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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月影’並不是他教蔡平殊的第一招周家劍法,他教第一個招式是‘小丘月圓’,年幼的未婚妻一學就會,甚是聰慧。

也不是他教的最後一招,他最後一次教蔡平殊時,她已經十四歲了。那招是‘月色當空’,威力巨大,但她學了一半就不肯學了。

少女持劍依在樹下:“致臻哥哥,尋常的周家劍法學學也就罷了,這招‘月色當空’是周家劍法的關鍵要訣,讓別人學了去不好。”

“你怎麼能算‘別人’呢。”少年微笑,全然沒察覺未婚妻臉上的神情。

她為什麼不肯學呢?

那時她還未踏出佩瓊山莊,難道她就已那時隱約猜到,這樁婚事怕是成不了了。

蔡昭又是一記‘湖畔月影’繞身而來。

周致臻心頭恍惚,迷濛間,蔡昭的身影似乎化作了當年十幾歲的蔡平殊……

佩瓊山莊立派兩百年,周家劍法自然不斷得到改進增補,‘湖畔月影’就是第四代莊主與妻子在湖畔散步時所創——他與妻子青梅竹馬,婚後恩愛繾綣,至死不渝,是周家乃至江湖上一段佳話。

素來一點就通的蔡平殊偏偏學這招‘湖畔月影’時特別笨,總是練不好,反反覆覆需要未婚夫指點糾正。

少年頗是好笑,點撥幾次後忍不住調侃,“平殊妹妹這是怎麼了,平常再難的招式你至多學三遍就會了,‘湖畔月影’這麼簡單的一招你怎麼老是忘東忘西的?”

春光明媚的庭院中,少女一言不發,望過來的眼神幽深纏綿,似喜似嗔。

這樣的眼神他似乎見過?什麼時候呢,在哪裡呢?

往事湧上心頭,周致臻猛的一震,他想起來了——

蔡平殊在燈下含笑凝視那支珠花玉簪時,也是這樣的眼神,幽深刻骨,似喜似嗔。

原來,她也曾用同樣的眼神望過自己麼。

那她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再那麼望向自己了呢。

是在自己在不知第幾次勸未婚妻不要與尖刻的母親一般見識之後?還是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在未婚妻與表妹之間‘一碗水端平’之後?

少女本來熱切的眼神逐漸冷卻下來,她開始不停的往外跑,留在佩瓊山莊內的時間越來越少,曾經許諾婚約的青梅竹馬,最終成為尋常來往的老友。

周致臻呼吸急促,劍式開始凌亂。

砰的一聲,刀劍相擊——蔡昭奮力以刀鋒逼近,湊到周致臻面前半尺之距時張開嘴,小金哨順著鏈子垂在她頸間。

她一字一句道,“姑姑說,喜歡一個人不是錯。但若那人沒有同樣喜歡你,那就不要喜歡他太久了!”

周致臻氣海一陣翻湧,往事歷歷在目,錐心刻骨之痛猶如山洪襲上心頭。

蔡昭抓住這個破綻,舉刀劈開劍鋒,左掌啪的一記擊中周致臻胸口膻中穴。

周致臻心力交瘁,僕的噴出一口紫黑色的血,虛弱的靠牆坐倒在地上,心中一片混亂,只是翻來覆去的想著——當自己一次次讓平殊妹妹失望時,她當時是什麼心情,是不是也像自己察覺慕正揚的存在時那麼傷心落寞?

周遭的轟鳴逐漸停止,所有的暴雨雷霆全部引燃完了。

因為大殿正門與偏門俱被炸裂的磚瓦堵住,殿外的弟子一時無法進入,楊鶴影與李元敏卻已經抖落一身土灰,氣勢洶洶朝蔡昭過來。

周致臻倒地,蔡昭沒有半分停歇,轉身揮刀啪啪數聲,慕清晏身上的鐵鏈鐐銬盡數斷裂,寧小楓嘶聲道:“昭昭,你別糊塗啊!”

“糊塗不要緊,我來教訓教訓她就好了!”楊鶴影獰笑著揮劍撲來。

蔡昭迅速轉身,刀鋒畫了個半圓,重重壓下衝來的劍鋒。

楊鶴影手臂一震,微有痠麻之感,心道這小賤婢功夫好厲害。他收拾起輕視之情,抖腕顫動劍尖,刺向女孩左臂。

蔡昭依舊不去抵擋,而是繼續橫刀而向,刀背貼著劍鋒沉沉盪開,同時再度咬起那無聲的金哨奮力吹起來。

楊鶴影連續兩招都被盪開,惱怒之際,劍招愈發綿密緊湊,猶如狂風暴雨一般,然而蔡昭翻來覆去只用蔡平殊的‘大風川破晴刀法’中的橫字訣,左一下右一下的用刀背去貼對方的劍鋒,偏偏豔陽刀是天下神兵,楊鶴影的寶劍根本劈不斷它。

這時李元敏終於趕到,徑直一劍衝蔡昭背後刺去。

蔡昭為了躲避背後的攻勢,右肩側身一閃,左肩頓時露了個破綻,楊鶴影大喜過望,因他右手劍剛被豔陽刀盪開,於是左手捏了劍訣,橫臂劈掌而去,啪的一聲正中蔡昭左肩。

蔡昭悶哼一聲,左肩格勒作響,顯是部分骨骼碎裂。

慕清晏目色泛紅,掙扎想要起來,但多日重傷,高燒不止,此刻身上全無力氣。

宋鬱之差點要撲出去,宋時俊拼命壓低聲音道:“你這個時候出去,是想擋住她,還是幫她救人!忍住,千萬忍住!”

楊鶴影正要得意,忽覺自己氣勁不足,無法繼續運至掌心。

他呆呆的低頭看去,只見蔡昭不知何時左掌指間又夾了四枚亮閃閃的亂魄針,四根針均有一半刺入自己腰腹大穴‘期門’。

楊鶴影半身痠麻,無法動彈,他遲鈍的喊出:“不…好…”

蔡昭提氣翻身斜劈一刀,頓時血色飛濺,楊鶴影從左肩到右腹被直下一刀,皮肉綻裂,血流如注。

楊鶴影慘叫著倒下,但包括他自己在內,大殿中凡是睜著眼睛的都看出蔡昭手下留情了,不然以豔陽刀的鋒利,便是將楊鶴影整個人攔腰斬斷也不難。

蔡昭強忍左肩劇痛,轉身應對李元敏,不過短短十來招,只聽啪的一聲,李元敏長劍被豔陽刀斬斷,肩頭被劈下一記,再無力握住劍柄。

這時,眾人頭頂上又是一陣磚瓦碎石紛紛落下,抬頭望去,只見殿宇頂部人影閃動,原來是殿外的弟子爬上屋頂了。

剛才他們眼見大殿的門窗被炸裂後堵住了,留了幾個人繼續砸門後,剩下的人想起大殿屋頂還有兩扇小小的天窗。

誰知爬上去一看,恰好發現屋頂被炸開一個大洞,更合適大批人馬鑽進。

正當殿外弟子高興的往裡爬時,忽聞天外一陣尖利的猛禽嘯聲,還不止一隻。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兩頭碩大無朋的金翅大鵬撲閃這一丈多長的巨翅來,罡風猛烈撞擊在眾弟子身上,當下就有幾個慘叫著滾落屋頂。

那兩頭金翅大鵬喙部尖利,兩爪如鐵鉤,雙翅更是力大無比,它倆或低空撲扇,或駐足梁宇,左挑右扇,不斷的將屋頂的弟子往下拍開啟。

蔡昭望著兩隻巨大的金色身影,終於鬆開嘴裡的金哨,疲憊笑了下。

她等在大洞下方,落入殿內的弟子,她或用刀劍挑破肩頭,或用刀鋒輕劃臂膀,一一弄傷後踢開一邊。

李文訓身不能動,氣的半死,極力發出吼聲:“蔡昭,你竟然如此!”

寧小楓害怕昏迷的丈夫出意外,一直抱著蔡平春不敢鬆手,只能尖聲喊道:“昭昭你不能再錯了,趕緊回頭吧!”

蔡昭頭也不回,繼續擊傷落下的弟子。

她早就不能回頭了,從昨日求見慕清晏的時候起,她就不打算回頭了——

昨日進入地牢,順勢從慕清晏的脖子上拿走了那枚金色小哨,這哨聲人耳聽不見,金翅大鵬卻能聽見;

隨後懇求去常家塢堡,當初她與慕清晏搜尋常家祖墳後十分疲憊,又要漏夜下山,於是將多餘出來的七八枚暴雨雷霆留下了,隨手埋在墳場的某個角落,昨日祭拜時她趁樊興家不備,又掘了出來;

接著,她半夜弄暈樊興家,將自己易容成他的模樣,當時巡守觀內的俱是各派弟子,便是青闕宗也多是外門弟子,大家都不熟悉樊興家,黑夜中難以分辨真偽,她趁這機會,用金哨將兩頭金鵬喚到近處,並潛入正元殿,在各處要緊的地方預藏下暴雨雷霆,同時順手在外廚房零星下了些瀉藥,少幾個能拿劍的弟子也好;

次日清早起身,先給父親蔡平春下酥麻散,最後在言語間激起周致臻對往事的回憶。

——呵呵,落英谷果然風水不好,盛產‘魔女妖女’。

瞧瞧她,不過短短數日,就想出了這樣欺師滅祖的惡毒計策!

這時,除了還有三兩名弟子繼續與金鵬搏鬥,屋頂基本清理乾淨。

蔡昭揮出左腕上的銀鏈捲住慕清晏的腰身,一扯之下碎裂的左肩一陣劇痛,使不出力氣,慕清晏自己已是臉色慘白,失聲喊了聲‘昭昭’,之後就說不下去了。

蔡昭笑笑:“都這會兒了,你總不會再跟我說什麼‘算了’吧。”

慕清晏咬住薄唇,死死的看著女孩,彷彿要把她的模樣印進心裡一般。

蔡昭收刀回鞘,先自己躍上屋頂,再換過右手將慕清晏拉上去。

寧小楓眼睜睜看著女兒要走,從腔內發出一聲慘叫,“昭昭,你要去哪兒!”

她想起落英谷歷代‘魔女妖女’的下場,俱是再無音訊,她害怕女兒也踏上老路,就此一去不回,不由得哭的滿臉是淚,聲聲呼喚,“昭昭,你別走,你走了娘可怎麼辦啊!你走了還能回來嗎!昭昭,你別走,昭昭……”

宋鬱之一愣,印象中的寧小楓一直是驕傲刁蠻,養尊處優,從未見她哭成這樣。

正在他恍神之際,忽覺背後一身響動,轉頭看去自家親爹不知何時倏然起身,在龐雄信呆愣的目光下,衝頭頂大喊,“蔡昭你個沒良心的死丫頭,你要放走姓慕的,放走就是了,但你自己不許走!”

慕清晏也聽見寧小楓的哭喊,怔怔的轉頭看向上方的女孩,心中亂糟糟的,既想拖著她,讓她從此只有自己一人,又想讓她回去,闔家團圓。

這時,一顆淚珠重重砸在慕清晏臉上。

他抬頭看去,只見女孩俯身掛在屋樑上,淚水顆顆落下,但她咬牙繼續提拉慕清晏。

他似乎聽見自己心底深處某一角轟然崩塌。

宋時俊見叫喊無用,當下提氣運功,唰的拔掉那四五根亂魄針,隨後雙掌連連擊向大門處的巨石。宋大門主數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只聽轟隆幾聲,原本就被鑿開一般的門口巨石紛紛碎裂,殿外弟子一擁而入——而這時蔡昭已將慕清晏拉上金鵬背部了。

“笨蛋,你們進來幹嘛!”宋時俊衝弟子們大喊,“出去射箭啊,射那兩頭金毛畜生啊!”

然而為時已晚,在眾弟子射出的一陣箭雨中,兩頭金翅大鵬振翅高飛,愈行愈遠。

宋時俊對著哭成淚人的寧小楓束手無策,只好轉身奔向李文訓,七手八腳扒光亂魄針,一通推宮過血後,李文訓奮力躍起,他此刻已氣的目眥欲裂。

“來人啊,□□手何在?給我快馬追擊出去!”李文訓一手按住戚雲柯的肩頭,咬牙道,“掌門,請恕我僭越了。”

隨後他當著六派掌門與弟子的面,沉聲宣佈:“蔡昭勾結魔教,欺師滅祖,戕害親長,傷殘同門,罪不可恕!請各派速發追擊令,號召天下武林同道,共同擒拿或誅殺魔教教主慕清晏與北宸孽徒蔡昭!”

寧小楓慘叫一聲,昏死過去,戚雲柯露出痛苦之色,周致臻閉上雙目,楊鶴影恨不能跳起來,親自領兵追擊。

龐雄信悄悄走到宋時俊身邊,低聲道:“掌門,事情鬧這麼大……不好吧。”

宋時俊摸摸鬍子,訕訕道:“其實我也沒想到,小丫頭下手會這麼狠,唉,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鬱之,鬱之呢?”

兩人轉頭搜尋,只見宋鬱之獨自站在中央。

他呆呆仰望空洞屋頂中露出的天際,那樣清澈湛藍,高闊渺遠,那樣的決絕,一去不回。

第120章

曠野清寒,冷僻山腳,破車病馬,一旁是座破敗已久的山神廟。

蔡昭此生第十七次生起篝火,看到火勢穩了,她才放下枯枝與火石,小心翼翼的挨個投放木柴,再去石柱旁的鋪蓋邊。

沉睡中的慕清晏眉心緊蹙,額頭沁出薄薄的冷汗,察覺到女孩的靠近,無意識的攥住她的衣袖才好些——這已經比剛逃出來時好許多了,彼時的慕清晏簡直是睡在夢魘中。

距離當日殺出太初觀,已有十日了。

坐在金翅大鵬背上,迎面是迅烈的氣流,若在平日兩人自是不怕的,然而當時慕清晏虛弱至極,手腳無力,蔡昭只好用銀鏈將他捆在自己身邊。

本想一氣飛到天邊,誰知僅僅過了半日,金鵬就越飛越低,蔡昭這才發現兩頭金鵬柔軟的腹部與腋下均中了數箭,雖然入肉不深,但造成了創口一直在淌血。

都說廣天門的弓箭手剛猛迅捷雙,號稱天下無雙,蔡昭這時才算領教到了。

靠在她身上的慕清晏察覺到落了地,又聽女孩說金鵬受了傷,迷迷糊糊道,“……它們自己會尋地方療傷的,咱們去靈澗山躲一躲罷。”

靈澗山坐落於溯川東岸一條分支盡頭的曠野之濱,當初蔡昭與慕清晏繞世界的搜尋石氏雙俠時曾遠遠望見過。

放兩頭金翅大鵬自行飛離後,蔡昭發現兩人四手空空,全無可用之物,只好將慕清晏藏在野地裡某處,用枯枝敗葉掩蓋好才施展輕功去附近鎮上採買必須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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