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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你不用擔心,她其實是個大活人,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被人跟阿常埋到一起了而已。”週三吉頭也不抬地說道,“而且,我問過了她的生辰八字,她很適合扮成鍾馗的妹妹。”

“好嘛好嘛……”孫延順再吸了一口氣,眉心裡的疑慮始終揮之不去。他看了看黑布這邊的周昌——從‘阿常’被從棺材裡扒出來以後,他就覺得‘阿常’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邪氣,簡直像‘脫胎換骨’了一樣!

尤其是,原本單獨下葬的阿常,再被挖出來以後,他躺著的那口薄皮棺材裡,又多出了一個來歷不明、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儘管週三吉說那個東西是人,他卻不信!

哪有人能被埋進地底下,呆在不透氣的棺材裡還不死的?

更何況,埋葬阿常的封土、棺材上的棺材釘,都沒有動過的痕跡,那東西就是憑空出現在阿常的棺材裡的!

但如今形勢所迫,‘李夏梅’隨時都可能現身,所以哪怕週三吉的辦法處處透著邪性,他也只能依靠這個端公的手段,看能否闖出一條生路!

孫延順不再言語。

週三吉繞回周昌身前,看著周昌那張慘白的臉,笑眯眯地道:“你要老婆不要,阿常?

你看看你,才從棺材裡刨出來,就能討一個老婆回家——這叫那些光棍聽到了,他們眼珠子都得瞪紅咯!

這門親事,你自己有什麼意見?

算了算了,你什麼意見都不重要!

人常話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早就死球了,爺爺我就是你的尊長,這門親事,我做主同意了!

不過畢竟是做鍾馗的妹婿,用自己的原名不太好。

爺爺給你想一個名吧,你就叫……”

隨著週三吉將那些鬼畫符一樣的文字畫滿周昌前胸後背,他就慢慢生出了一種自己渾身上下都鑽出無數個窟窿眼兒的感覺——熱乎乎的氣流一直往軀殼深處湧,連他的心念都好似得到了灌溉。

他的念頭順著那些‘窟窿眼兒’鑽到了外界去,開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終於能與外界有個互動,而不再是像先前一樣,好似被封在一副悶熱的棺材裡。

他嘗試控制身上的肌肉骨骼,讓自己站起身來,但這副身軀卻沒什麼反應。

不過,身上這些鬼畫符終究是有些用處的,它們雖不至於讓他立刻站起來活動身體,但他而今總能說話了。

是以他見週三吉皺眉沉思著,便適時開口道:“我叫周昌。

周秦漢的周,日月昌明的昌。”

“你的生辰八字是……”

周昌在心裡迅速換算了一下天干地支紀年,道:“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直至此時,週三吉才後知後覺似的反應過來,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周昌一眼,沉默了片刻,而後低沉地道:“好,那你就叫周昌。”

說完話,他轉身走到黑布隔開的屋子另一邊去。

周昌看著那塊黑布微微晃動著,聽見裡頭週三吉與一個女子的交談聲。

“女娃兒,我們在外頭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咱們現在要逃出去,唯一的辦法只能委屈你跟我的孫兒假裝結一次婚。我用這張黃紙遮住你的臉,你就是鍾馗的妹妹。

待會兒我問你什麼,你都點頭同意就行,你看要不要得?”

“要、要得……”細弱畏怯的女聲用蜀地方言應了週三吉一句。

得到女子的同意,週三吉就轉了回來,盯住周昌道:“等一會兒問你啥子,你也跟著點頭同意,曉得不?”

“知道。”周昌饒有興趣地答應。

他接收了這眾多荒誕離奇的資訊,心裡也只是漣漪微漾。

他從來如此,常常疏離於萬事萬物之外,在外人看來是個十分無趣的人。

此時,週三吉把嗩吶、梆子、二胡等樂器分給了眾人。眾人在屋裡各自坐定,都緊抿著嘴不出聲。

而後週三吉將一張白布幡子豎在屋中央,自己往白布後頭一躲——燭火映照下,撐開的白布上只餘一道微微搖曳的人影。

眨眼間,屋子裡靜得都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動靜。

周昌置身其間,猶如局外之人。

他注視著那道被當作皮影戲幕布一般的白幡,只見白布上的人影手勢一動,立即有人敲了一陣梆子。

乾脆的打擊樂提示著在場眾人,一場大戲即將上演。

梆子聲停歇之後,週三吉沙啞的唸白隨之響起:“論姻親,今古須媒證,聖賢禮法正須憑。

裙布荊釵,裙布荊釵,無媒主豈非私相苟合?

今有鍾家小姐‘鍾黎’,與周家郎君‘周昌’相看,雖有天地照鑑,兩心赤誠,然而若無媒無證,豈不叫一對有情男女,多受磋磨,做那苦命鴛鴦?”

帶著深深疑慮的唸白聲一落,立刻又有幾聲梆子斷續響起。

隨後有二胡、笙管等樂聲交錯而起,直至有人吹響嗩吶之後,屋裡儼然已是一團喜氣。

縱然屋內寒意森然,但在樂聲漫淹之下,這間屋子裡好似又回到了春和景明,百花盛開的時候。

眾人都將手裡的樂器運用嫻熟,配合無間,好像戲班子裡的樂師。

這時候,白布上投照出來的人影倏忽一變,一個佝僂背脊、有些許諂媚氣質的媒婆霎時躍然於幕布之上,刻意掐著的尖利嗓音隨之響起:“哎呀呀——權由我當個冰人系赤繩;

權當個月老為盟訂……”

‘媒婆’矮著身子,歪頭朝向黑布隔斷的屋子另一邊。

幕布上的媒婆原本只有一個人影輪廓,但隨著‘她’歪頭朝黑布另一邊看去,那塊幕布之上,緩緩浮現出一雙以墨水勾畫出的‘眼睛’來。

那雙‘眼睛’盯著隔斷屋子的黑布,彷彿能穿過那張黑布,看到黑布後的女子,‘媒婆’聲音雖沒有變化,卻被那雙眼睛襯托得分外陰氣森森:“鍾家小姐,這位周家郎君身世清白,雖自幼失怙失恃,幸有祖父撫養長大,教養得當,人品端正,不曾沾染惡習。

不知鍾家小姐,對這位周家郎君的家世可滿意呀?”

針一樣的聲音扎透了黑布。

黑布後,女子蜷坐在高腳凳上,肩膀瑟瑟發抖。

她的面孔被一張黃紙遮蓋著,滿頭青絲綰在鳳冠裡。

女子穿了身大紅喜袍,裁剪得宜的喜服,襯托得她身段婀娜,雖不見其面容,仍給人以明豔華貴的感覺。

只是,一身喜服的新娘子坐在這破落的屋子裡,紅彤彤的衣裳又像血漿一樣,令此間更顯得晦暗陰冷。

屋裡搖曳的火光投映在黑布上,映出繚亂朦朧的影子。

聽得那陣喧囂樂聲裡,‘媒婆’的問詢聲愈發清晰,白秀娥反應過來,戰戰兢兢地回答道:“滿、滿意的……”

她總覺得當下的情景,自己曾經歷過多次。

好像前幾次也和當下一樣,有些看不清臉兒的人叮囑自己只管點頭答應就好。

外頭的‘媒婆’尖著嗓子,同那個白秀娥並不認識的男人說過‘鍾家小姐’的身世,問了那個男人同樣的問題。

白秀娥聽到那個男人淡淡地回了一聲‘滿意’,她抿了抿嘴唇,心裡並沒有甚麼觸動。

黑布外的樂聲愈發熱鬧,屋子裡的氣溫也愈發地低。

白秀娥雙肩微顫,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記憶,隨著喧鬧的樂聲,在她心底一一浮現。

她對著鏡子梳妝,鏡子裡,霧氣氤氳,一張嫵媚多情的臉從霧氣裡浮現,隔著鏡子與白秀娥對視。

那張美人臉巧笑倩兮,一點點浮出鏡面。

它與白秀娥鼻尖抵著鼻尖。

‘媒婆’的問詢聲這時再次傳來:“周家郎君單名一個‘昌’字,生辰八字是: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不知鍾小姐及你家父母長輩,覺得周郎君的生辰八字,與你是否般配?”

一陣陰風吹入黑布後,黑布後的白秀娥端坐在高凳子上,紋絲不動。

……

哐當!

陰風推開了屋門,屋子裡熱鬧的樂聲為之一寂。

眾人紛紛僵住身形,一個個面面相覷,既不敢再擺弄手上的樂器,也不敢回頭去看那被風推開的屋門外是甚麼光景。

籠罩在他們心頭的恐怖傳說、‘李夏梅’的威壓,此時幾乎凝如實質。

而周昌趁著門開的時候,往外面瞥了一眼。

門外天似穹廬,傾蓋四野,不見有甚麼異常情形。

周昌轉而看向屋子中央撐開的白布,白布後的週三吉閉著雙目,眼皮上的那雙‘墨眼’微微顫抖著,漆黑墨汁從墨水眼仁裡流淌而下——他雖緊閉著肉眼,一雙墨水眼卻帶給了他朦朧的感知。

在門被風推開的那個剎那,他覺得有個‘人’進了屋子,到了黑布阻隔的另一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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