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1章 同人不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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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礫攙著馮芸,老譚抱著雨萱,一行四人來到婦產醫院急診科。
“什麼情況?”值班護士問。
“宮縮了……”馮芸忍痛回答,額頭上冒出冷汗。
“孕幾周?是在咱們醫院建檔的嗎?”
“是,本院建檔的。”楊礫點點頭。
至於孕幾周,他也答不上來。記得出門時,母親不停叮囑:“七活八不活,肯定能保住,一定要保住我的孫子。”
“七個月左右吧。”他補充回答。
“七個月?左右?你是她丈夫嗎?”
又是一個不靠譜的男人,護士一臉嫌棄地搖搖頭。
“29周了。”馮芸虛弱道。
“哎呀,這嘴角怎麼還有血?來之前咳血、吐血了嗎?”護士急忙問。
馮芸擺擺手。
“我打的。”楊礫雖不覺得光彩,卻也不打算否認。
“你……”
護士像打量某種禽獸一樣,用目光上下掃視楊礫,最後報以一個鄙視的白眼。
“2號診室,醫生馬上到。”她甩給他一張掛號條,沒好氣道。
譚銘之一手抱著雨萱,一手推著輪椅走過來。楊礫將馮芸扶上輪椅,推著她朝2號診室走去。
他聽見身後的護士們激憤地議論著:
“什麼人啊?老婆懷孕了,他也下得去手?”
“聽他那語氣,‘我打的’,還挺自豪呢。”
……
醫生給馮芸做了簡單的檢查後撥打了住院部的電話,得知那邊恰好剛空出一個床位,立刻給她安排了緊急住院,輸液保胎。
兩人間的病房裡,還住著另一位保胎的孕婦,名叫晶晶,孕八週,因先兆流產而住院。
按照醫院的規定,普通病房不允許家屬陪護,只在上午和下午,各有一次探視,每次兩小時。
每天上午,晶晶的婆婆和媽媽輪流來看她,下午的探視時間則由她老公包攬,雷打不動。
她的婆婆和媽媽都是熱心人,每次帶來好吃的,總要分給馮芸一些。
晶晶一看就是那種從小在家中受寵的孩子,她會直言不諱地跟她們說,“湯太鹹了”“菜太油了”“肉太多,想吃素一點”“你們別老逼我多吃,一會輸液又要吐了”……
面對這些抱怨,二位老人從來都是笑著說“好的,好的,下次注意。”
馮芸並不羨慕晶晶有人照顧,她羨慕的是她享受照顧時的那份心安理得。
若換作自己,恐怕早就受寵若驚,渾身不自在了。不知怎的,總覺得自己不配。
晶晶的老公是個細心體貼的男人,每天下午都會別出心裁地為她準備果盤。
他用香蕉切片,搭配藍莓,擺成小羊肖恩的造型,還用樹莓和橘子瓣,碼成聖誕樹的模樣,頂端再放上用草莓雕刻的五角星。
他說,生活要有儀式感,住院期間也不例外。
最絕的是他剝柚子的技術,他能把每一瓣柚子肉都毫髮無損地脫皮,然後整齊地塞回半個柚子殼中。
看著賞心悅目的水果,晶晶就算沒什麼食慾,也會忍不住淺嘗幾口。
馮芸不自覺地將晶晶的老公和楊礫做起了對比,想到剛結婚時他削土豆皮時的那個笨樣,當時竟還覺得他可愛。
那時的他偶爾還會在馮芸做飯時主動來廚房幫忙,雖然幫的都是倒忙。後來,他漸漸習慣了被她照顧,不再進廚房,甚至連油鹽醬醋放在哪都不清楚。
可即便方方面面都被照顧著,他仍然心懷諸多不滿。那一耳光就是證明。他似乎並不覺得愧疚,而是認為她罪有應得。她住院後,他便失聯了。
忽然,一陣頭疼從前額蔓延到後腦勺,她下意識地將他的影像從腦中抹去,頭又神奇地不疼了。
入院以來,她只要一回憶那晚的事情,一想到楊礫,就會莫名地頭皮發緊,疼痛難忍。
“小芸姐,你家人都在外地嗎?為什麼每天都只有女兒來看你?”晶晶一邊吃著柚子肉,一邊問道。
坐在一旁的老公尷尬地朝她使了個眼色,但她完全沒有領會到用意。
“對,我的孃家、婆家都是外地的。”馮芸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那你老公呢?”晶晶繼續沒心沒肺地發問。
“回老家了。”馮芸輕揉著前額,如實作答,卻不想多說。
她將病床調成平躺的角度,蓋上毯子,假裝小憩。
晶晶還想問點什麼,卻被她老公攔住了。
沒過幾天,晶晶便從她愛打聽的媽媽那裡得知了馮芸住院的原因。
婦產科病房是充分見證人性的地方。生育的考驗,讓女人們看清了身邊的人,什麼世態炎涼,什麼人情冷暖,一下子全明白了。
護士們每天目睹的現實,比電視劇還要精彩。她們偶爾在護士站小聲議論,晶晶媽媽每回路過都會偷聽幾句。
“12床那個保二胎的,老公就在送急診的時候來了,住院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嘿,他還親口承認自己打人了。你們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渣的男人?”
“還有比這更渣的,那天來了個做人流的,都四個月了……”
“你們說的12床,是我閨女病房裡的那個12床嗎?”晶晶媽媽聽得入了迷,竟忍不住探過頭去插話。
護士們被嚇了一跳,忙將她打發走。她們自己也再不閒聊,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只是聽了護士們議論中的隻字片語,晶晶媽媽心中便對馮芸生出一股同情。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女兒遭遇了這樣的事情,她將有怎樣的反應。一定會上前跟女婿拼命吧。
有一天,她實在忍不住了,對馮芸說:“閨女啊,阿姨叫你一聲閨女,你不生氣吧?”
馮芸搖搖頭,淺淺一笑。她剛輸完液,渾身冒汗,頭暈噁心。
“日子過成這樣,你得告訴孃家人,讓她們給你撐腰,別一個人悶在心裡,不然以後還得吃苦。”晶晶媽媽握著她的手,推心置腹道。
“謝謝阿姨,我知道了。”
孃家人,對啊,還有孃家人。
馮芸雖然從小就沒有遇事找家長的習慣,但這次她是真想他們了。
她和家人的聯絡一般在微信群裡,有重要事情會互通電話。
平日裡,母親總在群裡發一些侄子的生活照、滿分試卷和各類獎狀,或者哥哥餐館裡生意興隆的場面、新開發的菜式。如果需要馮芸出錢或者託關係辦事,也只需在群裡提一句,她辦妥後便會覆命。
這個星期,群裡很安靜——母親大概是忙著輔導侄子的期末考試吧。
馮芸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母親李淑蘭的電話。
她不打算把自己的事告訴家裡。事實上,婆婆來了後發生的每件事,她都沒跟他們說過。她打電話,只是想聽一聽母親那抑揚頓挫的鄉音,找到一些支撐自己的力量。
雖然即將成為兩個孩子的媽媽,但她也是母親的女兒,在最脆弱的時候,仍渴望母愛的關懷。
“媽,是我,你現在忙不忙?”
“忙。在給千里做手抄報。馬上期末考試了,學校還佈置這種作業,好惱火喲。”李淑蘭抱怨著,完全沒有注意到馮芸的聲音有多虛弱。
千里是馮芸的小侄子,她哥哥馮鵬程的獨子,她母親的寶貝孫子。
“我哥那邊沒啥事吧?”每次打電話,她都少不了要主動問一問哥哥的情況。
“哎喲,你哥那個飯館不曉得啷個搞的,最近老被投訴。”聊到這個話題,李淑蘭更來氣了。
“噢,又是怎麼了?”馮芸有氣無力地問道。
以她現在這個狀態,就算哥哥的店裡真發生些什麼,她也愛莫能助。
“一會說我們用的凍肉,不新鮮,一會說菜價定太高。今天衛生檢查的人來了,非說我們生熟不分,又要罰款……”
母親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馮並不想聽。原本打算在母親的聲音裡汲取些能量,耳朵卻被一大波牢騷淹沒。
她想不通,哥哥的店在她的資助下也開了快十年,怎麼反反覆覆還是搞不定這些瑣事?
她平時總叮囑他們,和一些關鍵環節搞好關係,注意和氣生財,抓回頭客,不要為了蠅頭小利壞了口碑。可他們就是聽不進,總撿起芝麻丟了西瓜。生意做到現在,還像門外漢似的。
“那你們到底是不是像人家說的那樣嘛?”
“凍肉肯定沒有用,菜價高也是沒辦法,現在啥子不漲價?”
“跟顧客做好解釋,結賬的時候把零頭抹了,讓人家心裡也舒服些。一點小錢,少賺就少賺了。‘生熟不分’又是什麼情況?”
“說我們不能用切滷豬頭的刀切黃瓜。這兩樣拌到一起能做成一個菜的,還不能用一把刀來切?”
“這就過分了。要罰好多錢嘛?”
“五千!”李淑蘭的嗓門扯得老高,胸中的火氣彷彿躥到了腦袋頂。
馮芸推斷,大概又是因為哥哥脾氣耿直得罪了誰,被人整了。
“我一會給我同學打個電話,你先不要生氣了。”
接下來,她又好一頓安慰,母親才稍稍平靜了些。
結束通話電話,她疲乏得一句話也不想再說了。
讓孃家人幫忙撐腰的不成熟想法,悄然幻滅。她的孃家人,能夠做到自理就謝天謝地了。
母親還是像以往一樣,對她的難處和痛苦毫無察覺。
這位曾經執教重點中學的優秀班主任,在面對學生時總能做到明察秋毫。那些成績不好的學生裡,誰是智力欠缺,誰是態度不端,誰是耐心不夠,誰又是信心不足,她都能分析得頭頭是道。
然而,當面對自己的女兒時,她內心那些精敏的“雷達”,便全部失靈了。
母親培養她的方式相當簡單:只需向她提出要求,然後靜待時日,她就一定會拿著滿意的結果向母親反饋。此時,母親只需稍加讚許,她便攢足了下一次奮鬥的動力。
哪怕馮芸已三十多歲,這一招依舊管用,屢試不爽。
但是,馮芸今天是真的累了,她結束通話電話後便沉沉睡去,完全忘記對母親的許諾,沒有為那五千元罰款的事給同學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