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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琳琅似乎從來沒有過一次,哪怕是一次,被奚長離堅定地選擇過。

即便兩人有婚約在身,即便幾十年的朝夕相處,奚長離也不曾對她流露過絲毫的偏愛與動心。

每逢外出任務時遭遇危險,奚長離的劍鋒總是第一個護住別人;師弟妹受傷,奚長離不惜親自渡靈力為其治療;晏琳琅數次因經脈逆行而疼得幾欲死去,想借他一口純陽之氣緩解痛苦,卻還要被他凜然訓上一句“不知羞恥”。

若非晏琳琅修為不俗,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有時候晏琳琅也會耍賴,會生氣,會揪著奚長離的衣領質問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主動提親的是他,冷冰冰不理人的也是他,怎麼好賴都讓他一個人佔全了?

可不管她如何鬧,奚長離始終只是神情淡淡,好似沒有什麼東西能在他眼底掀起半分波瀾,不修無情道,卻勝似無情道。

晏琳琅曾為他這種處變不驚的冰雪之姿痴迷,如今凍久了,方知心傷。

可只要奚長離主動與她說上一句話,她便忘了該如何生氣,一顆心總不受控制地朝他飛去,如入漩渦,自甘沉淪。

入崑崙多年之後,晏琳琅偶然間聽一個看不慣她出身的內門弟子說漏嘴,才明白奚長離當初決定和六慾仙都結親,是奉師命不得已而為之。

他並不喜歡晏琳琅,只是師尊讓他如此,他便如此。

但那又如何?

晏琳琅逢人自帶三分笑顏,好似萬事不掛心,素來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崑崙仙宗的人瞧不上她,她便在宗門比試中將他們一個一個打趴下;奚長離不開竅,她便磨到這塊寒冰融化為止……

直到此刻,她眼睜睜看著奚長離再一次捨棄了她,將她拋棄於魔物的殺陣中。

她方知自己錯得離譜。

一甲子的陪伴,北境孤身浴血的四十個晝夜,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

魔族向來沒有耐性,破布般吊在半空的晏琳琅便成了最好的發洩品。

他抬手一揮,殺陣劍光齊飛。數百遺落的長劍懸浮空中,游魚般一把接著一把刺入晏琳琅的身體,穿刺,切割,以這種最殘忍的方式挑釁奚長離。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晏琳琅幾乎抑制不住慘叫,嘶啞的喉嚨卻發不出半點聲響,想蜷縮起來護著柔軟的臟腑,卻連躲避的力氣也全無,唯有鐵索因她的痛苦而叮噹作響。

她生來七情氾濫,就連痛感也比尋常修士靈敏得多,平時破了點皮都能疼得她直吸氣,而刀劍入體的尖銳疼痛更甚其萬倍,痛到連神魂都在劇顫哀鳴。

若晏琳琅尚在巔峰狀態,或能與這魔物殊死一搏。

可惜她為了取天機卷,早有重傷在身,經崑崙仙宗背刺,更是油盡燈枯。

按理說負傷了也沒什麼,她是天生的雙修聖體,只要找個根骨強悍的男人親近採補,傷勢便能神速癒合。

可奚長離從不會碰她。

他永遠清冷自持,不染塵埃,宛如高山上終年不化的冰雪,只可遠觀,近之刺骨。

正如此刻,他只是手持長劍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未婚妻受萬劍穿心之痛。

或許在奚長離心裡,崑崙仙宗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都比未婚妻的性命重要。

不是不能救她,只是無關緊要。奚長離不可能為了她,而讓崑崙仙宗承受哪怕一分的損失。

他清冷的臉上看不出一分的心痛,或是無奈。

心臟彷彿被徹底碾碎,挖空,呼呼漏著冷風。

她早該認清一切,可是為何直到今天才如夢初醒?

是因為天機卷所說的“情花咒”嗎?

所以她才掙不脫、逃不了,註定要為男人拋卻一顆心,丟掉一條命?

魔物操控的劍再次穿透了她的心口,這一次,劍刃刺入得格外緩慢,彷彿要將她胸腔裡的什麼東西完整地剮出來。

淋漓的鮮血瞬間浸透了晏琳琅的衣裙,又順著她的裙襬淅瀝流淌。即將隨著鮮血淌盡的,還有她的生命。

可是,她怎可認命?

她也曾是六慾仙都最年少尊貴的掌權者,也曾是瀟灑恣意的璀璨明珠,到頭來卻逃不過“因男人而隕”的詛咒,叫她如何甘心!

就算是死,也要拉著他們一起!

晏琳琅拼盡全力,將體內殘存的最後一縷靈力灌入靈臺,隨即忍著剜心的劇痛,艱難啟唇:“天機卷,開!”

恍惚間,靈臺微光浮現,那天機卷得了她獻祭般的滋養,果然再次甦醒。

天機卷已認主,只有她自己能看見。

可惜這靈器雖可解百惑,可知世間萬般機緣,卻唯獨沒有戰力。

晏琳琅也並不指望它能殺敵。她想要的,是能在這絕境中反殺的術法。

感受到她的渴求,天機卷倏地展開,緊接著浮現出兩個鮮血染就的大字:【召神。】

晏琳琅眼睫一顫。

仙門百家對這兩個字諱莫如深,她也只在奚長離的藏書閣中偷見過召神術的記載。

但凡是有些名望的仙門,皆有供奉一兩尊始祖神靈,以求蔭庇。仙門中飛昇成神的修士越多,則蔭庇越多,譬如崑崙仙宗供有一尊真神,十二金仙,信徒門生無數,是當之無愧的仙門百家之首。

而“召神”術,便是連線信徒與供神的橋樑。

傳聞中資質至純的仙門信徒習此秘術,加以苦修,使元神在極致的痛苦中千錘百煉,則有一定的機會召來供奉的神明降世,為他賜福消災。而神明得了信仰,功德越多,則神力越強,實是雙贏之舉。

只是這樣的機緣並非人人可得,若心術不正者利用神明賜福滿足私慾,於人間而言無疑是滅頂之災,故而千萬年來成功者寥寥無幾。

晏琳琅生於無神之境,並不曾信奉什麼神明,但瀕死的絕望已容不得她遲疑。

身體在發燙,那是神魂燃燒的炙熱。晏琳琅以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然懸浮空中,以血為符,以身為陣,艱難轉動指節捏訣。

“三山……五嶽,九霄……仙京。以血為祭,獻我……神魂。”

她每說一個字,口鼻都會溢位新鮮的鮮血,“祈……九天神明,降世……賜福……”

風雪嗚咽,撕扯她的血肉。

一切毫無動靜。

“這女人死到臨頭了,嘀咕什麼呢?是在求饒嗎?”

魔族察覺到不對,欺身逼近,手中魔氣化作利刃,“求饒也沒有用了,今日便掏了你的心祭旗!”

黑色的魔刃高高舉起,縈繞著死亡的氣息。

晏琳琅瞳仁渙散,元神黯淡,仍一遍又一遍翕合染血的嘴唇,整個人幾乎燃燒殆盡。

只要能助她反殺脫困,真仙也好,邪神也罷,她通通照單全收!

“以血為祭,獻我神魂。”

“祈九天神明,降世賜福……”

“祈九天神明,降世賜福……給我,來!”

最後一個字落音,風扶搖而上,穿過層層雲海。

九天之上,玄冰裂開細微的縫隙。

冰封的神像中,一雙漂亮的眼睛猛地開啟,映出冷冽寒光。

……

崑崙山巔,風聲忽的停了。

天邊雲墨排開,金光乍現,萬籟俱寂。

飛鳥定格於天際,飄雪懸浮於空中,魔修擲出的利刃化作黑霧消散。晏琳琅甚至能看到六角形的霜花如碎冰浮於春水,在她眼前溫柔地打了個轉,結構纖毫畢現。

這凝滯的時間中,一道與陰霾格格不入的朦朧身影自金光中現形,靴尖輕點六葉霜花,飄颻現身於法陣。

那應該是個極年輕的男子,或者說,少年。

他懸浮於半空中,髮帶垂纓,墨髮無風自動,金白色的仙衣彷彿最純淨的月華與朝陽裁剪而成,衣袂柔和地舒展、飄散,如浮雲卷靄,似明月流光。

神明不可直視。

故而神明現世大都不用真顏,或戴著神秘儺面,或幻化慈悲相貌。

這少年亦戴著半截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雙如墨染的長眉,和深邃輕闔的眼睫。

片刻,他緩緩開啟眼睫,額間紅色的神紋格外醒目。

少年抬起一根修長如玉的手指,撥開雪花如浮萍,凝視狼狽不堪的晏琳琅。

是極漂亮的一雙眼。

眸若點漆,沉靜如冰,完美得不似凡間之物。

晏琳琅卻恍惚生出一種熟悉之感。

是幻覺嗎?

還是說……她成功了?

“是你在喚本座?”

少年的聲音帶著幾分長眠初醒的慵懶,空靈清澈,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畔。

晏琳琅張了張唇,咳出幾口淤血,僅剩一口氣吊著的身軀再抬不起一根手指,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唯有眼中還燒著一點不屈的烈焰。

少年似乎讀懂了她的不甘,輕笑一聲:“有意思。”

下一刻,飛鳥掠過天際,疾風捲起驟雪,凝滯的世間復甦。

魔族看著空中憑空出現的神聖身影,如臨大敵。

“什麼人!什麼時候出現的!”

片刻的沉寂,深諳召神之術的崑崙子弟頓時譁然色變。

“不,不是人……是神!”

“你們看他額間的神紋,是召神之術!”

“晏姑娘嗎?她一介欲都女子,怎會此等秘術!竟然還成功了!”

“要知道九州仙門已有百年未有人請神成功,就連少宗主也不曾……”

崑崙仙宗結界內炸開了鍋,魔族卻是沒耐性觀摩下去。

為首的魔修凝氣化刃,只一眼便下了定論,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幾分輕蔑。

正如妖有妖丹,魔有魔紋印,神也有神紋。

魔紋為黑色,仙輪為白色,正統神紋則為高貴的金色。

若一個神明的神紋是紅色,無非兩種情況:一是此神犯過大錯,被剝奪神力後打入下界為墮神;二是此神不被天道認可,無供奉無信徒,俗稱野神。

不管是哪種,都不足為懼。魔修自然不會將其放在眼中。

“呵!不知道是從哪兒挖出來湊數的小雜種,也敢來擋道。本大爺還未弒過神,不如剔了你的神髓回去交差……”

聲音戛然而止。

魔修的視線彷彿被施展了縮地成寸的術法,方才還遠在半空中的神明,頃刻間已到了他眼前。

極致的壓迫感。

魔修下意識想要摸摸脖子,好奇自己怎麼突然間就發不出聲音來了?

直到他察覺頸項以下空蕩蕩一片冰冷時,才悚然反應過來:不是喉嚨有問題,而是他被摘了腦袋!

不是縮地成寸,而是他的腦袋正被這“野神”拎在手裡!

明明無人眨眼,可沒有一個人看清這少年是如何出手的,竟然憑空摘了魔修的首級——要知道就連號稱“仙門兵器”的奚長離,也不敵這魔人兩招。

“你方才的話,本座沒聽清。不如湊近些說?”

少年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緩,甚至還甚為貼心的,將那顆瞪大了眼睛的腦袋拎近了些。

神明淡漠的眼中,倒映著魔修臨死前驚恐的神情。

下一刻,少年五指虛虛一握,捏紙皮般輕輕鬆鬆捏爆了魔修的腦袋。

捏爆了一隻尚不解氣,他掃視群龍無首的魔族,抬指慵懶一點:“淨。”

逃竄的魔氣如同是滴入清水裡的墨,一顆接著一顆炸開,暈散,消失,連一顆灰塵也不曾留下。

他又看向瞠目結舌的崑崙仙宗弟子,略一垂眸。

砰——

一片膝蓋撞地的悶響,崑崙仙宗上上下下俱是提線木偶般齊刷刷跪地,被無形的威壓按得抬不起頭來。

奚長離手持長劍頓地,方勉強挺直了背脊。不過眨眼間,他青筋暴起的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膝蓋砸在地磚上,迅速蔓開蛛網般蜿蜒的裂痕。

這就是神明的力量嗎?

沒了魔氣的桎梏,晏琳琅染血的身軀如破布般飄然墜下。

雪停了,天空在飄遠。凡境承受不住神明降世的威壓,崑崙山旁的兩座無人雪峰相繼崩裂,冰雪坍塌,天地變色。

這是晏琳琅最後見到的畫面——

少年,破壞,毀滅。

一種矛盾的,睥睨眾生的聖潔美麗。

墮神又怎樣,邪神又如何?

能見到如此酣暢淋漓的場面,她甘願奉上神魂血肉。

只是可惜。

閉目前,晏琳琅渾渾噩噩地想:自己倒黴百年,好不容易走運一次召喚出瞭如此強大神明,卻沒來得及開口要一樣賜福……

暴殄天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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