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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箋方腳下一滯,堪堪停在陳家老宅的大門門檻前。

商賈家的門檻,不高,不過一寸些許。

什麼也攔不住。

這世道就是這樣,縱算家有寶塔夜明珠、坐擁城池半壁的商賈都不準門檻高過三寸,只有官宦與勳貴之家的門檻,才可以高得將那些平凡且低賤的人,攔在上等人的白玉錦繡之外。

陳箋方低了頭,腳輕輕踩在門檻上。

老宅的門檻略有脫漆,紅漆之下露出老朽的木紋。

他思索良久,抬起頭來,見小姑娘眸光純良,清得像一汪山澗無魚的泉,便勾起唇角笑了笑,“我?”

說著便將目光轉了出去,一腳踩過不高的門檻。

“小時,與我同在私塾的兒郎,讀完論語就回去砍柴挑擔;府學時,我的同窗一天兩個白饃,早上半個幹吞,中午一個夾鹹菜,晚上半個泡在鹽巴水裡發脹,胃裡脹滿了鹽水和白饃,晚上才不會被餓醒。”

陳箋方聲音飄渺,如遠山之外被風吹響的青松。

顯金亦步亦趨跟隨其後。

“而我呢?雖無綾羅加身,卻衣料舒適、乾淨,三餐兩點,瓜果時蔬,我無需為銀錢奔波,更不用為衣食擔憂。”

陳箋方笑著輕聳肩,“所有對我的期待,只有一件,讀好書。”

所以,他無法想象,如果他如三叔一般讀不好書,會怎麼樣——將顛覆他十七年來一日一日、一時一時、一刻一刻堆疊起來的認知。

二人並肩拐過老宅的街角。

水西大街在右,青城山院在左。

可陳箋方的話,分明還沒說完。

顯金放慢腳步,等待他將後話道出。

可等了半天,再沒有言語傳來。

顯金側眸看過去,陳箋方低垂著眼眸,長長翹翹的睫毛映在下眼瞼的臥蠶上,稜角分明的側顏配上直挺的鼻樑,有一絲叫人意外的文弱感。

嗯.

就是文弱感。

就是前世,諸多花旦、小生,兵家必爭的文弱感。

如今見到這土生土長的舊時讀書人,才知道文弱感,可不是在眼角點個痣,把腮紅塗到鼻頭,或者是戴個深棕色的大直徑美瞳,就簡單存在的

這玩意兒,是天生的。

是浸潤在舊時光的書卷氣中十數載,站在縱橫交錯的青磚大街上,頭頂飛出一角瑞獅簷角的氛圍;

是讀書人拎著一隻泛白磨毛的布袋,布袋露出軟毛筆小小紅穗的點綴;

是書生眼下長睫的暗影,

更是大家族長房嫡孫肩上隱藏著的無法推卸的重擔。

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構成了文弱的破碎感。

顯金眨了眨眼,吞了口唾沫,不知作何感想,更不知該如何作答。

十字路口,人潮喧囂,朝食與朝飲佔據半條長街,豆漿的香、水磨湯圓的甜、菜粥的清與油果子的熱鬧、糖油粑粑的膩氣混雜出一股複雜的人間煙火氣。

顯金被這人間煙火氣猛地一擊,如夢初醒,手慌亂地指了指西邊,“我我去我該去店裡了。”

陳箋方朝顯金輕輕頷首,“去吧,晚上見。”

晚上見。

晚上沒見。

顯金加班。

週二狗從小曹村拖了兩騾車的紙張回來,肌肉男胸大無腦又粗獷蠻幹,從小曹村庫房搬上車時,沒有分門別類;從騾車上搬到陳記庫房時,也沒分門別類,兩百多刀紙,就這麼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堆在庫房裡。

十文一張的玉版,旁邊住著二十文一張的蘭亭蠶紙;三十文一張的撒金四丈,旁邊得意洋洋地躺著白送都不要的毛邊,甚至,毛邊還支稜個角蓋在四丈宣上。

就如同李嘉誠的鄰居是要飯的。

要飯的,還伸了條毛腿,搭在李嘉誠臉上。

真正實現了一視同仁和眾生平等。

顯金理解不了週二狗偉大的理想,並將他偉大的理想殘忍地扼殺在了搖籃裡,“.狗哥,您能不能稍稍按照價格,把刀紙理順,靠近視窗與門口、易遭風的地方擺放稍稍物美價廉的紙張,靠裡的、隱蔽又避光的地方擺放咱們店裡值錢的紙”

週二狗撓撓頭,袖子快被突出的肌肉崩裂,嘿嘿笑道,“咱們以前就是這麼放的。”

顯金:“.”

她當然記得,以前就是這麼放的。

她上次來這庫房,門鎖得嚴嚴實實的,側面還開著一扇窗呢!

前些時日,既要與陳六老爺和那豬肉頭纏鬥,又要填上賬面的欠債,實在分身乏術,如今稍有空閒,顯金才感受到涇縣作坊原先在陳六老爺的管轄下,如同一盤散沙,像極了一群閒散遊兵,店肆作坊買賣進出皆無規章,全憑掌事的喜好安排,底下做事的個人做紙的不管賣,賣紙的不懂做,算賬的只管吞錢,管事的.管事的最壞,啥也不管。

一群人,各有特點。

李三順老師傅就不說了,遇到事情先否定,渾身上下嘴最硬,中老年男性有的毛病,他都有,他還多了幾分霸總最欣賞的倔強和單純。

接著就是週二狗大哥,憨憨的肌肉男一枚,能指哪兒打哪兒,但放他自己提槍,估計能給自己腳來上一下。

跟著週二狗的幾個鄭姓小哥,像週二狗的腿部掛件,沒太大存在感。

唯一能讓顯金切實感到並肩作戰的就是頭髮沒幾根毛兒的董管事。

還有一直企圖在她嘴裡炒盤菜的張媽。

王三鎖小朋友,瘦胳膊瘦腿,不會寫不會看,暫時不具備戰鬥力,能順順利利把瘦臉吃成胖瓜子,顯金就阿彌陀佛,算上天垂憐了。

這支隊伍啊,通身的問題噢。

臨到太陽從西邊沉下,天色微醺,顯金將賬冊與當日清單結餘整理妥當放進櫃檯,正欲出門時,卻見店肆後院的庫房外還亮著燈。

顯金去看,庫房裡沒有點燈,只能借門廊的光見飛塵四揚。

週二狗背上一刀紙,胳膊下還夾著一刀紙,手裡拿著一本薄薄的冊子,靠在窗欞旁,又不敢開窗,只能借窗欞縫隙透進來的那縷光眯著眼看。

顯金探了個頭,“狗哥,你在幹啥呢?”

週二狗被嚇了個激靈,“.我在對著冊子擺紙呢.”

邊說邊揚了揚手裡的小冊子,“你不是叫我按照價格高低擺放紙張嗎?我這個腦子笨,只知道每種紙是啥,記不得每種紙的價格。今天一天擺了五次,好像都不太對大傢伙有事要幹,我不能總占人時間耽誤工期,就請李師傅幫忙寫了下來,這下總不至於忘記。”

顯金走進去,掃了眼那本冊子。

寫得很簡潔。

“夾”代表“夾貢”,“毛”代表“毛邊”.

顯金指著一條“魚”模樣的畫問週二狗,“這是啥?”

“魚!”

週二狗一笑,八顆牙白燦燦,“玉版!李師傅是咱這兒最能認字兒的人,可有些字他也寫不會,就只有畫畫。”

果然。

下面還有好多各式各樣的畫,比如代表珊瑚箋的“山”,代表澄心紙的“心”,代表月影紙的“月”.

顯金將冊子還給週二狗,道了句,“.好好擺吧。”

便轉頭欲離。

張媽說今天晚上吃鍋子,燒的辣豆豉湯鍋,會放她最喜歡的炸豆腐泡兒和白蘿蔔片,還會蒸一鍋野菜土豆鍋巴飯,一早就叫她按時回家吃晚飯。

聽著就賊帶勁兒。

顯金走到門口,聽身後嘟嘟囔囔,“.這是彎彎的.彎彎的什麼?彎彎的月亮.月..月是”

顯金腳步停在了門口。

腦子裡兩股力量瘋狂戰鬥。

再見了,我的野菜土豆鍋巴飯。

再見了,我的辣豆豉湯鍋。

再見了,我的油炸豆腐泡兒。

顯金終是鬆開拳頭,轉過身,認命似的向週二狗走去,聲音有氣無力,“.那是月影紙,八文錢一張的月影紙.”

“算了,我來幫你吧.”

這群人,通身的問題噢。

但有一個共通之處,也是最大的好處,心地純良、聽話聽勸。

這已很難得了。

第二日用了早飯,顯金低著頭,拿腳尖踹老宅的門檻,踹到第一百二十八下時,那個文弱書生的身影出現在她視野裡。

顯金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陳箋方。

陳箋方一聲輕笑,“.還以為你一早就去鋪子上了。”

跨過門檻,放慢腳步,“昨天晚上,張媽嘟囔許久,說專為你做的辣豆豉鍋,你卻不在。”

顯金趕忙跟上,笑道,“鋪子有事,回來不得。”

還是找虐般,問一句,“好吃吧?”

陳箋方眸色含笑,“好吃。三爺吃得痛不欲生,直說若張媽再做辣子,他就把小稻香的少東家請回家做飯,撬掉張媽的飯碗。”

顯金笑起來。

陳敷是最標準的徽州胃,鹹鮮清淡,要吃本味。

顯金上輩子祖籍四川,除了和熊貓一樣喜歡吃筍,還愛一口辣子。

張媽口味彈性很大,基本上她喜歡誰,口味就跟誰一樣。

張媽最近的心頭愛是顯金,桌子上的菜,就多放茱萸、胡辣和朝天椒,把陳敷吃得叫苦連天,據說一天蹲八道茅房。

不過也沒差。

以前他也愛上茅房,不是在茅房,就是在去茅房的路上,也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多存貨.

她前世的爹也這樣,號稱“蹲廁所是男人最後享受孤獨的時光”.

顯金伸伸胳膊,活動一下筋骨和手腕,裝作漫不經心地抬了抬下頜。

陳箋方敏銳道,“有事?”

顯金瞬時打蛇順棍上,笑得極為標準,“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想問問,您近來可忙?”

陳箋方餘光掃去,快到東西分界的拐角了,便刻意拖沓步調,“不算很忙,青城山院的喬師本也是我舊師,我熱孝在身,不便跟班習課,喬師將我安頓在單舍,習學時間較為隨意。”

相當於,就是找了個環境好點的圖書館上自習嘛。

只是這圖書館,還配了個國家級名師。

顯金點點頭,話就在喉嚨口,有點不好意思說。

拐角就在眼前了。

陳箋方索性停下腳步,溫聲道,“可有急事?”

顯金搓搓手,“是這樣,鋪子上的幾位夥計沒有開過蒙,只能認極為簡單的幾個字,稍稍複雜一些的字形便不知了。”

“咱們陳記這個生意,較為特殊,做的是讀書人的生意。若都是些個大老粗,這生意便也沒法兒做,這店子便也沒法管。”

顯金昨天晚上,和週二狗一起盤紙到很晚。

時間晚到陳敷氣勢洶洶地來鋪子上接她,說是以為她“攜款私逃了去”。

她回去後,思索良久。

做生意,必得有章程,無論掌櫃的,還是小夥計,無論ceo,還是實習生,都必定要照章行事才得其法。

她手下的兵,連字都認不得,咋個照章行事?

靠週二狗發達的肱二頭肌,還是靠李三順如教科書般標準的倔強?

她思來想去,還是要教會夥計們認字。

無論是為了以後鋪子的發展也好,還是夥計們自身的職業前景也好——認字可比睜眼瞎值錢多了。

那麼,問題來了。

誰來教?

她?

她倒是能寫會讀,但她從怎麼教?她與他們隔著好幾個百年的鴻溝,她教他們“啊波此得”還是“誒比塞地”啊?

且不說她自己寫字都是一手的白話簡筆,如今大傢伙都是繁體字,她這麼教出去,豈不是誤人子弟嗎?

若是這個年代有成人夜校,她必定毫不猶豫地送這群文盲去掃盲。

可,沒有呀。

倒是有書院,但是先生不一定願意收這幾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和一群垂髫小兒一起開蒙。退一萬步說,就算先生願意,垂髫小兒那群交了學費的爹媽,估計也要持反對意見。

顯金一晚上都在琢磨這事兒,琢磨來琢磨去,總算是琢磨到考過鄉試的陳二郎舉人身上。

反正他戴孝無事,若願意來教,一定是件極好的事!

顯金見陳箋方半天沒有回應,決定拿出殺手鐧,“您放心,我們請夫子是有束脩的,我打聽過了陳家孫輩郎君,未成親的一月不過二兩銀子,我們五個學生,我給您開一月三兩銀子,您直管把常用字教會,不需教得出口成章。”

陳箋方臉上的笑意越發明顯。

顯金還在勸,“我們鋪子上的夥計年紀雖大,但是不笨,實在不行,您想打就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您一下多五個兒子,可謂是此生之福”

越說越離譜。

陳箋方做了個手勢,請她打住,“我去。”

笑起來,“我去可以,但不能教得太晚,我還要回老宅吃飯——錯過辣豆豉湯鍋,會心疼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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