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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十,豔陽高照,秋風和爽。
謝無猗穿著繁複的喜服坐在鏡前,任花飛渡給自己上妝,謝夫人坐在一邊,有不合適的地方也會適時提點。謝夫人是官家出身,謝府出了個王妃,她自然喜不自勝,便方方面面都替謝無猗周全好了。
因婚期倉促,謝無猗的整套行頭都是皇后直接從宮中送來的,不想竟意外地合身。
花飛渡描好花鈿,按在謝無猗的肩膀上的手微微顫抖,謝無猗安慰著握了握,試圖撫慰她激動的心情。平時總是易著容,如今用濃豔的顏色一點綴,謝無猗都快不認得鏡中的自己了。
不由自主地,她心裡有點沒底。
要嫁人了,一切卻好像做夢一樣。
黃昏時分,蕭惟帶著宮廷儀仗來迎親了。
院中熱鬧起來,謝無猗深吸一口氣,執起團扇,在花飛渡的攙扶下走出大門。
夕陽的餘暉透過團扇的薄紗,隔著鳳穿牡丹,謝無猗隱約辨認出蕭惟身著冕服,頭戴高冠,正意氣風發地端坐於輅車之上。她停在車前,蕭惟也恰巧轉過頭來。二人隔著一團彤霧對視,即便看不真切,謝無猗也能體會到他的滿心歡喜。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彷彿被那雙星目灼透了。
她本能地想躲避,又馬上反應過來手中正拿著團扇,根本無需避開。
謝無猗定了定神,微微仰起頭。
虧你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於血雨腥風中拼殺也未見得有半分退怯。如今只是出個嫁而已,怎麼就縮手縮腳起來了?
可相比於蕭惟出身皇室的從容,謝無猗畢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前幾日宮中嬤嬤教導過的禮儀早就忘光了。她站在原地,目光移向高高的輅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身吉服的謝暄在旁低聲提醒:“請王妃登車。”
是了,接下來要進宮面聖。謝無猗醒過神來,拖著裡三層外三層的喜服艱難地邁上車,坐在蕭惟身邊,好在沒有被厚重的裙襬絆到。
輅車向皇宮駛去,有重重規矩的限制,此刻的蕭惟正襟危坐,一個多餘的動作也沒有。
沿途並未嚴格淨街,百姓躲在酒樓商鋪裡好奇地張望,都想見識一下天家排場。
“哇,巫女姐姐!”
孩子響亮的呼喊聲被按回口中,謝無猗目不斜視,只憑餘光和周遭的聲音感受這盛大的儀仗。她單聽說過有錢人家的女兒出嫁有十里紅妝,卻從未想過自己的婚儀排場甚至超出了平時親王娶親的規格。
是蕭惟有心,還是久病的皇帝要借他的婚事來沖喜?
親王娶親的流程十分繁瑣,要先朝見皇后妃嬪,沐浴後再正式拜見皇帝,所幸蕭惟提前派了宮中嬤嬤跟在謝無猗身邊,嬤嬤怎麼說她便怎麼做,倒也沒出差錯。雖然平日裡也會打打殺殺,但等終於坐在洞房裡時,謝無猗舉著團扇的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
不光是身上,她頭頂的鳳冠太重,壓得她頭暈目眩,比發燒中毒難受百倍。
蕭惟還在外面宴賓客,待服侍的人退出去後,謝無猗直接閉上眼,把自己七扭八歪地掛在了床柱上。
思緒莫名飄遠,其實蕭惟不知道,決鼻村並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謝無猗八歲那年,曾跟隨喬椿去祝伯君府上拜壽。彼時她貪玩,趁人不注意溜進了將軍府的後院,又像只猴子一樣地爬上一棵梧桐樹,從茂密的枝葉中偷偷俯瞰整個府邸。
驀地,有什麼東西朝著後腦勺飛來。謝無猗察覺到風聲,本能地低下頭,一顆石子擦著她的頭皮呼嘯而過。
“誰啊?”
謝無猗心有餘悸地探出頭,見遠處一個穿著大紅圓領袍的小男孩正手舉彈弓對著自己,“我在打樹葉,你是什麼人,敢擋我的路?”
“你管我是誰,”謝無猗順著樹幹滑下來,興致勃勃地看起他手中的弓,大喜道,“自己做的?挺好用的嘛。”
“那當然!”小男孩自豪地揚起頭,“我幾個哥哥都沒我打得準!”
那時謝無猗已經和花飛渡學了點簡單的身手,聽他誇口不禁撇撇嘴:“葉子是死物,打死物算什麼本事?你厲害,怎麼不去打鳥?”
不想小男孩卻正色道:“鳥有生命,萬一被我打死了,它的父母孩子怎麼辦?我就是練練準度,剛才要不是你打擾我,我肯定把那片最好看的梧桐葉打下來了!”
“那你以後拉弓射箭肯定是把好手!”
“我也覺得!”
見謝無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彈弓,小男孩便主動教她如何做弓如何瞄準,二人在祝府後院玩了近半個時辰,直到前廳侍從來尋方才作別。
小孩子想不周全那麼多事,他們只顧著玩,到最後也沒有問對方的姓名。
後來,謝無猗才知道他是六皇子蕭惟,是當今聖上十分寵愛的小兒子。
再後來,花飛渡認真教謝無猗功夫時問她想學什麼,謝無猗想也沒想就說射箭。但為了方便行走江湖,花飛渡最終教了她軟鞭和飛針,並告誡她能逃跑就不交手,能遠攻就不近戰。
銀光閃過,在眼前凝成一片冷硬的白色,又化成溫暖柔和的燭光。
謝無猗嘆了口氣,軟鞭已經不得已賣掉,大概這輩子都找不回來了。她近身拼殺遠不如高手,現在謝無猗最趁手的武器便只剩蒼煙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指縫裡的薄繭,早已分不清她的飛針練成今日這般爐火純青,是否有半分蕭惟的緣故。
不是緣起,也算是一點執拗吧。
說起來,當初和蕭惟分別後,謝無猗記得他的愛好,還特地給他做了一把改良的弓弩。結果十一歲那年遊歷回來,蕭惟在宮中生病了,她的禮物也就沒送出去。喬府抄家後,那把弓弩怕早就已經摺成幾片爛木頭了。
十年。
十年足以改變太多人和事。比如,她從喬蔚變成了謝無猗,蕭惟從當年目光如炬百步穿楊的驕子變成了如今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怪人。
除了花飛渡,謝無猗從不依附任何人,因此也從沒考慮過自己的親事,更沒想到兜兜轉轉後的那個人,是他。
真是……孽緣啊。
夜已深,外間賓客漸歇,門外傳來急促有序的腳步聲,謝無猗一驚,忙直腰坐好,舉起團扇遮住臉。
門被推開,又被輕輕關上。
薄薄的輕紗之外,謝無猗看見蕭惟繞過桌椅,停在離自己三步遠的地方,沒有繼續上前。他身上的酒氣不重,依舊帶著和褚府那夜一樣的佩香。
謝無猗覺得奇怪,蕭惟平時大大咧咧的什麼都敢做,怎麼現在磨蹭起來?
反正都被人擺弄一天了,也不差這一會,謝無猗耐著性子端舉團扇,等他行卻扇禮。
蕭惟邁了兩步,將手放在扇柄上。
謝無猗屏住呼吸。雖然已經和他打過數次交道,今天也被帝后妃嬪看了個遍,但直到此時她才發現,之前那些心慌和茫然根本不能算緊張。
她是懷著目的嫁給他的,可拜完天地行完禮,她便真真正正是他的王妃了。
花飛渡說得對,不管有沒有感情,這一夜都一定會讓她永生難忘。
另一端的蕭惟似乎也有些猶豫,龍鳳燭光透過團扇,落在他修長的骨節上一動不動。
有那麼一瞬間,兩個人都有點想逃離。
謝無猗的手痠得要命,手指忍不住抖動了一下,再這樣煎熬下去她可是連殺人的心都有了。而蕭惟似乎也終於做好了準備,他指尖微微用力,撥開了她面前的團扇。
四目相對,蕭惟的眼中巨浪翻湧,天星搖動。
他接過謝無猗的團扇,手臂僵直在半空。
大紅的喜帳下,她坐在逶迤曳地的百花叢中,飛揚的金鳳和耀目的鳳冠絲毫壓不住芙蓉妝面的顏色。謝無猗的眉毛比尋常女子更濃,被精心描畫後與高聳的鼻樑愈發相配。她的雙眸是那樣銳利有神,眼睫翕動,整個人恍若額上的蝴蝶花鈿,隨時都會引人沉醉。
原來沒有易容的她這麼好看。
蕭惟從小長在宮裡,見過千萬種絕色,而唯有這一刻的謝無猗讓他生出了驚豔之感,連話都不會說了。
他凝視著謝無猗,就像凝視著自己用了二十一年才找到的人間至寶。
謝無猗默然回望,雖然不是第一次覺得此人生得好看,但她有種預感,今天的蕭惟有些不一樣。
如奔騰呼嘯的江水轉過彎,匯入一方天池,凌空遙看,靜如滄海。
大概是被那對龍鳳紅燭迷了眼吧。
蕭惟緩過神來,臉上又露出了慣常的笑容。
“小猗,好久不見呀。”
一室旖旎轉瞬即逝,謝無猗被一下子拉回現實。
果然只是錯覺。
她板著臉起身回禮,應了一聲“殿下”。
蕭惟把團扇隨手放在一邊,示意謝無猗走到桌前。他舉起桌上的兩瓢紅絲結束的匏瓜,將其中一半交到謝無猗手中,笑道:
“累了一天了,喝點東西,權當給你賠罪吧。”
謝無猗不禁在心裡翻了個白眼,當她是三歲小孩,連合巹酒都不認得嗎?
她喜歡甜食,卻聽人說過這葫蘆瓢苦得很,原是讓新婚夫妻甘苦與共的意思,怎麼到蕭惟口中連哄帶騙,就跟喝白水一樣?
無奈蕭惟已經舉起匏瓜,謝無猗只能跟上他的動作。她一咬牙一閉眼,把酒灌了下去。
剛一入口,謝無猗突然覺得不對。
蜂蜜?
她看向蕭惟,正對上他神秘兮兮的表情,謝無猗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
“喝什麼酒啊,傷身體,再說你又不喜歡。”蕭惟抬手正了正領口,“我莊子上釀的,怎麼樣,好喝嗎?”
謝無猗含著滿口沁涼甘冽的蜂蜜,半晌才點著頭緩緩嚥了下去。
“好了,煩人的禮節結束啦。”蕭惟屈下膝蓋,把自己降低到和謝無猗相同的高度,不動聲色地平視著她。
謝無猗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聽蕭惟鄭重地,恍若發誓般一字一字地道:“小猗,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夫人了。”
“嗯。”
“怎麼看著都不像你了?”蕭惟瞧著謝無猗僵硬的表情,自顧自地咕噥著。忽然他一拍腦門,想到她今天肯定是被拘束壞了呀。
蕭惟心下一定,先摘了自己的冠,又把謝無猗推到妝鏡前,“趕緊把外袍脫了,還有那什麼鳳冠,你不嫌沉我還嫌累贅呢。宮裡就這麼多規矩,實在難為你了。”
謝無猗有些無語,但蕭惟也沒說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身沉重的負擔給卸掉了。
她坐在鏡前,將壓得她喘不過氣的鳳冠釵環胡亂拔下,倉促間還刮壞了一條鳳尾上的金絲。長髮披散下來,上面只插著一根白玉簪,謝無猗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
蕭惟站在旁邊看著她生疏的舉動,料想她應該從來沒戴過好的首飾吧。
這個女孩從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苦,卻偏偏半個字都不肯說。
“小猗,我給你準備了一些驚喜。不過在那之前……”蕭惟蹲在謝無猗身側,用手支起下巴,仰頭看著她,“六爺還是六爺,可九娘真的是九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