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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姜家的門房,是多年老僕,姜老爺待他不薄。如今這毀了一半的凶宅,無人接手,忠耿的老僕就仍兢兢業業地守著。

老僕見鄭海珠和永海、許一龍幾人皆是風塵僕僕卻滿面誠摯,又聽鄭海珠自稱由南邊的高僧指點、慕名登門求琴一觀,他倒沒什麼冷澹拒意,與客人們敘起話來。

姜老爺不算兩淮鹽商裡數一數二的富豪,但因不愛造園子和養粉頭,積蓄著實可觀。兄嫂、妻兒均在老家,揚州只這一所小宅子,南京買來、陪伴多年的妾氏照顧姜老爺的起居。這妾氏彈得一手好琴,姜老爺亦愛聽琴,便斥巨資買下“松石間意”,不想沒兩年,人與琴俱遭此橫禍。

老僕最後悲嘆:“去歲老家來人打理後事,同鄉館的鹽商們弔唁時講,那個琴,是什麼天上的文曲星用的,落到我們買賣人手裡,文曲星不高興,就將琴收回天上去,也不管雷火誤了我家老爺性命。”

鄭海珠當場安慰了幾句,見那後院正屋已燒得只剩半尺高的木樁殘垣,一覽無餘,便帶著永海等人告辭離開。

回到松江,王月生與鄭海珠甫一照面,殷切所談的,皆是火器廠與學校的公事,對張家有銀錢投進來,頗為驚喜,一派稱職模樣。

及至由鄭海珠引薦了永海,王月生乍聞這日本僧人在海外彈過一架落款也是紹聖年的“松石間意”,神情中的微微不屑轉瞬即逝,委婉地暗示那大約是件贗品。再聽說自己那架松石間意的新主人竟遭遇天災,琴也被焚,素來澹靜如蘭的月生姑娘也彷彿遭了雷擊一般,呆怔不語,繼而囁嚅著“那是東坡先生的琴呵,世間再無,寧可被賊人盜去”,惹得日僧永海這個蘇軾的粉絲也唏噓不已。

鄭海珠當時瞧王月生的反應,不算有什麼破綻,又哪裡能想得到劉香那個海商竟別有淵源、可行通風報信之舉。

隔了幾日,她又去問黃尊素,可還記得“松石間意”的冠角處有修補的痕跡,因在澎湖島時,經顏思齊翻譯,永海提起過,自己當初見明人老師彈奏的琴,琴頭恰磕損了一角。

黃尊素細加回憶後予以了否定。

鄭海珠只得暫時擱置心中疑慮。

小半年來,王月生一如既往地,學堂授課、工坊斫琴、火器廠管理地三頭跑,兢兢業業。

此刻,王月生看看時辰,抱起自己的琴,向鄭海珠道:“鄭姑娘,我去繆阿太處了。”

鄭海珠點點頭:“去吧,阿太的閩海戰夷圖,沒有你的琴聲,怕是收不了尾。”

……

顧府,露香園深處的佛堂外,午未之交,一日中最明亮的陽光,灑在顧繡特用的湘色絹底上。

繆瑞雲坐在繡繃前,剛剛完成滾針繡的礁石輪廓和釘金繡的火焰,正準備開始用網繡的針法表現明軍的戰船。

繡繃邊,則有兩個木架子,一個架著韓希孟和顧壽潛的畫,乃是夫婦二人遊歷臺灣時,用畫筆記錄的顏思齊麾下的戰船;另一個掛的畫,卻是速寫風格的西洋水彩畫,記錄著明荷料羅灣海戰的景象,荷蘭人蓋倫船的火炮攻擊,明軍福建水師的火船圍剿,躍然紙上。

鄭海珠曾在金門的荷蘭俘虜中,驚訝地發現,竟然還有兩個畫師,難得與後世的戰地攝影記者一般,忠實地記錄了海戰情形。鄭海珠請兩個畫師復刻了一份,帶回松江,給繆瑞雲和韓希孟邊看邊講。

顧繡本就脫胎于丹青風骨,料羅灣海戰又是遠比前朝抗倭海戰更激烈的炮船對戰,繆瑞雲和韓希孟自然因新奇而伎癢,當即決定各自按照各自的構思,來創作這般題材恢弘的繡品。

自秋到春,繆瑞雲在露香園,韓希孟在文哲園,二人的繡作,都漸近尾聲。

繆瑞雲的侍女竹香,從前院引著王月生進來。

王月生行完禮,目光遊走於木架上的畫,和繆瑞雲針下的繡跡之間。

繆瑞雲停了針,抿嘴笑道:“可別說,鄭丫頭從福建帶回的這個什麼紅夷水彩畫,老婆子我起先還真看不慣,但一場場地繡下來,竟是離不開這些畫樣子了。”

王月生恭敬道:“那也須阿太的眼睛與神技,才能去粗取精,將這亂糟糟的畫,變成絹帛上氣吞山河又精雅絕倫的繡。”

繆瑞雲盯著繡品中的熊熊烈火,喃喃道:“真沒想到,紅夷人中的丹青匠,在兩軍拼殺之際,倒沒嚇破膽,還能把礁石海淘、船艦兵將,都給畫囫圇了。月生,你再瞧瞧咱們的史官,記的都是些什麼顛倒黑白之事。”

王月生低頭輕語:“不願落筆違心者,滅門誅族,死裡逃生的零星血脈,只得掙扎於下九流,從此與體面二字如隔鴻溝。”

繆瑞雲揚起的目光,盛滿了憐憫疼惜。

“對了月生,快小半年過去,鄭丫頭沒再糾纏那把琴的事吧?”

“應是澹了,該用我的時候,她如常地用。只是,”王月生頓了頓,語帶踟躕道,“只是月生最近幫那日本和尚斫琴,許是因為頻頻憶及松石間意的樣子,做了好幾回噩夢。”

繆瑞雲聞言,面色反而越發溫柔慈藹,彷彿比這春日暖陽,更慰人心神。

“月生,阿太曉得,你與方學士一樣,骨頭硬,心地善。那鹽商和小妾,相中了松石間意,價都沒還地請走了,你多少對他們有些惺惺相惜之情,可憐他們平白做了冤鬼,是不是?”

王月生點點頭。

繆瑞雲嘆口氣:“你的心思,是士心,是佛氣。但咱們如今要留在胸腔裡的,是雄心,是殺伐果決之氣。當初,主公正值鬱結之氣忽起,剛剛以傳國玉璽砸了琴角後,去海邊遇見了那倭國和尚,和尚便記住了琴角有缺。琴雖修補得看似無恙,但鹽商的小妾彈了兩年多,萬一有所察覺呢?就算未曾注意,鄭丫頭帶著和尚查訪登門,懂琴之人總會發現灰胎髹漆都不對勁。所以,人、琴都不能留。月生,阿太不瞞你,若不是那黃尊素沒撫過幾回琴、所以不知這一節,否則,他的命,阿太也不能留。”

王月生覺得一種熟悉的毛骨悚然之意,閃現又逝。

她的嘴角,努力地翹了翹。

“阿太,月生明白的。鄭姑娘多疑,月生絕不能被她從火器廠踢出去。阿太放心,鄭姑娘前一陣,還讓我清點出庫了二十把火繩槍,發去福建水師那邊,搭的正是劉公公織造局去月港的船。鄭姑娘吩咐過,孫老爺和李老爺何等身份,出庫核銷的事,都應由我來做。”

繆瑞雲滿意地笑道:“你多麼機靈,我怎會不放心。鄭丫頭呢,慣來是極力扶持婦人的,你正應用好這一點便利。上海縣如今入舶的大船,是越來越多嘍。”

數日後,松江府上海縣,吳淞口,今歲遼海開凍後,第一艘從登州開來的貨船,緩緩進港,舶定在大批從浙江駛來的船隻之間。

“大公子!鄭當家!”

許三高呼著,從柴水船的跳板上疾步行過,登上棧橋,直奔毛承北和鄭海珠而來。

他身後,則是鄭海珠的情報頭子,吳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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