?你的好姐妹欲作反賊,你不殺她,難道你是共犯?”

李清愁瞥了一眼她的手,道:“芙蓉娘劍都拿反了,這就是你的殺心?”

李芙蓉動作一滯。

薛玉霄在軍中聲望太高,一時之間,眾人雖然持兵上前,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衝上去與之相鬥。被護持在另一邊的謝馥心中愈發沉重,她將令牌交遞給謝若愚,吩咐道:“命人悄然逃竄回宮,取鳳君的一縷頭髮回來。”

謝若愚看了她一眼,立即吩咐人去辦。

薛玉霄身側雖然只有韋青燕一人,然而面對眾人相圍,卻沒有絲毫擔憂——這些人唯有軍府的幾位娘子值得交手,其餘文臣屬官,不過一合之敵。李清愁在身後觀戰,她並不覺得有人能傷到自己。

“非我叛陛下,而是陛下先叛天下。”薛玉霄向前走去,眾將跟著移動,鋒芒之中,她態度自若,神情鎮定,搖曳的燈火映照著她的衣衫,將她映照出一片肅殺血色。“前線捷報連連,可再下趙郡舊地,如此良機,陛下卻傳旨召回三軍,逼迫桓將軍歸朝。”

這也是軍府多日不滿之事。

“此事有鳳閣允准,丞相之印!皇命如山,豈是你謀反之理?”謝馥道。

“丞相之印……”薛玉霄輕輕一嘆,“陛下為了逼丞相應允此事,將前線糧草更換為草絮,迫使三軍無糧而必還,卻不將此事告知將領。丞相得知,怒急攻心,病勢沉重,陛下卻以探望之名,行催命之實。如今她已故,卻又成了你的護身符,真是利用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啊。”

謝馥面色一寒,她冷漠道:“皇倉之事乃是小吏所為,空口汙衊於朕。別說這是汙衊,哪怕是真的又能如何?我是皇帝,是血脈大統,眾人還不拿下反賊?”

在其憤怒之下,終於有一臣屬衝上前去,將劍鋒刺向薛玉霄,卻被韋青燕反手擋下,震開兵器。薛玉霄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干擾,她道:“昏庸之帝,能臣當廢之,請宗室擇女另為明帝,方可繼大統。這是為天下所想。再者……眾人現下在這裡與我對峙,不過是等待親軍到來救駕,等待十六衛發兵剿滅我的部下……你們真的覺得,我僅有四千親衛在京麼?”

此言輕輕落下,卻震透水底,驚起千丈駭浪。

……

夜中發兵,行動倉促。左武衛府眾軍士救駕而來,遠遠見“薛”氏旗幟飄蕩,精兵覆甲,盡是良馬銳器,軍士議論紛紛,在前的兩位鳳將議論道:“亂臣何在?反賊何在?段都尉命我等前來,訊息卻不說明,可這明明是薛將軍救駕之軍啊!”

段都尉即是當初受過薛玉霄提攜之恩、出身寒門的段妍。

“將軍部眾怎會與紫微衛、與另一衛府的京衛廝殺……”

“一定是有京衛反了!”鳳將言之鑿鑿,“將軍打退鮮卑,得十年一勝,守徐州嚇退千軍萬馬,這樣的名將忠良怎會造反,我們快去幫薛將軍。”

“言之有理!”

不多時,又有士族部曲前來,她們救駕還在其次,是為了救自家家主要緊。眾人見京衛、紫微衛、以及薛氏親軍,還有另外將軍都尉的親軍交戰混亂,街巷血光沖天,門戶緊閉,對手中的訊息看了又看,不能確定。

一旁家兵道:“統領,家主讓我等接應襄助的是哪一方?”

統領看這場面與訊息對不上,當即極速叩擊窗欞門戶,叫起裡面躲避的百姓,大聲問道:“可知亂賊為誰?可是薛玉霄?!”

百姓躲在窗下,不敢露面,又不敢回答,左右看看,一年輕夫郎問岳父:“薛玉霄可是菩薩尊名?”

其岳父已老邁,望了一眼家中供奉的生祠畫像,連連點頭。

夫郎推一推妻主。當家人便回道:“我等不知亂賊為誰,但絕非薛大人!菩薩愛民如女,德高望重,行事皆有道理,怎麼會做壞事?”

統領連問幾家,都是這個說辭,她猶豫道:“薛侯乃是救主之軍?連這條街的百姓都不知道她造反,凱旋侯怎麼會是反臣呢?莫非家主訊息有誤……”

“統領,主母安危要緊啊!”部曲催促道。

統領心亂如麻,便道:“我們大喊勤王救駕,然後衝過去幫勢大的那一方,還是早與主母相見為要。”

戰局愈發混亂,知道情報的、不知道情報的,還有故意傳信有歧義、或是見風轉舵的。十六衛諸多人馬連同軍府親軍趕來,居然僵持不能下。至最為混亂之時,已攜“明聖觀”人馬入京的周少蘭、關海潮等人共集結至此,見這樣的情狀,連她們都有點懵了。

“大姐,”關海潮瞪大眼珠,“少主難道還聯結了她人?不是說讓親軍勉力撐持到我等前來麼,這、這打得不是不相上下麼,這都哪兒的人啊?”

周少蘭面色一凝,從袖中抽出最後一個荷包,解開荷包一觀,旋即道:“傳令明聖觀所有人馬,上前喊‘昏君逼殺忠臣,我等誓死救出大天女’、‘天下為大天女所庇佑,昏君無道,有德者昌’、如果有人以救駕之名攔阻,就喊‘我等只為救薛將軍而來’。”

關海潮立即吩咐下去,傳令官四散而去。她扭頭見到救駕的京衛衝上前來,現學現賣,立即喊道:“我等為救少主薛將軍而來,速速讓開!”

這股京衛是跟薛玉霄出征、共同守過徐州的,聞言下意識退開,道:“救將軍要緊——”待關海潮領兵衝入,隨後當即醒轉,連忙道:“攔住她!將軍已經反了啊!”

大江東去去不還(3)

第83章

百官早已將家眷送至內院,由各家帶在身邊的部曲侍從保護。

此事一發生,眾人盡皆慌亂,六神無主,有央告上天求神佛菩薩保佑的,有憤怒難當、不顧身份高聲辱罵反賊的,還有擔憂垂淚者,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眾侍君正哭著,一個孫氏的侍奴躲進內帷,袁氏主君拉住他詢問:“外面眾位大人怎麼樣了?”

侍奴語句混亂答:“大人們與、與薛侯對峙。”

“誰?”袁氏主君一愣,“可是凱旋侯?”

侍奴慌忙點頭。

也有其他人關注此處,聞言想起凱旋侯之名,險些一下子昏厥過去。旁邊諸人也一時無言——那可是凱旋侯薛玉霄啊!她年紀輕輕,二十歲功可封王,陪都中讚譽無數,若是此事由她控制,那麼……

忽然有人道:“她的側君是不是隨我們一同入內了?裴郎君何在,快去勸勸你妻主啊!”

眾人如夢方醒,皆尋裴飲雪在何處。然而他本來應坐的席位卻全然不見人影。

“裴郎君呢?他去哪兒了?”

“哥哥快別找他了,久聞如意園部曲精銳,若裴郎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我等豈不危矣。”

“廢物蠢材,妻家擋在外面,才讓眾人沒受刀兵加身,你竟然不想著怎麼救妻主,貪生怕死之徒,讓開,我去尋!”段都尉的正君道。

段妍之夫與她恩愛多年,又同是出身寒門,本來在這些名門郎君身邊就不受待見。然而他本人也瞧不起這些嬌弱之態,故而與眾人脫離,問裴飲雪往何處去了。

周遭小侍皆說不清楚,他便一路搜尋而去。

滿園結綵之色,紅紗燈籠罩燭火。裴飲雪早已離開諸位侍君所在的內院,他身邊跟著還劍、以及兩個如意園中的薛氏家兵,一路走到婚房之外,見內中人影憧憧,靠近之時,孫氏新娘的叱罵入耳。

“我本為皇帝的面子才迎娶你,誰不知道你素來不乾不淨,輕佻浪蕩,能是什麼好東西?如今出了事,要是你姐姐倒了,我正好把你獻給新皇斬之!這樣還算我的一份功勞。”

大局未定,竟敢對謝不疑說這種話。

裴飲雪上前數步,輕叩門扉,孫氏新娘高聲道:“有事稟報就說!”

裴飲雪道:“在下如意園裴氏,奉薛侯之命有要事與娘子商議。”

孫氏女早已派人打聽到外面是薛玉霄的人馬,聞言渾身一震,她親自走過去開門,目光掃視了一眼裴飲雪以及他身後家兵,嚥了口唾沫,讓開道:“郎君快請進,說不得再過數日,敝人就要喚郎君為貴君千歲了。不知侯主有何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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