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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暮鼓聲停下不久後,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十王宅太子別院門口。

車簾被拉起,幾名宮裝麗人徐徐下了馬車。

李靜忠連忙迎出來,微躬著身子,迎著她們入內。

稀薄的月光灑在院中,長廊寂靜,只有寥寥幾間屋舍裡點著燭火。

初來乍到的幾名美人見此情形,不免有些害怕,秀眉微蹙,皆露出了可憐的姿態,連李靜忠這個宦官見了也覺她們甚為動人。

“你等在此等著。”

“喏。”

安頓了美人,李靜忠匆匆趕到堂上,只見太子李亨正坐在燭光邊獨酌。

燭火不算明亮,那半頭白髮卻有些明顯。

“殿下,喜事啊喜事!”李靜忠匆匆行了禮,稟道:“聖人憐殿下寂寥,剛賜了五位美人給殿下。”

李亨放下酒杯,有個微微起身的動作。

初聞之下,他亦頗為意動。

但只在須臾,他卻又重新坐定,剋制了那點意動,搖了搖頭。

“殿下?”李靜忠疑惑道:“不去看看嗎?”

李亨擺了擺手,微微嘆息了一聲。

“不看了,看了徒增煩惱。送回去吧。”

“殿下,不妨的。”李靜忠小聲提醒道:“殿下身邊確實也是太孤寂了,這是聖人慈愛,收下不妨的。”

李亨自斟了一杯酒,緩緩飲了,低聲道:“聖人既難得慈愛,我豈可只因五個美人便滿足了?”

有風吹來,堂中的燭火微微搖晃了一下。

兩人都嚇了一跳,緊張地轉頭向門口看了一眼,見無人過來,才各自安心下來。

李亨招了招手,李靜忠連忙附耳過去。

“我聽聞張家有意嫁女,不必因小失大……”

李靜忠微微一愣,馬上會意過來。

聖人表親張去逸有一女,從小就能言善辯,得聖人喜愛,若能與張家結親,於太子之位有益,不輸韋、杜兩家。

“殿下英明。”

“去吧。”

“喏。”

很快,李靜忠的身影消失在長廊那邊,想必很快也要將那幾個美人送走。

李亨又是一聲嘆息,品著杯裡的劣酒,無聲地自語了一句。

“不妨,早晚都會有的……待有朝一日你和離了,我送你一百個。”

~~

過了一會,李靜忠重新趕回堂上,臉色卻與方才不同。

他腳步匆匆,跪到李亨面前,低聲稟道:“殿下,不好了。左金吾衛的那枚棋子,被索鬥雞啄出來了。”

才被端起的酒杯一抖,酒水灑了李亨滿襟都是。

“怎麼可能?他做事素來小心。”

“剛傳到的訊息,是……是薛白,薛白今日去找了他,他不敢有所舉動,待到宵禁了才敢傳信。”

“速吩咐下去,讓我們的人都隱匿起來,與西邊的聯絡也暫時先斷了。”

“老奴這就去辦。”

“還有,讓姜亥務必冷靜。”

“喏,老奴省得。”

李靜忠匆匆往外趕去。

~~

道政坊,臨著青門酒肆,有座宅院內燈火通明。

堂內鋪著柔軟的地毯,三名胡姬正在跳舞。

她們高眉深目,卷如波浪的長髮披著,紅紗下透著半露的胸脯與纖細的腰身,光著腳,踮著腳尖,指甲用花汁塗成了紅色,襯得面板愈顯白皙。

“孃的。”

倚在榻上飲酒的漢子卻是罵了一句,道:“天天轉圈、天天轉圈,轉得你阿爺眼都花了。”

與他一道飲酒的有十餘人,紛紛大笑起來。

“那你想幹嘛?”

“不想!雖說是鐵打的好漢子,天天干身子骨也虛了,就不能出去透透氣嗎?”

“都說了,姜大郎被拿了,近來就安穩些日子。”

“我不想安穩?但我到長安來,是想有朝一日當大將軍,置大宅院,為兒孫謀個前程富貴,不是日夜還與你們這些臭烘烘的蠢漢喝酒。”

“說的誰沒大志氣?耐著性子,早晚有你飛黃騰達的一日,與索鬥雞一般氣派。”

“我看拓跋說得不錯!”姜亥從後堂轉了出來,道:“每日悶在這宅裡,我不如去將兄長救出來,往隴右去投了王將軍!”

“孃的,都給老子安穩些。”

“姜三郎,按理說,你們早該做好戰死的準備,被拿到了卻還苟活著,有個卵意思?”

“你說什麼?!”

“都別吵了,吵得老子心裡剛焦剛焦底,看跳舞,看跳舞,喝酒。”

“咳咳。”

忽有人咳嗽著從前院大步趕進來,沉著臉道:“索鬥雞的人查到老武頭上了。”

“那誰給我們送酒?這幾個胡姬我也看膩了。”

眾人呵呵大笑起來。

刀頭舔血的人,遇到什麼事都有種滿不在乎的感覺。

“閉嘴,沒和你們開玩笑!拓跋,記得我們活埋的那小子嗎?和小娘們一道醃在大水缸裡那個。”

“嗯。”

“沒處理乾淨,他現在投靠索鬥雞了,咬著我們不放。姜三郎,你們兄弟就是被他找出來的。”

“如何說?”

燭光中有寒芒閃動,有匕首被拔了出來。

“要我們再去一趟?做乾淨。”

“孃的!讓你們犯了疏忽就得認慫,把腦袋縮到褲腰帶裡躲一陣!還做乾淨,阿爺先把你做乾淨了。”

忽然。

前院響起了敲門聲。

“咚、咚、咚。”

一眾大漢當即安靜下來。

“誰啊?”

院子裡響起了老僕的喊聲。

“金吾衛巡街!開門!”

“……”

吱呀的開門聲傳入堂中。

姜亥已從後堂拿了弩出來,將弩架在窗樞上,從窗戶的小縫往外看去。

隔著一整個院子,燈籠的光亮一點點從大門照進來。

幾個披甲的金吾衛正站在門外,還有一個少年帶著華服婢女站在其中。

姜亥眯了眯眼,認出了對方。

那便是方才他們說的被活埋了卻不死的薛白,姜卯被拿那日也在場。

弩箭的角度稍稍調整了一下,指向了薛白。

有披甲的金吾衛動了,走上前兩步,站在院中張望。

“今夜坊間有飛賊,金吾衛正在搜查!這是誰的院子?”

姜亥遂冷笑了一下。

果然,只見那老僕不慌不忙上前,應道:“我家阿郎姓王,諱焊,在戶部任職。”

~~

“打擾了。”

郭千里勉強從臉上擠出些笑容來,向守院的老僕點了點頭,帶著人往外走去。

“下一家吧。”

“王焊是誰?”薛白問道。

今夜他總覺得有些奇怪,最後還是督促郭千里按著武康成巡夜時的路徑查一遍,一家家宅院敲門問詢、登記,以期能查到一些線索。

“你不知王焊,可知王鉷?”

“有聽說過。”薛白回想著那日去大理寺前聽到的一些名字,道:“也是右相的人?”

郭千里點點頭,伸出一隻手來,邊數邊道:“和糴使、長春宮使、戶口色役使、監察御史、京畿關內採訪黜陟使……總之王鉷身兼十數職,乃是右相的得力助手,聖人面前的紅人,他的弟弟的別院,不是我們能查的。太子的死士也不可能藏在裡面。”

薛白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心想太子的死士有可能藏在李林甫母親的別業裡,為何又不能藏在王鉷弟弟的別院裡?

當然,這只是他今夜查訪的諸多宅院中的一個,能做的也只是將他們一個個都記下來。

~~

“走了。”

宅院大堂中,姜亥轉過身來,只見一眾大漢還在飲酒。

沒人將幾個金吾衛當成一回事,淡定地將手裡的陌刀、匕首收起來。

“一共也就幾個披甲的樣子貨,沒進來算他們走運。”

“哈,老的那個,金吾衛郭千里,以前也是隴右的老兵,不會說話,被貶到金吾衛了,投靠了索鬥雞。”

“管他是誰,敢進來就剁了他。”

姜亥笑了笑,其實有些巴不得那些金吾衛進來。

跟著東宮辦事以來,總覺得壓得慌,讓他想砍殺些什麼。

~~

薛白重新走上望火樓,掃視了一眼長安城東北隅這幾個坊,低頭在手上的紙上寫寫畫畫著,補全地圖。

他做這些事時,常常會忘了什麼忠奸,只是正常地接了這帝國宰相的文書,正常地做事而已。

相比別的敷衍了事的人,他認真得多。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武康成很可能是藉著金吾衛巡街使的職務之便為東宮聯絡隴右老兵,並在今夜以某種方式給東宮傳了信。

“走了一圈,酒都醒了。”郭千里打了個哈欠,道:“薛郎君真沒弄錯嗎?沒有證據能證明武康成與姜氏兄弟有關。”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薛白道:“沒關係,我們慢慢查。”

郭千里嘆了口氣,道:“還以為能在右相跟前立一功……薛郎君住哪?我派人送你回去。”

“昇平坊。”

“那我送你回去,我住修行坊。”

“多謝了。”

走下望火樓,薛白回過頭看了一眼,若有所悟,又拿出紙筆來在自己的紙上劃了一筆。

~~

“咦?這是什麼?地圖?”

次日中午,杜五郎走進薛白屋子,很快就看到了他放在床頭的筆記。

“昨夜查到的結果。”薛白還未醒來,迷迷糊糊應了一句。

“你不用交給右相?”

“右相都不急著迫害太子,你急什麼。”

“我急?”杜五郎道:“我有甚可急的,可如何是好呢?太子坑殺你與青嵐,結了仇了。且這事不解決,右相總是要逼迫於你。”

“那你便搞錯了。”薛白打了個哈欠,道:“我早與你說過,這是權爭,不是求是非對錯。”

“何意?”

“權爭講的是籌碼、利益,不是求結果,所以不急。”

薛白隨口應著,起身,從杜五郎手裡拿回自己的筆記,看了一眼,收好。

“咦。”

杜五郎似乎明白了些,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找到了什麼,故意不給右相。”

“為何這般說?”

“我不是琢磨著你告訴我的話嗎?”

薛白搖頭苦笑,也不知教杜五郎這些好是不好。

“哎,你起來吧,已經是中午了。”杜五郎道:“阿爺想見你一面。”

“是嗎?”薛白看了看天色,疑惑道:“他上午出門了嗎?”

“沒有,但有客來過。”

“誰?”

“總之是京兆杜氏的人。”

薛白點點頭,不知為何,腦子想到了前幾日聽說的那位曾擊敗吐蕃的鄯州都督杜希望。

他近來查隴右,意識到一件事——

李林甫捉不到東宮的證據不是因為東宮真的無權無勢,事實恰恰相反,是因為東宮的關係網太深、太廣,才能夠互相掩護,深藏不露。

僅目前他所知的,便有京兆韋氏、京兆杜氏、太原王氏、安定皇甫氏、河東薛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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