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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谷。

赤岸。

漢軍大寨。

一匹白馬當先衝破夜色,在營寨哨樓的微弱火光下揚蹄而立,長長嘶鳴一聲。

常年與馬為伴之人單是聽這馬兒高亢激昂的啼鳴,便能知道這是一匹好馬。

很快,跟在這匹白馬後面的兩百餘騎緩緩從夜色裡冒出頭來。

等所有人都下了馬,簇擁到那匹白馬邊上之後,白馬上那位身著黑色戎衣的年輕人方才翻身下馬。

從腰間掏出符傳,遞向身旁一個豐頷重頤,滿臉貴氣的圓臉青年。

這位所謂滿臉貴氣,實際就是雙下巴比較重的青年,便是這幾日陪劉禪溫習騎馬技巧的表兄麋威了。

因當年麋夫人之故,雖無血緣,勝似血緣,又因麋芳之故,此人在朝堂之中頗遭人冷遇。

他接過劉禪遞過來的符傳,走到大寨門口等候。

牙門都尉迎了上來,等徹底看清這位一身貴氣的青年後訝然兩問:

“果然是你?你怎麼來了?”

由不得他不驚。

這蜀中還有誰有這麼大能量,能讓這位領虎騎監的皇親國戚離開成都來到此處,又讓其鞍前馬後遞驗符傳?

他將視線直接從麋布武頭頂越過,尋找被簇擁在中間的那匹白馬,想確定那匹白馬的主人是不是他心中想的那位。

奈何夜色太深,火光昏暗,什麼也看不清。

“喂,趕緊合符。”麋布武從那句“果然是你”開始就有種被侮辱的感覺,什麼叫果然是你?

雖然是熟人,但牙門將趙統還是從腰間掏出屬於他的那一塊符傳,待符合之後才命人將大寨門口推開。

裡面很快跑出一些專門養馬的小卒,從這群騎馬而來的貴人手中接過韁繩,往飲馬之地牽去。

唯獨那匹白色的高頭大馬無人去牽。

趙統帶著疑惑大步上前,朝那位牽著白馬的貴人走去。

然而還未等他徹底看清那位貴人的臉,卻見那貴人已經將手一揚,把韁繩向他遞來。

“小趙將軍,去斜谷與趙老將軍說朕在這裡等他。”

這位小趙將軍一陣愕然,恍恍惚惚地接過韁繩,即使到了這一刻,他仍不敢確定這一位究竟是誰。

可除了天子,還能是誰?

麋威點了四十名虎賁騎,前後左右將劉禪簇擁起來,一路肅靜地朝大寨中間走去,只留下仍舊一臉難以置信的趙統在原地牽馬。

真的是天子?

玩到軍營來了?

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關中。

斜谷口。

斜水右岸,秦嶺山腳。

各據地勢,連營數里,憑規模看起來足可以屯四五萬人馬的漢軍營屯匍匐在關中大地上。

天矇矇亮。

營屯帥纛下的大帳,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很快,宿衛帥帳的護衛全部領命離開,帳中只餘趙雲父子二人。

“大人,陛下到赤岸了。”

趙雲聞言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一臉的不可思議。

“什麼?”

他想確認自己沒聽錯。

“陛下到赤岸了。”趙統小聲重複了一下,“帶著兩百來騎,說他在赤岸等您,讓我不要聲張。”

趙雲皺緊了眉頭,艱難地消化了下這個訊息,問道:

“陛下有沒有說他來赤岸做什麼?”

“沒有,不過我想依陛下性子,會不會是遊玩打獵來了?”

趙雲在劉備拿下荊南四郡後才婚配,之後又數喪嫡子,其長子趙統如今也就二十歲,比劉禪還小一歲,思維難免有些跳脫。

但他說的話,確實符合朝臣對如今天子的印象。

尤其是丞相北駐之後,天子似乎有些放縱了。

“陛下雖然不懂事,可也不至於這麼胡鬧,董侍中也不可能任陛下這麼胡來。”趙雲一陣狐疑,“難道說是丞相讓陛下過來的?”

趙統又猜:“會不會是丞相隴右已經打贏了,準備從隴山入關中,所以讓陛下御駕親征,積攢威望?”

趙雲皺了皺眉:“不會,丞相隴右若勝,訊息會直接從關中到我們這裡,不會先回成都。”

“總不能是成都內亂,陛下僥倖逃出來了吧?!”趙統想到了一個驚悚的可能。

“別胡說,算了,曹軍一直屯於郿塢,巢不敢出,我現在回赤岸,午時便回。

“你就在此處,若是有人問起,你就說我帶人去巡視戰場了。”

趙雲離開大營,帶上幾名護衛便打馬入了斜谷,上了一段長三十里的棧道。

等騎馬走到一個叫作石門的地方,這三十里棧道就到了頭。

地形從兩峽逼仄的高山深谷地貌一下變得豁然開朗。

這是由斜水沖刷出來的一條狹長河谷。

漢軍這幾年一直把控著這條長二十里的河谷,曹軍沒有要來爭的跡象,於是乎這耕地並不算多的河谷也屯起了田。

趙雲繼續打馬向前,然而沒走四五里,翻了一個小坂後突然便發現遠處有一大群騎馬緩行之人。

領頭者一襲黑衣,胯下赫然是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應是也見到了逆向而來的趙雲,於是離群向趙雲疾馳而來。

過不多時,兩馬相遇。

趙雲毫不遲疑地翻身下馬,朝著劉禪拱手深作一揖:“臣趙雲參見陛下!”

劉禪這才趕忙翻身下馬,上前緊緊握住趙雲的手:“趙老將軍,三年不見,您越發老當益壯了!”

阿斗最後一次見趙雲,是三年前的大朝會,之後的三年,趙雲一直在箕谷負責屯田事務。

事實上,他並不像劉禪說的老當益壯。

他現在更黑了,皺紋更多了,頭髮徹底白了,身形也更瘦削了。

雖然還能透過戎服看見肌肉的稜角,但顯然比三年前的他乾癟許多,更不要提更年輕的趙子龍。

天子這一突兀的握手,再加上老當益壯幾個字一出,趙雲便全然忘記了自己此來是幹什麼的。

他畢竟六十二了,不論他在心裡如何覺得自己鋒銳不減當年,身體上的老態與病痛還是會反覆提醒他:你已經老了。

他越來越能體會到『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是什麼滋味。

等天子把他的手握得出了汗,趙雲才顫著花白的鬍子問道:

“陛下,您不是該在成都麼,怎麼突然來赤岸了?”

劉禪鬆開了手,道:“此事說來話長,子龍將軍且隨朕一起看看附近地形如何?”

趙雲再次一愣。

他多少年沒聽到這個稱呼了。

自從先帝崩逝後,已經好多年沒有人叫他的字了。

大家都很敬重他,就連丞相都叫他趙老將軍。

他心領這份敬重。

但這確實也在反覆的提醒他,他越來越老了。

加上如今他身體上的病痛越來越重,他心裡清楚,他應該是見不到大漢克復中原那一天了。

劉禪已經翻身上馬,策馬沿著斜水河谷朝趙雲來時的方向緩緩馳去。

趙雲很快跟了上來,勒馬與劉禪並轡齊行。

沒多久,一行人便到了石門,劉禪牽著馬兒上了棧道。

等又走了一段距離,到了棧道高處,劉禪才把馬拴住在棧道碗口粗的扶手上,看向棧道下的深澗。

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不需要垂直到河床的支柱,硬生生靠在側壁上鑿孔穿柱,就架出了能使大軍透過而不至坍塌的棧橋。

“子龍將軍,已經二月末了,可是看起來好像還是枯水期?”劉禪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趙雲道:“陛下有所不知,此地被秦嶺遮蔽,少有云氣,故而極少下雨,要再熱一些,六月雲氣相聚時,就會開始漲水了。”

劉禪恍然點頭。

“此地距離斜谷口還有多遠?”

“不到三十里了。”

“那咱們繼續走。”

趙雲遲疑不動,片刻後道:

“陛下現在可以告訴臣,陛下此行目的是什麼嗎?”

棧道本就有坍塌的可能,天子走此棧道便已經有危險了。

更別說天子似乎還想往前線去,趙雲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劉禪故意得意地笑了下:

“朕帶了四千禁軍,兩千漢中郡卒,五百虎騎,還有一群大儒助子龍將軍破賊來了。”

趙雲瞪大了他的眼睛,好半晌才消化了劉禪帶來的訊息。

“陛下,這可是丞相的意思?”

“不是。”

“那,可是隴右有訊息傳來?”

“也不是。”

“那陛下為何出離成都?董侍中與蔣長史難道就這麼看著陛下離開成都,來此親征而不加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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