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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事我聽說過。”他身在後院,卻耳聰目明,“如今能夠琴瑟和鳴,出乎我的意料。說起來,裴家內學堂曾經有我的老師執教,我們……”

“師兄。”裴飲雪道,“我在傳芳老師門下學過幾年棋。”

齊朝的圍棋聖手名為顧傳芳,年近古稀,曾侍前朝,因為不願意做本朝皇帝的臣子,於是退隱閒遊,成為各大士族禮聘的客卿。

“原來如此……”薛明嚴輕輕頷首,道,“我們手談一局,三妹,你不通棋藝,教醜兒去讀書吧。”

聽到“不通棋藝”這四個字時,裴飲雪忍不住看過去一眼,心說你妹妹豈止是通,她以一對二,說不定都能將你我殺得片甲不留。

薛玉霄毫無異議,她知道這是二哥跟裴飲雪有話要說,便抱起一旁的小侄子,走到屏風另一側的書架邊,取出一本啟蒙書籍教他辨認。

在場唯一的女郎走開,師兄弟兩個也可以暢談無阻。

薛明嚴讓他執先,開口問道:“裴郎君,園中可有打理不清的事務?內帷煩雜,你還年輕,有些時候無法硬起心腸處置下人,師兄可以幫你。”

裴飲雪思考片刻,將幾項棘手之事說給他聽。薛明嚴先是點頭,將事情記錄下來,隨後道:“秋收宴後,我去薛園幫你調教他們。在我妹妹身邊的人,若不讓我親眼見過,我難以放心。”

說到這裡,他又提起另一件事,這才是真正讓他不怎麼放心的:“你們感情既然很好,應該有動靜了才是。母親膝下人丁單薄,只有霄兒一個女兒,如今她有了你,最好早些誕育撫養,也能解除母親心頭擔憂之事。”

這才是要避開她的真正原因。

裴飲雪聞言微怔,對這個問題措手不及,他神色一滯,乾澀地滾動了一下喉結,道:“生養之事,全在天意。”

薛玉霄實在心無邪念,幾個月下來,兩人依舊蓋著被子純睡覺,那叫一個相敬如賓。

二公子不知內情,見他怔忪,只以為是對方不好意思,便把握著分寸地止住了話題,從箱中取出一張藥方。

“這是我前幾年在觀自在臺的浮雲醫館所得藥方,那時她還尚在……”薛明嚴聲音微頓,輕嘆道,“妻主故去,餘生寥寥。如今送給你為佳。”

藥方陳舊,裴飲雪雙手接過,他只掃了一眼,看出是調養身體的藥方。

“多謝師兄。”

裴飲雪的視線穿過屏風,看向薛玉霄的背影,跟著嘆氣,心中無奈想到,她是神女下凡,天仙轉世,再不濟也是妖精鬼怪一流,腦子裡只有建功立業、匡扶天下,別說是生孩子了,他連怎麼撬開這塊榆木腦袋的坎兒還沒摸到呢……孩子也不能讓她施法變出來吧?

不過……妻主到底會不會施法?她看起來似乎什麼都會……

……

接下來的幾日,連著好幾場綿綿秋雨,天氣逐漸涼了下來。

薛玉霄已收到吏部送來的官印和綬帶,她的位置僅在軍府的幾位將軍之下,連段鳳將見了她,都要行禮稱都尉大人。這幾日她收拾好東西搬進軍府,剛剛接手一些事務,還沒來得及參與朝政——秋收宴便到了。

這種宴會需要比試騎射,許多文采不出眾的女郎翹首以盼,等待大展身手,一舉成名。

當日一早,薛玉霄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地起身,睏意未褪,閉著眼睛換衣服,等到洗漱時,裴飲雪見她還在犯困,便輕聲道:“醒醒,怎麼每日起床都要賴一會兒?”

賴床也不怪她。不知道是古人精神太好,還是她的作息跟不上。這些人是怎麼做到睡兩三個時辰、睡一兩個更次就夠了的?薛玉霄每日睡夠八九個小時,起床還得像個蟲子一樣在被窩裡拱來拱去,做好心理建設——然後被裴郎拉起來。

薛玉霄接過浸溼的布巾,捂在臉上給自己醒神,悶悶地道:“為什麼參加宴會,要起得比我去辦公務還早?”

裴飲雪道:“要帶兩身衣服,宴飲、騎射,各一套。備好酒器食器之物,免得你金尊玉貴,用不慣別家的。還有……”

薛玉霄一頭埋進他肩膀上。

裴飲雪沉默不動,他垂眸看著她如墨的長髮,毫無拘束地鬆散著披在脊背上,墨色之下是單薄的裡衣,隱隱透著她肌膚的潤白。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指腹輕輕地靠過去,想要摸一摸她柔軟的長髮。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碰到時,薛玉霄猛然振作,睜開眼睛:“好,我醒了!”

裴飲雪:“……”

他嗖地收回手,看著薛玉霄洗漱刷牙,挑選衣服,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拍了拍右手手背,對它低聲道:“沒用的東西。”

薛玉霄擦洗乾淨,穿了一襲十分耀目的長裙,裙襬宛如霞光。裴飲雪將配飾一一給她戴齊,梳髮挽髻。車馬已經備好,兩人按時出門。

宴會在天霞園舉行,那裡有馬球場、演武臺,四周盡是亭臺樓宇,溪水潺潺,曲水流觴,有戲班、樂師、舞者陪侍。

薛玉霄一進去,便見到崔明珠朝自己招手,她身側坐著一個眉目俊朗的男子,胸肌寬闊飽滿,幾乎將衣料撐起來,讓人懷疑他仍在哺乳期間,但衣衫卻略顯單薄,捱得崔明珠極近。

薛玉霄讓裴飲雪稍等,過去與她打招呼,向著男子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你……這。”

“我家中沒有正室,側室又太多,就隨便帶了一個出來。”崔明珠滿不在乎,“怎麼樣?你喜歡?喜歡我送給你。”

“別。”薛玉霄立馬拒絕,“好姐妹不用一個男人,你還是講究點吧。”

“嘁,潔癖。”

崔明珠並不把這些依附她的男人看得太重,她玩性大,荒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如今正經議婚,很多士族公子聽見她的名字便退避三舍,不過她依舊不在乎,“你不覺得男人胸大很好玩麼,所以我帶他出來了。嬋娟,我發現你一進軍府,忙得我連個人影都見不到了,柳河那邊新上了幾個菩薩蠻男奴,長著綠眼睛,能歌善舞,聽說是寧州戰亂時被販賣過來的,你要不要我幫你物色……”

“也不用。”薛玉霄道,“除了好色之外,就沒別的事跟我說了嗎?”

崔明珠冥思苦想了一會兒,猛地想到:“對了,父親命我弟弟出席秋收宴,要他跟京兆的貴族相看。只不過七郎進京後一直在行醫看診,蹤跡難尋,我爹就親自帶著人逮他去了……一會兒他們倆要是過來,你就幫我一個忙。”

薛玉霄問:“什麼忙?”

崔明珠說:“要是有人跟七郎獻殷勤,你幫我比過那些人,讓她們滾遠點兒。”

薛玉霄瞥了她一眼:“什麼餿主意?你之前還說讓我離他遠一點,萬一你爹覺得我喜歡七郎怎麼辦?”

崔明珠道:“這不是發現你真的愈發正直了麼。不必擔心,我爹一心讓崔七為正室,但他四處行醫,拋頭露面,總有小人風言風語誹謗他的清譽……就算我爹議親,薛司空也一定不會同意的。而且七郎又不會喜歡你,他為行醫立志終身不嫁,我這個當姐姐的知道他的心思。”

薛玉霄道:“你這個姐姐還真是甩手掌櫃,替七郎擋下騷擾的事都要我來做。”

“好嬋娘,騎射投壺我又不會,吟詩作詞我憋不出個屁來,那能怎麼辦嘛。”崔明珠道,“要是比品鑑美人,我倒有些心得。”

薛玉霄將盤中糕點塞進她嘴裡,道:“少說兩句吧你。”

崔明珠嚥下糕點,喝了口水,道:“我就當你答應了啊。你是不是得去軍府那邊坐,我看李娘子等候你多時了。”

李清愁的名聲漸響,京中女郎大多都認識了她。

薛玉霄輕輕頷首。她官職在軍府,自然應該過去,於是回到裴飲雪身側,伸手挽住他入席,坐在李清愁右側。

李清愁等候她已久,正要跟她說話,忽然見到遠處一行人魚貫而入,她頓了頓,道:“王丞相居然來了。”

薛玉霄隨之望去,也跟著一愣。像這種宴會場合,王秀、薛澤姝這種重量級的重臣是不會出席的,以免太過拘束眾人,耽誤了年輕一輩彼此相看。

在王丞相身後,王珩身著一襲淡青衣衫,如清風薄雲,舉止翩翩,他身後的侍奴抱著琵琶。

王秀徑直上樓,不想給年輕人太多壓力,但她身後的王珩公子卻腳步微頓,轉頭向薛玉霄這邊看過來,他思考片刻,從階梯上折返下來,向薛玉霄走過來。

李清愁愣了愣,說:“他過來了?”

薛玉霄:“嗯。”

“我不認識王郎啊。”

薛玉霄點頭:“嗯。”

“他為什麼……”

話音未落,王珩已經走到面前。他向兩位女郎行禮,動作端正矜持,目光在薛玉霄臉上多停留了一瞬,添了一句:“河邊一別,暌違日久。如今聽聞玉霄……娘子名震京兆,心中感佩,喜悅萬分。”

薛玉霄道:“王公子記掛了。”

王珩再度行禮,目光微微偏移,跟裴飲雪視線相對。

他舉止溫文翩然,如同清風春柳。裴飲雪則清冷孤絕,凜若寒梅,兩人清姿瑰逸,各有千秋,幾乎能讓人看花眼睛。

王珩面帶微笑,很是禮貌:“初見裴郎君,果然不凡。”

裴飲雪清淡如常,聲如碎冰:“久仰‘再世衛玠’之名。”

王珩道:“裴郎君一定賢惠過人,才能輔佐玉霄娘子步步成名,主內者不易,操勞內帷,著實費心。”

兩人的氣氛變得不那麼尋常起來,從王珩那句停頓了的“玉霄娘子”開始,他就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危機。

別人都叫“薛三娘子”、“薛都尉”,你為什麼偏偏叫她的名字?還一副連這麼叫都不甚情願的樣子。

裴飲雪看著他道:“為妻主,分內之事。”

王珩輕輕整理了一下衣袖,唇邊的微笑淡了淡。好歹這位裴家公子名正言順稱她妻主,他卻連一聲姐姐都不能叫。

這時,一個侍奴從王珩身側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丞相大人叫公子回去。”

他們兩個說的這番話,薛玉霄和李清愁是一個字都沒聽出來,還覺得他倆聊得挺好,男孩子之間就是有話題,她倆都插不進去嘴。

王珩被提醒後,眉峰微皺,但很快又鬆開,向薛玉霄道:“那我先回去了……若要下場騎射,馬匹不馴,箭矢無眼,多加小心。……兩位娘子都是。”

勉為其難地帶上了另一個。

薛玉霄點頭:“我知道的,不用擔心。”

李清愁覺得怪怪的,也跟著道:“謝王公子體貼。”

說罷,王珩回身上樓,走到一半,園外響起一聲宮侍的通傳:“四殿下到——”

辛苦梅花候海棠(2)

第32章

眾人聲音一停,抬首向園外看去,見到皇室的金扇華蓋飄搖而過,在侍奴、女侍之間,一道豔麗無匹的紅衣闖入眼簾。

齊朝以金、紅、玄三色為尊。皇帝的朝服也是這三個顏色,而四殿下素日往來,甚愛這種豔烈至極、近似鮮血的紅色。他下車入內,踏過門檻,眉宇之間的硃砂記跟衣裳呼應,愈發襯得膚色白皙,鳳眸烏黑。

雖然薛玉霄對謝不疑退避三舍,不願跟他有太多牽扯,但很多庶族和旁支女郎,卻對四殿下暗中頗有追求示好之意——他是皇子啊!無論此人聲名如何,榮華富貴和皇權特許就加諸在謝不疑身上,姻親聯結,也是讓身份一步登天的途徑之一。

謝不疑穿過堂中,本意是直接上樓,但他第一眼看見階梯上的王珩,神情忽然玩味起來,向宴會上各位女郎坐席上掃視一週,目光停在薛玉霄身上。

薛玉霄假裝沒看見,低頭喝茶。一旁李清愁問:“他看我們做什麼?”

薛玉霄說:“你聽我跟你解釋。”

李清愁剛想細問,轉頭一看,見四殿下走了過來,於是額角青筋一跳,忍道:“薛嬋娟——我就不該跟你一起坐!”

“咳,對不起嘛。”薛玉霄挽袖給她斟茶,隨後跟面前的謝不疑見禮,“四殿下千金之軀,紆尊降貴,臣……”

“我倒看不出你真覺得我金貴。”謝不疑打斷了她的話,面帶笑容,眸光逼人,“你三番幾次的欺負我,我跟你過不去也是應該的。要是你心裡真這麼想的,那天動作就該輕一點。”

他的嘴可沒王珩那麼有分寸,只是聲量不大,僅有周圍的幾人能聽清。

“哪天?”李清愁頭皮發麻,低聲道,“幹什麼了你。”

“殿下這話讓人誤會。”薛玉霄道,“我跟四殿下今日是第一次見面,你認錯人了。”

謝不疑冷冰冰地輕哼一聲,沒有反駁薛玉霄的話,只對她道:“世人說你明月清輝天下無雙,我卻知道你是個一句真話都沒有的騙子。”

說罷,他也沒有看裴飲雪,彷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區區側君,並不值得他矚目,他過來也並非針對裴飲雪而來。

謝不疑要代皇姐向王丞相致意,於是轉身上樓,身形跟王珩幾乎並肩。王珩輕輕錯後了半步,讓他走在前面,語氣彷彿不經意地道:“殿下跟玉霄娘子相熟?”

謝不疑道:“只是聞名。比不得王郎,你們兩家曾是世交,一同匡扶皇姐,有從龍之功,門當戶對……唔,丞相大人跟薛家退親了,抱歉,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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