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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偏的小地方,叫咱們找了一圈又一圈,吃了滿頭滿臉的灰。”

“趕緊叫開門,郎君乏累了,儘快打水歇下。”

秦隴牽著韁繩停在門外,抬手一擋,“何處來客,找什麼人?”

來人齊齊勒馬,七八名豪奴左右散開,騎在高頭白馬上的錦袍少年郎通身富貴氣派,看起來還未加冠,只用髮簪束了發,居高臨下地打量片刻,開口問話。

“你是魏家家僕?可是魏大?速速通報你家主人,江寧府信國公府祁棠,前來探望。”

秦隴聽明白了,江寧府來了個大戶探望魏郎君,抬手指了指隔壁,“找錯地兒了,這裡是葉家。魏家門在那邊,過去敲門吧。”

來人一怔,還沒來得及追問什麼,秦隴回身往門裡喊,“素秋,把門關好。外頭有生人。”上馬風馳電掣而去。

自稱祁棠的錦衣少年郎追著秦隴的背影喊,“等等!你說清楚——”

這邊素秋已經應聲出來,隔門瞄了眼外頭顯露茫然的幾張陌生面孔,馬背上的少年郎拿馬鞭指她,“別關門,說清楚!魏家——”

“魏家在隔壁。我們是葉家。”素秋往右邊飛快一指,砰,關死門戶。

錦袍少年郎勒馬後退幾步,茫然抬頭,藉著門口燈籠亮光,打量面前的大宅輪廓,又打量幾眼隔壁魏家的輪廓,越看越匪夷所思。

“分明這家宅子更大。五口鎮最大的宅子竟然不是魏家宅邸?!葉傢什麼來頭?”

幾位豪奴瞅瞅隔壁魏家,門口黑燈瞎火的,看起來不像有門房守夜的樣子。

周圍沒有外人,豪奴換回平日稱呼,殷勤詢問,“世子,要不要敲門?”

錦袍少年郎以馬鞭矜持地指門,“雖說登門的時辰早了點,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戚。論起輩分,我該叫他一聲表兄。我這表弟跋涉百里前來探望,他總不至於把我打出去罷。”

“過去敲門。敲響點。”

——

對完帳天才矇矇亮,葉扶琉準備睡個回籠覺。

她洗漱妥當,除了外裳,穿著單衣躺在自己屋裡,掏出壓在枕頭下面的緝捕令,藉著油燈光翻了翻。

越看和自己越不像。

昨夜盧知縣當面寒暄了好一陣,絲毫沒有對她起疑。她在別處如何不好說,至少在江縣地界內,穩當了。

她把緝捕令塞回枕頭下。素秋從外院過來,把燈盞放在床邊,輕聲和她說起,“隔壁魏家來了訪客。我聽他們拍門叫喊,似乎是魏郎君的表兄弟從江寧府過來探望。”

“嗯?”葉扶琉覺得挺稀罕的,“魏家看著冷冷清清的,原來還有親戚。天不亮到訪,魏家放他們進去了?”

“魏大拿長木棍出門,說他們吵著魏郎君了,把拍門的幾個家僕痛毆了一頓。你聽,叫罵聲響著呢。”

葉扶琉:“……噗。”

是夠吵的,隔著兩進院子還能隱約聽見痛叫怒罵聲。

“魏郎君那位表弟也不是個吃素的,扒著魏家的門喊話,說他趕了上百里路探病,魏家如此待他,實屬薄情寡義,罵完一通氣沖沖走了。引來許多街坊鄰居開門張望。”

葉扶琉聽夠了,掩口懶洋洋打了個呵欠,“聽起來這位表弟和魏家沒多少情誼,總歸是別家的家務事。昨夜睡得少,還是睏倦,素秋,我再睡一會兒。”

素秋把油燈放去床邊的小墩子上,“娘子多睡一陣。早晨的朝食我拿去給隔壁。”

微弱如豆的油燈下,葉扶琉把緝捕令又摸出來看了片刻,轉到反面,慢悠悠地勾劃起人像來。

勾劃了幾筆,隱約顯露出人臉輪廓,筆尖停下了。

她和信國公府那位祁世子認識並不長久,大多時候隔著珠簾打量,說實話,相貌記得都不太清晰了。只記得他今年將滿二十歲,即將於八月加冠。

短短三天的相處時間,祁世子至少提起了五次冠禮,明裡暗裡都在炫耀,他馬上就是加冠的成年男人了,有錢有勢,養得起她。

四捨五入,祁世子說他馬上就是成年男人了。

簡而言之,他現在還不是個男人。

葉扶琉漸漸想起祁世子的相貌,提筆蘸足硃砂,在緝捕令反面塗抹幾筆,隨意地勾勒出一張人像。

江寧府信國公世子,祁棠。

相貌倒是個劍眉朗目的少年郎,肉嘟嘟的唇珠有點可愛,但眼睛不行,喜歡斜眼看人,有股不諳世故的傲慢。

笑起來喜歡仰著頭,裝出一副漫不經意的姿態打量她,傲慢裡又帶著小心思。

祁世子給她的宅子不大,佈置得還算精巧。她是個講規矩的生意人,只要地基下的漢磚,其他的零碎不要。拆了整夜的宅子,最後只拉走一車磚,留下滿地整整齊齊的梁木青瓦,雕花窗欞。屋裡給她安置的錦繡被面、雲母屏風一件沒帶走,原地把宅子修好不費什麼功夫。

她覺得夠對得起祁世子了。也不知為什麼他還是給氣成了河豚,不依不饒地發下緝捕令,整個江南地界懸賞緝捕她。

算了。事去如雲煙,忘了罷。

祁世子能不能忘她管不著,總之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葉扶琉枕著緝捕令翻了個身,對著窗紙映進的矇矇亮的天色,再度安然入睡。

——

與此同時。魏家門外。

祁棠奉命前來探望表兄魏桓的病情,從繁華的江寧府跋涉百里來到窮鄉僻壤的五口鎮,轉悠了大半夜才找到地方,卻在魏家門外吃了個閉門羹,惱火萬分。

一扭頭尋了處本地最大的酒樓,拿金錠砸開門,吃吃喝喝之餘,越想越氣,肉嘟嘟的唇珠氣惱地咬住,整個人氣成了大河豚。

“我就不信魏家一輩子不開門!兒郎們,吃喝好了我們殺個回馬槍!”

第19章

秦隴揣著葉扶琉給的十兩金,奉命找尋林郎中,沿路追問行蹤,問到了五口鎮最大的酒樓門口。

酒樓凌晨關門歇業,裡頭的人還沒歇下。眾花娘們的鬨笑指點聲裡,找到酒樓背後某處不起眼的暗巷,驅散眾人,從巷子深處拎出個鼻青臉腫的禿頭郎中。

林郎中一晚上捱了兩頓打,人都傻了,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坐在地上嗷嗷地哭。

“沒天理了,姓沈的為什麼也打我!喝酒喝得好好的,說翻臉就翻臉,這世上還有沒有好人了?我一天出診了兩次,兩次的傷患都是我自己啊!”

秦隴不耐煩聽他哭天喊地,砰一聲,十兩金扔到林郎中面前。“十兩金的診費,出診。”

林郎中渾身一顫,撿起金塊放嘴裡咬了咬,確認是足金無誤,閃電般收進錢袋子,一手捂住鼓鼓囊囊的錢袋子,伸手抱頭。

“錢我收了。你打吧!”

打吧打吧。入袋十兩金,他林大郎認了!

等了半天,面前氣宇軒昂、拳頭比缽大的年輕壯士居然沒動手,反而不耐煩地催促他,“病人急等出診!還不快起來。被人打得動不了身了?需得我扶你?”

林郎中感動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不是來揍他的,真的尋他出診!

世上難得的好人家吶。

世上難得的好人嫌棄他動作慢,給他僱了輛驢車,把他扶上驢車坐著,自己騎馬跟在車邊,邊行走邊通報門戶。

“我乃鎮子北邊葉家大宅的管家。對,就是做布帛生意的葉小娘子家裡。我家娘子擔憂鄰居家魏郎君的病情不穩,特意尋林郎中看診。”

秦隴的視線往回,幽幽地掃過林郎中腰間錢袋子,“我主家葉小娘子出了十兩診金,經由我的手交付給你。林郎中,你可要全力展示醫術,務必把人治好了。否則……”

否則什麼,林郎中並沒有留神聽。

他呆坐在驢車上,萬萬沒想到今晚遭遇的難得的好人,竟是他之前閒話編排了好幾次的葉小娘子家裡的人。

難得的愧疚之心衝上腦門。林郎中抹了把眼角淚花。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今天捱了兩頓打,我算是重活了一回。人的身份高低貴賤算什麼呢,你家葉小娘子才是世上罕見的善心人吶。之前我嘴賤,我對不住她!以後我一定管住自己的嘴。”

秦隴:?

這廝喝多了胡說八道些什麼?怎麼看怎麼不靠譜。

“魏家就在前頭了。魏郎君清晨喜歡登樓曬太陽,趁他坐在木樓上的那會兒功夫,你趕緊診治一次,望聞問切,定個藥方子出來。”

秦隴的視線再度掃過林郎中的錢袋子,“顯露你的本事,否則……”

林郎中還是沒留神聽後半截,拍著胸脯滿口打包票,“我上回一眼就看出了,魏郎君的症狀是丹火攻心,找我就找對人了。論起治丹毒,江南就沒有勝過我林大郎的。”

清晨的風颳過長街,耳邊傳來駿馬的嘶鳴聲。夏季天亮得早,逐漸亮堂起來的天光裡,魏家門外打成一團,幾個豪奴護衛中間的錦袍少年郎君狼狽逃竄,魏大手裡的長棍揮舞出虛影,發怒狂追。

“我家郎君閉門謝客,聽不懂人話嗎!”

魏大狂怒暴吼,“不見客,不見客!誰給你們的膽子往門裡衝,當我死了嗎!只要我魏大還有一口氣,你們休想!”

錦袍少年郎滿頭滿身都是灰土,臉上青了一大塊,豪奴護衛著匆忙上馬,縱馬狼狽地往街上竄。

“你胡扯!分明是你自己開了門,我親眼見你把隔壁一個捧著托盤的小娘子放進門去了。鄉野街坊能進得魏家的門,為何我祁棠反倒進不得魏家的門!我江寧祁氏和魏家乃是姑表親,魏家老祖母是我江寧祁氏出身!魏家表兄怎能如此待我!”

魏大追不上人,狠狠地把長棍往地上一摜,入地半尺,恨聲道,“有句話說的好,遠親不如近鄰。隔壁鄰居好意看顧郎君,比心思叵測的什麼遠親要實在多了!郎君退隱前說‘不必找尋’,朝廷允諾‘不找尋’。如今呢,才不到三個月,你江寧祁氏就尋來了。天不亮的驚擾我家郎君不得安睡,在書房咳得止不住!你們給老子滾!”

魏大越說越氣,棍棒舞得虎虎生風,衝上去就是一頓棍棒,打得幾名豪奴嗷嗷叫喚,“頂不住了,世……郎君快跑!”

祁棠縱馬狂奔,邊跑邊喊道,“我奉家父之命,聽聞魏家表兄病重,好意前來探望!江寧府請來的兩位名醫馬上就到五口鎮。魏家表兄今日不肯見我,我身上還有公務要督辦,沒個三五日來不了,魏家耽擱了病情可別怨我!”

魏大怒吼,“一輩子別來!”

小鎮子的街巷不怎麼敞闊,秦隴牽著驢車讓到路邊,目送錦衣少年郎一行人馬狼狽逃竄而去。

“行了,我們走。你躲什麼?”秦隴去牽驢車,車上坐的林郎中卻彷彿個鵪鶉似地縮成小團。

“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認得。”林郎中捂住鼓囊囊的錢袋子,手指著遠去的快馬煙塵,恨恨地說,“江寧府來的紈絝子,昨晚他頭一個揍我!”

——

素秋去隔壁送完朝食回來,葉扶琉的回籠覺已經睡醒了。

大門外動靜鬧得大,她在第三進的內院裡也能聽到嗷嗷的痛叫聲,邊洗臉邊驚奇地問素秋,“外頭怎麼了?魏家那位表弟還沒進門呢?”

“我剛才送朝食過去,魏大才開門,門外那表弟帶著人就往門裡衝,被魏大一頓好打,連人帶馬全打走了。“

素秋忍著笑,抬手比劃大小,“魏家表弟臉上打出這麼一大塊青,臨走前還大喊說,你魏大有種,我記得你了!”

葉扶琉:“……噗。哪裡來的憨貨。”

秦隴的喊門聲就在這時傳來。

“主家開門!我帶著林郎中回來了。”

葉扶琉抬頭看看天色,挺滿意。“回來的時辰正好。馬上就是辰時初,晨光不錯,隔壁魏郎君肯定要上木樓曬太陽,正好跟他提一提林郎中的事。”

天氣熱了,素秋把今早的朝食放在庭院石桌上,清淡雞汁薺菜肉碎羹,搭配外頭買來的豆團,棗糕,一小碗清熱去火的蜂蜜綠豆湯,熱騰騰的擱在庭院裡吹涼了好進嘴。

擺好碟盤,葉扶琉才招呼素秋坐下,那邊秦隴領著個鋮亮的禿腦殼從前院垂花門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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