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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之後,江雪明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他有意無意地看向車廂裡的其他乘客,試著融入環境,讓緊繃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車廂裡的其他客人們像是見了瘟神一樣,不約而同地離開座位,行色匆匆地去了別的地方。

“怎麼回事?”

一時間,雪明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這些乘客在害怕什麼,在躲避什麼......

清淨點也好——這麼想著,他將視線投向別處,讓心神放鬆下來。

從列車入口的行李架開始算,一節車廂總共有十六排位置,算是空間非常富裕的豪華配置。

每排有三個座位,中間的走道寬得能放下餐桌。

視窗是開放式的,沒有防護網,客人能倚著窗戶看風景,甚至能直接跳出車外。

每個位置都配有工作臺和餐飲副桌板。

雪明試了試檯面的分量和手感,應該是上好的實木傢俱,修理平整,頂級的漆面工藝和打蠟手法讓板材摸上去像是溫熱的玉石一樣。

座椅上的絨毯和扶手的皮具,每隔兩排的香氛,還有頭頂的副行李架中藏起來的無痕音響傳出的提琴曲。

這些昂貴奢侈的物料讓雪明感覺十分的陌生。

他從來沒坐過這麼好的車。他也沒見過哪家酒店擁有這種級別的裝潢。

車窗外笛聲悠久,車窗裡空氣香甜。

他想著,這時候如果有杯熱茶的話......

“江雪明先生。你的下午茶來了。”人未到,女人的招呼聲和茶湯熱氣先到了。

雪明回頭看去,從走道推來一輛餐車,停在他的座位旁。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那個女人打了個招呼,她穿著酒紅色西裝,黑色短髮,與畫像上一模一樣。

她端茶送水的動作隨性自然,手腳麻利的像個勤雜工,沒有半點架子。

說實話,雪明從未見過這樣蕭然冷肅的女人。

她遞茶時的腰肢舒展動作大方,面無表情,顴骨與鼻樑都很高,五官十分立體,眼睛不大,非常凌厲。

鮮紅的茶湯落進白瓷杯裡,沒有濺出半點水,又快又狠厲。

雪明想說出那句你好。

可是這女人,好像從來都沒把江雪明放在眼裡。

她只是坐在桌板的另一頭,開始自斟自飲。

就在此時,從餐車上鑽出來一頭漆黑的貓咪,十分扎眼。

從它登上桌臺之後,彷彿成了絕對的主角,搶走了所有戲份。

它像個優雅的貴婦,在桌臺上輕柔踱步。

好奇地打量著江雪明,一對綠汪汪的大眼睛像極了祖母綠寶石。時而變成線瞳,時而又渾圓完滿,彷彿隨時在變焦,要從裡到外把江雪明都看清楚。

雪明只覺得這小黑貓機靈得像個小孩子,像伸出手去摸。可是他剛伸出去的手,就這麼僵在半路上——因為這隻貓咪拒絕了他。

具體來說,是這隻黑貓,像是人那樣,伸出了前爪,按在雪明的手背上。

江雪明只覺得尷尬,乾笑了幾聲。

聽“轟隆隆”一串輕響。

鋼鏈絞索與車閘咬合的聲音傳來。

突然啟動的列車緩解了這份尷尬。

他收起對貓咪好奇的心思,正兒八經的向對桌的陌生女人問了一聲好。

“你好,BOSS。”

“你好,江雪明。”

黑貓說話了。

是的,那頭黑貓張開了嘴。

它吐著粉嫩的小舌頭,露出白森森的牙,喉嚨下的白毛跟著發聲器官一起抖動著,說出了人話。

它的聲音十分怪異,和雪明在醫院接觸的保密號碼所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雪明看了看女人,又看了一眼黑貓。

緊接著重複著這個過程。

看女人,女人聳肩無謂,繼續喝茶。

看黑貓,黑貓抿嘴眯眼,帶著慍怒。

江雪明終於回過神來,想明白了,想改個說法。

——誰能想到這座車站的BOSS是隻貓呢?

“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我眼前這位英俊...哦不,迷人...小可愛...嘶...”

“威嚴。”黑貓插了句嘴:“你要找不著形容詞我可以送你一本字典,江雪明先生。”

“是,威嚴的站長。”江雪明震聲改口,自家妹妹的性命還在這隻脾氣古怪的貓咪手上,他是一點都不敢得罪對方。

黑貓像是生氣了,它單以兩條後腿站起來,前肢互抱,尾巴焦躁不安地敲著桌。

“你剛才,是不是把她——”

從肉墊裡單獨彈出最長的那根爪子,像是手掌的食指一樣,指向了它身後的女人。

“——把我的僕人當成了站長?別騙我,在我的車站,沒有人能騙我。”

“我...”雪明先生解釋著:“我第一眼看見您的畫像時,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那麼你給我記好了,小赤佬。”小黑貓用它不過四十厘米的體長,說出氣場四米高的臺詞來:“我就是這座車站的BOSS,也是那副畫像絕對的主要內容。我身後的這位僕人,你可以把她當做用來支撐我爬上畫面主體的人肉貓爬架。”

雪明立刻點點頭:“明白。”

黑貓換了個位置,瞧著二郎腿坐在桌板邊緣,坐到了雪明面前。

它揮著小爪子,搖頭晃腦煞有介事:“你有求於我,我也有事託你來辦——我們開門見山,單刀直入。有事說事,沒事就散。”

雪明鬆了口氣:“再好不過了,BOSS。”

黑貓...哦不,現在應該尊稱為BOSS。

這位BOSS簡單扼要向雪明說清了這次旅程的主要目的。

“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跟著這趟車到達對應的站點,廣播在停車十分鐘前,會報你的名字,提醒你下車。”

雪明:“下車之後要幹什麼?”

“去觀察,用心觀察車站以外的事物。”BOSS直言不諱地點出了雪明先生的主要任務:“把你看見的,經歷的東西,記在你的乘客日誌上,要詳略得當。別當遊記寫。”

“然後呢?”江雪明立刻拿出了小七塞進衣服的手冊,夾頁中有一支筆。他一邊聽一邊記,生怕漏下細節。

“我會給每一位乘客安排相對他們自身來說,舒適又安全的旅程。”BOSS接著說:“像你這種第一次進入地下世界的新人,搭乘列車的時間應該在三個小時以上——這段時間裡,你要把乘車日誌上的規章制度搞清楚。你可以向你的前輩或者同行者請教乘車的經驗。”

“我要去的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會遇見什麼東西?要待多久?有危險嗎?”江雪明頭也不抬,繼續做筆記。

BOSS的語速極快,對答如流。“你要去的地方暫定名叫SW。

車站剛剛建成,以後還要改名,沒有幾個安保人員。

但是那個地域區塊的靈災濃度並不高,癲狂指數也很低,未知區域裡的星界著民沒什麼攻擊性,還希望和外界的人們交流。

簡單來說就是...很安全。

根據之前乘客提供的情報來看,是一處適合搭建中轉樞紐的風水寶地。

下車之後,我們的安保人員會把你們送到最近的補給站休息,經過兩天觀光旅遊的時間,你們就能回到九界車站,拿到獎勵。”

雪明在日誌下留下潦草的字跡,又多了幾個陌生的名詞。

SW代表地名,車站的暫用名。

靈災和靈災濃度代表危險的災害。

未知區域應該指的是地底世界裡,還沒探明的地方。

星界著民所說的,可能是地底生物,也可能是其他東西,暫且打個問號,等會去日誌裡查查詳細的說明。

癲狂指數,應該與癲狂蝶和維塔烙印有關。

這隻看上去純良無害小黑貓所說的絕不簡單。

這趟旅途也絕非它口中所述的“安全舒適”.

雪明理了理其中的邏輯,接著說:“你要把鐵路修去更遠的地方。”

BOSS打了個響指,指節爪子彈蹭出清脆的響聲。

“沒錯。”

“我們這些乘客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對未知的危險和你說的那個靈災十分的敏感。能在修建鐵路的工程中,擔任一部分排障工作。”

“沒錯!我喜歡你的坦誠!”

“像是駕駛員的領航人,為你背路書,記下每個車站節點周邊的情況,還可能與一些未知的生物接觸,你叫他們星界著民——

——最好能查明地底世界未知區域的一部分秘密,這麼說對嗎?”

BOSS滿意地點了點頭:“YES!YES!YES!”

雪明接著問:“作為回報,我會收到萬靈藥?”

BOSS眉飛色舞強調指正:“具體來說,是一次完整旅程,你向我提供一份有明確價值的旅行日誌——

——而我會給你兩人份的萬靈藥,不光能讓你的妹妹恢復健康,也能讓你保持良好的旅行狀態。”

雪明沉默了很久。聽見這虛無縹緲的價碼時,他心中有種隱隱不安的感覺。

“BOSS,恕我直言,你別把事情想的太好了。

這不對等——你的員工一直都用公平對等的規矩來辦事,這一定是你三令五申強加下去的儀式感怪癖。

給你寫日誌背路書,這隻算我辦成一件事,你卻一門心思琢磨著,要給我兩人份的藥,你心裡到底在盤算什麼?”

“盤算什麼?你覺得我在騙你?要坑害你?”BOSS這個小機靈鬼立刻改了口,語氣俏皮用詞狠厲:“我收回之前那句話,我一點都不喜歡聰明人——聽你話裡的意思,是沒得談咯?”

“不,除了藥,我還要加錢。”雪明立刻加了價:“加很多很多錢,我是個很現實的人,是膽小好色的俗人。我不知道你口中的萬靈藥是不是真的像你們所說的那樣包治百病。可是你們之前給我郵寄的車票,都是實打實的錢。”

小黑貓趴在桌板邊緣,晃著爪子,漫不經心的樣子。“那雪明先生你的意思是?”

江雪明合上日誌,收好鋼筆:“BOSS,我不可能長期呆在地下,我的妹妹還在等我回家。如果你想清楚了。可以把錢也算進對等的條件裡,給我更困難的委託。”

小黑貓咂巴著嘴,似乎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十分無聊。

過了很久,BOSS似乎是想通了,它終於開口,饒有興趣地盯著江雪明,像是發現了新奇的玩具:“對車站來說,普通世界的鈔票就像是廢紙一樣。”

它變臉速度和翻書一樣快,變得嚴肅起來:“江雪明先生,你談錢的時候真的很卑微。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也不瞭解你。

也有其他人和我開過更離譜的條件,權色錢沾齊了的都有,甚至有人想去月球——

——但通常他們都不明白什麼叫做對等的交易,拿著離譜的貨物開出離譜的價格。

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廢紙能從你身上撈來什麼等價物,你算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這一回,就算是我做了一筆賠本買賣吧,我也不找你要什麼東西了。”

江雪明伸出手,甚至沒談錢的數目。

“成交。”

小黑貓舒心大笑,伸出爪子。

“成交。”

臨別時,BOSS對江雪明優雅地鞠躬致謝,像極了彬彬有禮的紳士,緊接著一點都不紳士地跳回了僕人懷裡。

“雪明先生,你很特別。”

江雪明挑眉問著:“此話怎講?”

小貓咪打了個哈欠:“你知道車廂裡的其他旅客為什麼看見你就像是看見災星一樣,說走就走了嗎?”

“為什麼?”江雪明疑惑。

“因為你像個危險分子,他們的[靈感]在警告他們,要立刻離開你,旅客們在旅程中,也會依靠這種[靈感]來躲避災難。”

小貓咪拍著爪子,又是指著天,繪聲繪色地形容著:“你給人的感覺冷酷又殘忍,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把你送去靈感審查室做個全面的安檢,你的魂靈裡恐怕有不少違禁品,每個新人都應該過安檢才能上車,可惜時間不夠了。”

雪明沒做任何表示,他只是開啟日誌,熟稔地記下幾個新的詞彙。

像是殺手在研究目標的行為模式,揣摩目標的出行習慣一樣。

在他看來,理解這些事不算難。

與他平時切碎筋頭巴腦爛牛雜,用刀子對付滾刀肉的脈絡一樣。

對一個地鐵站裡賣滷味,後廚提刀做紅白案的日子人來說,這也是一種哲學。

它們複雜的筋絡和血汙團塊,經常會讓廚師為之驚歎——

——這頭牛生前到底用身上的這塊肉乾了什麼喪盡天良的事,才能讓結締組織淋巴腺或臟器在不該充血的地方充血,不該腫塊的地方腫塊。

變得像是一團塞滿了厭氧膠的爛泥,膠水還乾透了,擰成一條條堅韌又彈性十足的繩索。

想要用刀子和清水把它們分的明明白白簡直難如登天,可是直接丟進鍋裡煮爛了再拿出來切,反式脂肪酸與臟器組織液又會把這道菜變成恐怖料理。

這比喻說起來複雜,其實很簡單。

儘管它是一塊牛雜,按斤算不過十幾塊錢的便宜貨,沒多少人在乎它的味道。

但是江雪明非常在乎。

沒有兩塊一模一樣的筋頭巴腦,沒有兩次一模一樣的行刀走線。

每天的工作都是抽絲剝繭,驚歎著存放動物屍體的大冷庫,又送來了什麼極品畜牲。

每天的神智都在崩潰邊緣,蜷縮在人類難以居住的鴿子籠,又認識了什麼妖魔鬼怪。

他在日誌裡寫下遺書。

“如果我回不來了,請將這本日誌交給我的妹妹。她在HK長沙灣健康中心,療養院二棟病房405床,主治醫生叫李康明。”

“江白露,哥哥要和你說一件事。”

“哥哥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地下一萬七千米,我要去找一種藥,它能治好你身上的病。”

“如果哥哥死了,會變成沙,變成土,跟著雲和風還有太陽,變成天上的雨,變成大海。”

“唯獨不會重新變成人——”

“——不要在生活中去尋找另一個雪明哥哥,那不是我。”

“我也不會心存僥倖,盼著生命裡能出現另一個江白露,那不是你。”

“世界上沒有兩塊味道相同形狀一樣的牛雜。它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和我讀過的每一本書,見過的每一個人,每次呼吸,每次眨眼一樣。”

“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用滿心好奇的眼睛去看世界,一切都是新的。我們還沒長大,要變成愁眉苦臉的大人,對我們來說還早著呢。”

“我們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人,難免會遇上糟糕的事情。”

“不要為你身上的病去自責悲傷。”

“好好過日子。”

“我不會離開你。”

……

.....

列車安靜平穩地行使在鐵道上。

懸橋一路往更深的深淵延伸去。

窗外的風景時明時暗,地底開闊遼源的空腔與各類熒光植物和照明用的電氣管線,組成了一片斑斕絕景。

BOSS倚在窗邊,嗅著迎面撲來的硫磺味道,帶著岩漿湖泡泡炸開時,迸發出來的星火光焰。

它的貓臉上有怠惰和安逸,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它形容著:“剛才那個小男人......很特別,我很喜歡,得想辦法把他留下來。”

“您還在想他的事情嗎?”僕人冷著臉,不苟言笑:“真稀奇,您很少會去注意一個新人。”

“我們早就給他發了好多好多車票,能當錢用,對我們來說,車票就是廢紙,想印多少就印多少。”

BOSS舉起高腳杯,綠油油的眼睛裡折射出岩漿湖的金光:“可是他非要和我把這筆廢紙的賬都算清楚。”

“聽上去是個老實人。”僕人往BOSS的高腳杯裡倒滿羊奶。

“不,他一點都不老實。”BOSS卻搖了搖頭:“你沒聽出來嗎?他要我老實點。”

僕人疑惑地問:“那您還喜歡他?”

“他懂我的美學,要我老老實實做對等交易。”黑貓挑弄著小舌頭,一點點把羊奶往嘴裡勻,“我就喜歡他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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