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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朧,又有著清透的冷意。就連良恭近在眼前的背影也似乎不切實,妙真坐在石頭上望著,覺得兩個人離經叛道流落到這裡來,是做著個荒誕的夢。

這夢沒頭沒尾,只有綽約的幾個片段,就是聯也聯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她沒緣由地想到這些,莫名感到點悵惘。

良恭蹲在前頭,不知在鼓搗些什麼。她想問卻沒問,總覺今夜連哭帶嚎地喊他“救命”,後頭又風聲鶴唳地發了一場瘋,已是跌慘了身份。

她在他背後,把臉高貴地偏到一邊,眼睛又不由瞥著他,總像是偷瞄。

四野安靜得容易叫人東想西想,她又怕這時節有毒蛇出沒。想到這些毒蛇猛獸,又想起方才他一路追她的情形,覺得他奔命的模樣像極了一匹兇悍的狼。她不覺笑著,有個男人為她奔波,實在是件為女人那份驕傲添磚加瓦的事。

女人總是容易迷戀男人身上的一點野性,偏偏安閬就缺乏這點野性。安閬過於文質彬彬,古板守舊,什麼都好,卻是美中不足。

“笑什麼?”

來了一簇火光,將良恭冷淡的面孔照在眼前。原來他是在那裡生火。

妙真被這忽如其來的光線照得慌張,忙斂了笑意,兇巴巴地剜他一眼,“這時候誰還笑得出來?我又冷、又餓、身上又疼!”

她平日就挑剔,當下身陷窘境,更是少不得抱怨。良恭單膝蹲在跟前架柴火,歪著腦袋學著她的口吻抱怨,“我也是又冤、又屈、臉上又疼!”

那嗓子學得十分怪異彆扭,妙真慪得牙根癢癢,撿了塊石子丟他,“我都說了抱歉了,你還緊抓著不放!”

他不過逗個趣,想著要叫她鬆緩些。也不知她在那裡是愁是怕,揪著眉頭半晌不說話,靜得真不像她。

火光漸漸在他兩道濃眉間跳起來,照暖了一點他的眼睛,“才從周家席上出來,這會又餓?”

“他們家的席面不好吃,我沒吃兩口。”妙真翻著眼皮辯駁,生怕他認為她是個飯桶。

他心裡不知怎樣想,反正嘴上再沒話說。火竄在二人中間,妙真把兩個胳膊肘撐在腿上,隔著流動的火焰暗自看他。他拿一截木棍扒著火堆,翻出飛灰,那五官就被塵與火刻畫得十分蕭瑟,也十分深刻。

即便後來妙真幾經輾轉,痛的恨的都快忘盡了,也始終沒能忘了他的臉。他這張臉,成為這殘酷世間裡一點溫情的印記。

正發呆,良恭竟走到她身邊掀她裙子。她嚇一跳,忙縮起腳警惕地瞪他,“你做什麼?”

良恭直起身,故意居高臨下地露出一抹奸邪的笑,就這麼盯她一陣。盯得妙真心裡毛毛的,恨不該落在這荒郊,簡直叫天天不應。

見她眼圈又紅起來,他才斂了那笑落膝下來,“我看看你的膝蓋怎麼樣。放心,你還沒美到叫我為非作歹的地步。”

妙真兩眼由懼轉愧,又由愧轉恨,就勢揣了他小腿一下,賭氣地把裙子翻到腿上,一下捲起褲管子,把膝伸到他眼前去,“今晚上的事敢告訴一個人,我一定叫瞿爺爺打折你的腿。”

良恭一面低著頭看她的膝,一面笑,“你知不知道他孫子瞿堯和我十分要好,少不得替我求情。我的腿折不了。”

妙真馬上想到,這人不分三六九等,跟誰都要好,唯獨愛與她作對。

她這裡正恨呢,偏他又抬起頭來說:“不妨事,骨頭是好的,就是皮肉磕青了而已。”口吻十分輕巧。

妙真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在家破了點皮肉就是了不得的事,誰不搶著噓寒問暖的關心?

她不肯放下褲子,腿又朝他前頭伸了下,“你再看看,哪裡都疼。在馬車上東撞來西磕去的,是不是哪裡撞壞了?”

良恭又看了兩眼,道:“這點皮外傷,哪值得小題大做的?過幾日自然淤青就散了。”

妙真恨他恨得不得了,狠狠地把裙子翻下來。想發火又沒個由頭,只好眼睜睜望著他轉到火堆對過去。

良恭也揀了塊石頭坐,雙肘撐在兩邊膝上。他把膝蓋分得很開,妙真不小心瞟到當中,想起方才坐在他身上,感覺給個什麼硌著,心裡也像給硌了下,有些橫不是豎不是的彆扭,臉上又紅又燙。

她怨這火,隔著火堆睇他一眼,“燒得太旺了,有些熱。”

良恭隨手拾起根細長的棍子把火堆翻一翻,天上那輪月亮似乎沉得很,壓的他很少抬頭。

可那月光,還是溢到他腳下來,輕輕柔柔地引誘。他不經意地抬眼,妙真就正好偏開了眼。兩個人都好像刻意管緊自己的目光,不使它們撞到一處。

潺潺的水聲與風聲以外,是龐然的靜。這靜猶如噬人的蟲蟻,慢慢爬到骨髓裡去,癢得人總想說話。

尋遍千機,妙真憋不住開口,“我餓得很,周家的人到底幾時才找得到這裡來?”滿不高興的樣子。

良恭仍是那懶得理睬的面孔,“我哪裡說得準,總是能找來的。”

妙真急道:“我真的餓了!”

他不搭腔,妙真心裡是一半不高興,又一半喜歡。喜歡的是,她正好順理成章地跛著腳跳到他身邊踢他一下,“你是聾的?我說我餓得很!”

良恭帶著不耐煩的笑意看她一眼,把一條胳膊舉上去,“那你把我吃了抵餓?”

不防胳膊還不及放下,就給妙真兩手把住。她一下蹲到那條胳膊後頭,狠狠朝著那堅實的小臂上咬了一口。

“你還真啃?”良恭驚駭地看著她,她對上眼來,卻咬得更狠。

也不知是什麼深仇大恨,妙真咬得賣力。好像心裡關著個什麼,想衝是瘸的,想喊是啞的,只能是狂躁地耗著傻力氣。

直到牙關下滲出血來,她自己也驚,忙鬆開嘴,“你怎的不躲?”

良恭忘了躲,胳膊也不覺怎樣疼,倒是因為受了這刺激,脈搏跳得格外強悍有力。他把袖子往下放,然而這中衣袖口太短,只侷促地蓋住半個牙印。

浮雲飄來,又遮住了半個月亮。月光在二人中間落了紗,妙真沉默下來,老老實實地坐在身邊。他以為她是在自責,其實她卻在心裡傻呵呵地高興。

這夜的星月不比尋常,倏暗倏明,怪異得很,大概是命運的伏線在漆黑中漸漸都抽絲剝繭,露出人生淒冷的一面。

因為天暗,周家的鬧哄哄的戲臺子總算歇下來,三位太太並鹿瑛挪進一間敞廳裡,將幾個小戲也請進來,設了圍屏叫他們輕輕唱,眾人還是寒暄為主,聽戲是其次。

鹿瑛是有了夫家的女人,與她們也說得上話。幾人繞來繞去,總算叫胡夫人見縫插針地說起她小女與那黃大人家的婚事,“真是歲不饒人,連你們家兩位小姐也快出閣了。就是我們雀香最小,雖然如今定下來,也還得等幾年才能送出去。”

周家太太眼色一亮,“雀香也定下人家了?是誰家呢?”

胡夫人噙起既謙虛又得意的笑,“蘇州府臺黃大人家的公子,跟我我們雀香同年生的。他們家偏就看中我們雀香。其實我心裡是不想雀香嫁得那麼老遠,做親孃的,到底捨不得。”

周家太太眼睛“嚯”一下,又一亮,“唷,這可是上好的婚事!咱們做生意的人家,若能得官場上的親家,那可是幾處有益!況且常州離蘇州也不算很遠。你看鹿瑛,還不是嫁到了湖州,還不是照樣往孃家來。”

既說到鹿瑛,她就得搭話,“我們在家也是閒著,本來上年年關底下就說要回來探望父母的,偏年後有些事情絆住了,春天才到。”

周家太太搖著扇,“也是你的孝心了,難得姑爺也肯跟著來。”

曾太太陪了胡夫人這些時日,常聽著她炫耀賣弄,也不免把一顆虛榮心激發起來。

撿著這個空子,便要狠贊幾句寇立與安閬,“我們寇姑爺不是外人,親上加親,我們看著他長大的,性情品行都知道,是個孝順孩子。再說安閬那孩子,去年秋天中了舉了,想必這兩年開恩科就要入京考個進士回來。我也算是了結了心頭的大事,只等著送妙妙出閣。”

安閬也是胡家的外甥,入京有了功名,胡夫人自然也要稱讚,“安閬是好的,學問好,人品也貴重。說起他和妙妙的婚事,到底定在什麼時候?”

“老爺與安老爺幾年前就商議好的嚜,就等他考中進士,好作一個雙喜臨門。”

“噢,我是記得有這話。”胡夫人點著頭,又好奇妙真的嫁妝,好比著將來為她女兒預備,便問:“給妙妙陪嫁些什麼可定好了?”

曾太太叫她暗裡彈壓了幾日,此刻攀比之心上來,也就顧不得許多,竟一骨碌說漏了嘴,“除了些該有的傢俱頭面首飾人口不算,老爺還拿這裡的兩處莊地置換到了常州,將來他們打理起來也便宜。怕她過日子沒算計,又搭了現銀六萬八。”

兩位太太一聽,都是一時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簡直是大手筆,嫁個女兒竟如此捨得。曾太太見她二人吃驚,心下好不得意,沒留意鹿瑛就坐在下首聽著。

鹿瑛怎樣呢?她託茶碗的手禁不住抖了下,心裡猛地一陣天搖地動後,還有餘撼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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