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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昭不解的望向慕清晏:“他想殺聶喆?這是為何。”

慕清晏垂下羽睫,淡淡道:“他恨極了聶恆城,大約是想殺他的侄兒洩洩氣罷。”

蔡昭搖搖頭:“難怪我姑姑不同意,她一輩子都未殺過無辜之人。”

慕清晏狹長的眼尾向上一挑:“嚴栩說,聶恆城在世時,聶喆的確裝的老實,便是對身邊的奴婢都客客氣氣的。可是,倘你姑姑當年沒攔著慕正揚殺聶喆,孫若水說不定就沒人可姘了,說不定家父現下還活著。”

蔡昭驚愕,竟說不出反駁之詞來。

慕清晏微微一笑:“我這話偏頗了,孫若水貪慕權勢富貴,家父失蹤,生死未知,就算不是聶喆她也會姘上別的靠山的,何況暗中令她毒殺家父的另有其人。”

話雖說這麼說,蔡昭依舊一陣惶惶不安,控制不住的去想另一種可能性。

晚膳是雜糧面卷,烤魚,鹽燻土雞,還有一大碗野菜菌菇湯。

遊觀月與上官浩男數日不曾用過熱食,一口熱湯下去鮮美異常,差點吞下舌頭。

宋鬱之心事重重,草草吃了兩口便回屋歇息去了,蔡昭輕咳一聲,“我也吃飽了,大家慢用……”說著就想往宋鬱之離去的方向動身。

喀喇一聲木裂響動。

慕清晏按在桌上的左手紋絲未動,然而厚實的木桌卻從玉骨般的五指下裂出一道長長的縫,遊觀月與上官浩男連忙四手抬住斷裂的桌板,避免碗盞掉落。

樊興家身上一抖,莫名覺得一股寒意湧入屋內。

蔡昭慢慢坐下,“其實我還沒吃飽,就讓三師兄先去歇息吧。”

慕清晏掏出一塊雪白的絹帕仔細擦拭修長的手指,“小蔡女俠不必顧忌旁人,有話對宋三公子說就去罷。”

“沒有沒有,沒什麼話。”蔡昭陪笑。

慕清晏盯著女孩看了一會兒,瞳色濃黑,深晦如海,看的蔡昭渾身不自在。

桌上另外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兩個託著桌板,一個捧著飯碗,都將頭垂低低的,恨不能消失進地縫中去。

過了片刻,慕清晏冷冷一笑,拂袖而去,遠遠留下一句話,“攔是也攔不住的,小蔡女俠請便。”

煞星離去,屋內終於回覆平靜。蔡昭傻笑兩聲,終究還是不敢當著慕清晏的面去找宋鬱之,只好灰溜溜的回自己屋子了。

樊興家長長舒了口氣:“你們教主怎麼越來越陰惻惻的,嚇死我了。”難怪師妹總說慕清晏是瘋子,太精準了。

遊觀月橫他一眼:“你懂什麼,教主這是天縱神武,高深莫測。”

樊興家忍不住:“其實我師妹也很聰明,不過和你們教主人精一樣的聰明不同。我師父說師妹是大智若愚。同樣遇上事,你們教主能料人先機,我師妹是事後想明白。我師父說,你能瞞過她一時,但瞞不過她一世。”

他沒說出口的是——慕清晏的聰慧充滿攻擊性與控制慾,怎麼設計,怎麼佈局,最後一擊而破,碰上這種人不被賣了還幫著算錢就是燒高香了。而蔡昭的聰明是防禦型的,萬事不扯到自己身上就全然不經心,反之就會變的異常敏銳善感。

“咱們說什麼都沒用,我看他們且得糾纏呢。”上官浩男一言蔽之。

樊興家吃驚:“何以見得?晚輩以為他們之間的事已了了啊。”

上官浩男得意道:“你別傻了,看他倆剛才那樣,像是‘已了’麼。”他皺起眉頭,“我說月亮,咱們得去找幾根鐵釘,不能老託著桌板呀。”

遊觀月沒好氣道:“你沒見這裡的屋舍傢什皆是榫卯結構與藤蔓捆綁的麼,哪有鐵釘啊。”

“那怎麼辦?”

“嗯,我包袱中還有一把九曲透骨釘,擰直了當鐵釘罷。”

“也行,不過鐵錘呢。”

“這兒連鐵釘都沒有哪來鐵錘?你用大力金剛指摁進桌板好了。”

“這倒可以。欸欸欸慢著,你那透骨釘上抹毒了沒?”

“呃,這個,抹是抹了。不過我帶了解藥,要不你先服點兒解藥,萬一蹭破了皮呢。那毒性有一點點厲害。”

“有多厲害?”

“還好還好,也就見血封喉吧。”

“……”

兩條狗腿你一言我一語,樊興家對著飯碗深深嘆息,心中升起一股憂愁。

夜深如水,無數根藤蔓交錯而成的穹頂的縫隙間,漏下點點星光月色,將這片潮溼陰冷的林中秘地點綴的猶如迷幻夢境。

蔡昭滿腹愁緒,輾轉難眠,索性起身去外頭走走,轉了兩圈後,居然在屋後空無一人的菜園中遇到正在對空長嘆的宋鬱之。

“三師兄!”蔡昭眼睛一亮,東張西望一圈後忙湊過去,“太好了三師兄,我有件要緊事要跟你說!”

宋鬱之長身玉立,濃眉輕皺,“你為何壓著嗓子說話,還東張西望的,此處遠離屋舍,不必擔心驚擾村民歇息。”活像個小賊,他心想。

蔡昭一窘,心想她這不是避著那瘋子麼。

“到底是人家的地方,動靜輕些總沒錯的。”蔡昭從懷中掏出一塊包起的帕子,開啟遞到宋鬱之跟前,“三師兄你看。”

——帕子中裹著短短一截扭曲的藤蔓,還裹著一層淡淡血色的粘液。

見宋鬱之不解,蔡昭便道:“這是我今日白天從血沼深處的藤蔓上割下來的,我已用野兔和雞鴨試過了,只要一點點皮肉傷後沾上這藤液當即麻痺軟倒,分毫不得掙扎,與你昨日的情形一模一樣。”

宋鬱之瞳孔驟然放大,震驚又不信。

“想必五師兄已跟你說過那枚暗鏢的事了吧。”蔡昭道,“我見到這藤蔓立刻明白了。”

她深吸口氣,“向你下手那人武功只是中上,但他熟知你的修為身法,能預算到你下一刻用什麼招式。我記得三師兄你雖在青闕宗學藝,但並未落下廣天門的功夫,當時你恰好用了宋家絕技罷。”

宋鬱之面色凝重,還真被女孩說中了——昨夜中鏢時,他正好在以宋家的‘撥雲十六式’在閃轉騰挪。

蔡昭繼續道:“同時,那個人還熟悉這片密林,知道沼澤深處的這種藤蔓可以滲出令人瞬時麻軟的汁液。”——密林血沼就在廣天門北面。

宋鬱之孤單單的立在月下,身形如冰雕般凝滯,那個害他的人已呼之欲出了。

他艱難的開口,“大哥,他為什麼要害我?所以,二哥也是他誣告陷害的麼?”

“我不知道,我不瞭解你們家裡的事。”

蔡昭堅決不摻和宋家的宅鬥故事,親孃寧小楓每每講述大家族三妻四妾的害處時,結尾時總少不了一句‘瞧著吧,宋家在這麼亂糟糟的下去,鐵定要出大亂子’。

師兄妹倆在外頭站了一會兒,相對無言,然後他們穿過一大片田壟,默默的走回屋舍,誰知步入小院中庭時,正見慕清晏從三層高的屋頂緩步走下——三樓之上是一片大大的平頂,用來鋪晾野菜菌菇,屋側設有一架供人上下的藤梯。

見慕清晏寒星般的目光射來,蔡昭連忙解釋:“不不不,我不是有意去找三師兄的,是我睡不著,在屋外閒逛時意外遇上他的!”

“哦。”慕清晏臉上淡淡的,“深更半夜,三公子為何在外遊蕩啊?”

宋鬱之冷冷道:“我在觀景。不知慕教主又是何事?”

慕清晏道:“巧了,我也在觀景。”

蔡昭惴惴不安,不敢插嘴。

“廣天門突變,疑雲重重。”慕清晏忽道,“若是我,就查查楊鶴影。”

宋鬱之眼皮一跳:“慕教主什麼意思。”

慕清晏道:“你們知道楊鶴影的元配夫人姓什麼?”

蔡昭搜刮枯腸,“楊夫人……好像姓卓?”她努力回憶著,“卓氏夫人似乎是關中豪客卓大當家的唯一骨血,大家都說卓家的全副家產都給她做了嫁妝。”

結這樁不等對的婚姻,駟騏門的目的太過明顯,說起來並不光彩。不過照寧小楓看來,這是上樑不正下樑歪,首宗宗主尹岱想將爪子伸進佩瓊山莊的地盤,還不是直接搶了江南首富郭家的獨子做了徒弟,也沒高明到哪裡去。

蔡昭切了一聲:“我娘說過,那卓夫人縱是十里紅妝,一樣沒擋住楊鶴影那老王八蛋左擁右抱,喜新厭舊。不過,這跟廣天門之變有何關係?”

慕清晏道:“卓大當家其實是卓氏夫人的外祖父,卓夫人從的是母姓。”

宋鬱之心頭一動:“那她的父親姓什麼?”

“姓黃。”慕清晏溫煦的微笑,“不錯,卓夫人的生父便是黃沙幫的黃老幫主了。卓夫人的母親難產而亡,卓大當家膝下空空,悲傷之餘便向女婿索要外孫女去撫養。”

蔡昭與宋鬱之對視一眼,俱是愕然。

“黃老幫主仁厚,他憐憫卓大當家的失孤之苦,也疼愛不在身邊長大的長女,隔了十年才續娶了新夫人生兒育女。沙祖光本是黃沙幫的弟子,黃老英雄見他機靈能幹,便將次女下嫁。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

黃沙幫因為不肯屈服聶恆城,在幾次激戰中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沙祖光便趁岳父勢力衰竭之際,將美貌的幼妹獻給楊鶴影為妾,藉此自立門戶,更將元配黃氏夫人撇在一旁,自管風流快活。

宋鬱之忍不住:“這等陳年秘聞你怎麼這麼清楚?”尹岱的手札中並未提及此事,可能是他覺得卓黃兩家早已敗落,又後繼無人,這等無名小卒不值當記載。

慕清晏斜眼一乜:“兩百年的冤家對頭,魔教怎能不將六派掌門的底細查個底掉呢。”

宋鬱之被這陰陽怪氣差點頂穿了肺。

蔡昭問道:“黃老幫主知道自己女兒受委屈的事麼?”

“知道又能如何?何況黃夫人很快就病故了。”

“病故了?”蔡昭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一時又想不起來。

慕清晏道,“之後黃老幫主心灰意冷,帶了一家老小與一幫傷殘的老兄弟隱居七沐山,不再與江湖人中往來,唯有一人例外……”

蔡昭明白了,“是卓夫人。黃老幫主牽掛身在駟騏門的長女卓夫人,定與她暗中有書信來往,被楊鶴影發現了。”

宋鬱之依舊不解:“那也不必殺害黃老英雄全家啊。”

慕清晏道,“數月前教中探子發現七沐山有屍傀奴的蹤跡,隨後就傳來楊沙二人氣勢洶洶上廣天門的訊息。起初我以為是宋茂之私下煉製屍傀奴,被楊鶴影拿住了把柄,意圖向宋大掌門要些好處。可宋茂之既然已死,足見事態並非我之前所想。”

宋蔡二人起初不解這話含義,心頭轉了三圈才明白其中關聯——

要用宋茂之的惡行要挾宋時俊,當然要宋茂之本人活著,死了還怎麼勒索,然而沙祖光卻派出死士殺害宋茂之,可知楊鶴影的意圖並非討要好處這麼簡單。

宋鬱之心亂如麻:“姓楊的到底要幹什麼!”

“你連起來想想。”慕清晏道,“七沐山的確有人在煉屍傀奴,如果不是宋茂之乾的,那又是誰?”

蔡昭眼前一亮:“其實我們把事情猜反了,不是茂之公子煉屍傀奴被人發現了,而是楊鶴影煉屍傀奴被宋秀之發現了,然後兩邊一合計,索性賭一把大的——正好,宋秀之也是楊鶴影的未來女婿。”

“楊鶴影喪盡天良,該當千刀萬剮!”宋鬱之呼吸急促,“大哥怎能與這等人勾結在一處?他們究竟為的是什麼!”

慕清晏悠悠道:“還能是什麼,瞧瞧眼下的情形,你兄長宋茂之死了,你三叔祖‘重傷難愈’,估計是活不長了,你父親宋時俊傷勢也不輕,那麼廣天門的掌門之位會落到誰手裡?”

宋鬱之踉蹌的扶住門框,又驚又怒:“怎會這樣,怎會怎樣,大哥…大哥不是這種人啊!他從小不爭不搶,溫厚平和,他怎會做出這等事來!”

“三師兄你別激動,是黑是白總能查清楚的。”這時候蔡昭反而鎮定下來了。

她見宋鬱之大受打擊,想扶他回屋。慕清晏一臉真誠的搶在她前頭,活像個殷切扶持同窗的翩翩世家公子。

他把蔡昭撇到一邊,託扶著宋鬱之的肘部向裡走去,嘴裡還‘溫柔’勸解著,“宋兄莫要惶恐,莫要悲傷,不過是區區手足相殘兄弟鬩牆,哦,還有老父生死不知,這都無甚了不起的。宋秀之殺弟害父,宋兄將他的頭顱一刀砍下就是,別忘了還要剖心挖肝,血酒祭典……”

蔡昭插腰站在後面瞪眼,無可奈何的回屋睡覺去了。

第127章

次日天亮,夜蘭花謝,只剩下一大叢翠綠的根莖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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