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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絕對是高手,”朱仰起振振有詞地說,“她要不是女海王,我朱仰起從此以後改名叫洋氣朱。”

朱仰起這名字是老爺子取的,他剛好趕上仰字輩,後來上小學學英文之後,知道英文名是姓放在後面,同學們就給他起了個“洋氣豬”的綽號,他嚎啕大哭著回家想要改名,老爺子當時在麻將局上大殺四方,正得心應手地起了一手好牌,連連撫掌大笑:“起得好啊,起得好啊。”

那時候才五六歲的朱仰起哪知道老爺子說得是麻將局,以為老爺子說同學們給他的外號起得好,直接悲傷痛哭到失聲,小小年紀就深刻體會到什麼是——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與人言僅一二,尤其不能說綽號。所以朱仰起對洋氣朱這個外號深惡痛絕,這把可以算是allin。

陳路周這會兒在洗澡,噴灑開得小,水流涓涓地刮過他清薄而分明的肌理,腰腹像鋪著幾塊規整勻稱的鵝卵石,飽滿而有力。

小烏龜不知道什麼時候從箱子裡爬出來,此刻正趴在他的腳邊,喝地上的水,陳路周嫌棄地把它拎開,它又孜孜不倦地爬回來,陳路周嘆口氣,算了,明天拿回家送給陳星齊那個二傻子。哦,不行,明天週日,爸估計在家,讓那小子自己出來拿吧。

陳路周洗完掛著條毛巾出來的時候,朱仰起叼著煙,坐在沙發上,準備出去寫生前,把他最後兩包泡麵也霍霍了,因為沒燈,他不知道從哪兒翻出兩根蠟燭,這回是真的燭光晚餐,燭火搖曳,簡直讓人浮想聯翩。

“怎麼樣,比微波爐是不是好點?”朱仰起調侃他說。

陳路周拿毛巾隨便擦兩下頭髮,趿拉著拖鞋走過去,彎腰全吹滅,人往沙發上懶洋洋一靠,繼續摸黑擦頭髮,“跟她我倒還能接受,尷尬也就尷尬點,咱倆就算了,我怕你對我有什麼想法。”

朱仰起把煙拿下來,震驚地舌橋不下:?

“你搞什麼,她對你陳大少爺有想法就沒關係?她有男朋友哎!”

朱仰起之前也就是嘴炮談胥爽一下,但陳路周這人向來膽子比天大,搞得他突然也有點沒底。

昏暗中,兩人輪廓都模糊,但依稀還能就著窗外皎潔清白的月光看清彼此的神態,陳路周擦頭髮的手一頓,還挺為難,“那你讓我怎麼辦?人又沒說什麼過分的話。”

朱仰起甚至都能看見他上揚的嘴角,“你他媽就是期待她更過分一點!你不會真對她有感覺吧?”

“我告訴你啊,”壓根不等他說話,朱仰起一副“我被海王渣過我知道”的篤定表情,“你涉世未深啊,那個徐梔絕對是女海王,包括她那個姐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陳路周簡直無語,仰在沙發上笑得不行,把毛巾丟一旁,坐起來,開啟泡麵蓋子懶得跟他再扯下去,拿起叉子撈了兩下,甘拜下風地說:“行行行,哥,你饒了我,下次我看見她一定繞道走。”

朱仰起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煙放一旁,跟著開啟自己那盒泡麵,嗦了口說:“不過,你真打算聽你媽的話去國外待著?”

“嗯。”

“你為什麼不反抗啊,北京上海那麼多好學校,現在還沒出分呢,今年數學卷子難度那麼大,你都快滿分了,光這門課你都能拉不少分,我覺得你總分上A大指不定都還有機會呢,幹嘛非要聽你媽的出國啊,你就那麼怕你媽啊?”朱仰起嗤之以鼻地說。

“怕吧,畢竟我是領養的,”陳路周拿叉子的手頓了下,說,“而且,這是我唯一的家啊。”

是這個理,但陳路周什麼德行啊,他多少了解。朱仰起氣極反笑,拿出青蔥少年狐假虎威的腔調:“你少給老子放屁!你壓根就是懶,你覺得浪費感情,你沒有留戀的人對吧,我跟那幫兄弟你都無所謂,喜歡你那麼多年的女孩你也無所謂,反正你對誰都無所謂。”

他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我爸媽什麼人,你覺得從小到大,我哪次反抗有效,結果有任何不一樣嗎?說到兄弟,初中三年咱倆也不在一個學校,聯絡也少,你不也跟張小三李小四玩到一條褲/襠裡去,也沒見你像現在這樣哭爹喊娘。”

“我那是勉為其難,”朱仰起死不承認。

陳路周高大的背脊微微勾著坐在沙發上,一邊低著頭慢條斯理地把牛肉片一片片夾出來鋪在泡麵蓋子上準備等會兒給小烏龜吃,一邊得以預見地說:“一樣,我走了你馬上會有趙小五。”

說完,低頭嗦了口面。

他太清楚了,無論對誰,他從來都不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

牆葛下,白日裡剛淋過雨的樹葉片兒被暈黃的路燈照撫著像片片金麟,巷子裡蟬聲響亮,牆面斑駁,泛著一股歷久彌新的潮腥味。

“……朱仰起說他和柴晶晶約好考一所大學,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考大學的事情,我跟他高二就認識,到現在幾乎每天都在聊天,”蔡瑩瑩趴在牆根底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五分鐘前還問我要不要吃蜜雪冰冰,你說他怎麼有那麼多時間,蔡瑩瑩,柴晶晶,嗚嗚嗚嗚……他以為他在收集星星呢……”

經過剛才談胥那一段,徐梔這會兒都不敢隨意開口,生怕起到反效果。當下竟不自覺想到陳路周,要是有一張他那樣的嘴就好了,反正不管說出來的話好不好聽,至少氣氛不會這麼沉默。

“要不,我們找人打他一頓,”徐梔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她這人比較直接,“傅叔叔不是認識道上的人嗎?”

傅叔叔是她倆爸爸的好朋友,已經金盆洗手很多年,“退休”後就一直窩在山裡整天默默無聞地磨石頭,每年暑假老徐和老蔡都會帶她倆進山去避暑。

蔡瑩瑩哭聲戛然而止,抽抽嗒嗒地一邊思考一邊看著她:“……”

那傅叔叔的手勁兒會把翟霄打死吧。

“不行不行,”蔡瑩瑩啜泣著擺手,哽咽著說,“你不許告訴傅叔叔他們,要分手還是打他一頓我自己想,你不許插手。”

她下手可狠了。

徐梔嘆了口氣,“好吧。”

蔡瑩瑩生怕徐梔把注意力放在翟霄身上,立馬抹了抹眼淚牽著她的手往家裡走,岔開話題,“你後來怎麼會跟那帥哥去打地鼠了?”

“是烤地薯,外婆想吃,沒地方買,陳路周說他家裡正好有。”徐梔晃了晃手裡兩隻熱烘烘、新鮮出爐的地薯。

“什麼嘛,朱仰起那什麼豬耳朵啊,沒用可以蒸著吃了,他還說你倆去打地鼠了,我就說兩個人好端端的,怎麼可能突然去打地鼠,”蔡瑩瑩說,“不過,看不出來,陳路周還挺好心的嘛。”

徐梔認同地點點頭,“你不覺得他還挺親切的嘛?”

蔡瑩瑩噗嗤一笑,“他明明就是個拽王。”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女人嗎,就是他媽媽。”徐梔說。

蔡瑩瑩一愣,“就你說那個聲音習慣和口頭禪都跟你媽一模一樣的女人?”

“嗯,”徐梔點點頭,慢吞吞地頓了下,似乎在思考,片刻後說,“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叫恆河女人,一部印度片,講得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女人,天才建築設計師,但是因為她過去是個寺廟妓/女,經歷不太乾淨,甚至汙點重重,所以無論她後來設計出多麼精美絕倫的作品都無法參與評獎,世人對她的評價侮辱性居多,但不乏有人認可她的才華,於是她為了能讓自己更有尊嚴的活著,她拋下自己的孩子和丈夫,跟幕後覬覦她才華的資本家聯合起來,製造一場大火,假死後整容成別人的樣子,很快她的作品獲得了世界大獎,但幾年後她沉浸於紙醉金迷,再也設計不出令人動容的作品,很快被資本家拋棄,利用她的聲音波紋,曝光了她的身份。”

蔡瑩瑩似乎捉到一絲蛛絲馬跡:“難怪你剛才看見項鍊掉在樹上,猶豫都沒猶豫就去敲他的門了,你難道覺得你媽媽——”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兩個人會這麼像,不管是不是,我也知道機會渺茫,但我總要確認一下,我才能安心,就是想要弄明白。”

也不能衝上去就跟陳路周說我想驗驗你媽媽是不是我媽媽,陳路週一定會拿她當神經病的。

林秋蝶聽說是死在老家,下葬的時候,徐梔當時在夏令營,她沒來得及回去參加葬禮,老太太沒等她,因為天氣太熱,屍體放在村子裡引起村民的不滿。加上老太太信奉風水,出殯日子就那麼幾天,錯過就要等上大半年,骨灰寄存在殯儀館也要好一筆費用。

徐光霽堅持要等徐梔回來,因為這件事,脾氣一向溫和的徐光霽第一次對老太太大發雷霆,但老太太從來都是我行我素。

徐梔心想,也好,如果自己當時親眼見到林秋蝶的屍體火化,就不會有今天的事情了吧。

蔡瑩瑩仔細一想,“但是不對啊,阿姨是幾年前才……不可能有他這麼大的兒子,這年齡對不上啊,你不要鑽牛角尖啊,越說越玄乎啊。”

“他應該是被領養的。”徐梔說。

巷子裡靜謐,這條青石小徑她倆幾乎每天都走,蔡瑩瑩卻從沒有一刻感覺到像現在這麼森冷,越往裡越冷,最後在兩人分道揚鑣的慣常位置停下來。

蔡瑩瑩才是震驚地舌橋不下,“他告訴你的?”

徐梔搖搖頭,而是把那天下午在門口聽見的對話重複了一遍給蔡瑩瑩聽。

——“你說話一定要這麼刺嗎?”

——“您從第一天見我不就知道我是個刺嗎?”

……

“如果是親生的這種對話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徐梔把一晚上的思考結果娓娓道來,她其實已經很累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腦子就是停不下來,“我開始以為是後媽,後來咱們不是一起吃飯嗎,好像是有人在微信上罵他,朱仰起問他這你都能忍,他跟朱仰起說了這麼一句。”

——“看他問候得那麼真誠,我以為他知道我祖宗的墳在哪。這不是好奇嗎,看到最後也沒給我留個地址。”

她靠著牆說:“說明不是後媽,因為爸爸也不是他的親爸爸,他估計都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那就只能是領養。還有一個不知道能不能算證據。”

蔡瑩瑩有點震驚,“什麼?”

“我在他家看到一個簽名籃球,我本來以為是全明星的簽名,後來仔細看看發現每個簽名都一樣,是他自己的名字,而且連無人機、iPad上都刻著名字,可能有自戀的成分,也有是習慣使然吧,以前應該生活在一個大集體裡,又有潔癖,才會給自己的東西全都貼上名字。就比如福利院這些。”

蔡瑩瑩已瞠目結舌,被她徹底說服。

徐梔嘆口氣,看著高高的牆頭,清白的月光下掛著一串串豔紅的夾竹桃,突然覺得特別像她小時候喜歡的色彩斑斕的糖果罐子。哪個小孩不愛吃糖,林秋蝶怕她牙吃沒,永遠把糖果罐子放在家裡最高的位置,她哭鬧著求誰都沒用,最後只有老徐心疼她,總是隔三差五地幫她偷兩顆出來吃。

徐梔:“陳路周如果在福利院長大的話,是不是就沒有能幫他偷糖果的大人呢?”

徐梔:“那他小時候應該挺不快樂。”

**

翌日。

陳路周拎著小烏龜鬆鬆慢慢地走進遊戲廳的時候,大概他倆八字天生相沖,原本氣氛和諧的遊戲廳,突然就翻江倒海起來,好像是陳星齊跟人吵起來,大概就是對方踩了他一腳,沒道歉,陳星齊這個小夥子唧唧歪歪地非要逮著人給他大聲道歉。一般這種場面,陳路周都懶得管。也就這個年紀還能大聲地敢跟不公不允對抗。

“陳星齊!你哥來了!”旁邊有小夥伴提醒了句。

陳星齊跟人吵得面紅耳赤,轉頭朝著他們戰戰兢兢所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懶洋洋地靠在某臺娃娃機上,不僅視若無睹,沒上來幫忙就算了,居然還拿著手機在喪心病狂地錄影片,陳星齊下意識拿手擋了下鏡頭。

“躲什麼躲,都拍完了,我發給你們班那誰看看,叫什麼,茜茜?”陳路周把手機踹回兜裡,等他走到自己面前,扒拉了一把他腦袋,人還是靠在娃娃機上,“喲,幾天不見,長高了啊,你媽又帶你打生長激素了?”

“不也是你媽,”陳星齊沒搭理他,“你不許發給劉童茜,還有,人家叫劉童茜!你不許叫茜茜。”

陳路周冷淡地睨著他:“全中國幾萬號人叫茜茜,你管我叫哪個茜茜。”

“陳路周!好,以後我也這麼叫你女朋友!叫小名!叫寶貝!”陳星齊從小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典範。

“行,等哥給你找,你隨便叫,”陳路周懶得跟他再扯下去,把烏龜遞過去,“你帶回去養,別給我養死了,它活多久,你哥就打算活多久。”

陳星齊說:“我明天就給他煎了!”

陳路週一臉你試試看的表情,隨手又扯了扯他身上非常眼熟且騷氣的t恤領子,口氣實在欠:“你別老偷我衣服穿行嗎,這件全球斷碼啊,我齊哥。”

“你都快穿不上了好吧。”

“你給我洗縮水了吧你。”

陳星齊理直氣壯地把領子從他手裡一把奪回來,想半天,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真的不打算搬回來啊?爸爸前幾天問起你呢,他那天……是真沒想打你的。”

陳路周神色倒是沒變,還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靠著娃娃機,直起身說,“行了,你少在這當老好人,我只是懶得搬來搬去。”

“那我以後找你很麻煩啊。”

他雙手環在胸前笑了下,伸手捋了捋陳星齊腦門上被汗粘溼的雜毛,“找我幹嘛啊,我最近很忙,自己流浪去吧。”剛好把他腦門上劉海捋成三柄雜毛服服帖帖地粘在腦門上。

陳星齊煩死,擋開他的手:“你考試都考完了,你還有什麼事情啊?你就不能回去跟爸爸道個歉?他這幾天其實一直在等你,進門第一句話就是問阿姨,你今天回來過沒有。”

陳路周若有所思地眯著眼睛,多少聽出一些端倪,“你是不是,在學校又惹事了?”

“沒有,怎麼可能。”

他打算走了,從娃娃機上直起身,“行,那不是快死了,都別找我。”

“那快死了就能找你了?”

陳路周推了一下他光不溜丟的小腦門:

“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快死了你找我幹嘛,找我給你蓋白布啊。”

所以就是——

都別找我。

陳星齊支支吾吾:“……好,哥,那我跟你直說了,我打算跟同學去山裡避暑,但是老媽不讓我們去,她說……必須……”

陳路周瞭然地睨著他:“我陪著是吧?伺候你們一幫大少爺是吧?可以啊,一天八百,陪吃陪喝還陪玩。”

“成交,”陳星齊發了個地址給他,“地址是這。”

——傅玉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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