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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安城便已然是年節時分,城內外張燈結綵,就連內河道的搖船都打上了秀氣的燈籠,經常能看到那些乘船的船家孔武有力地推著撐杆,而那撐杆之上便繫著一隻粉桃色的燈籠。

這滿城的歡騰倒也不全是因為年節,而是上京來了訊息,朝廷頒佈了惠商政策,並且決定在淮南三城設立商會,此後商貿之時,朝廷只治理,而日常管理則交由商會自行處理。話雖簡單,事卻不小。商賈一直不被認為是什麼高尚的職業,即便如今的氏族手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商貿關係,但在他們眼中,那些都是不配與自己同席的下等之人。這一點在上京氏族的眼中尤其明顯。

淮南雖也有不少氏族,因在權勢上他們無法與上京相比,他們雖算得上富,卻算不上貴,因此這些年一直安於一隅,沒什麼話語權。但如今,大淵有意提升商賈地位,並選擇淮南作為此次重心,倒讓人看出了點別的味道。

追溯過往,上京氏族,尤其是張南巷中的那些之所以有如今的地位,其一便在於底蘊,大淵立國至今有多少年,他們的家族便延續了多少年,無論是禮、義,乃至學問,他們代代相傳培養出不少天之驕子,但若說底蘊,淮南的氏族並不比他們淺薄,淮南的姑蘇、關陵、牢哀等地極富盛名,如今的姑蘇姚氏、關陵杜氏和牢哀的謝氏都曾經名盛一時,更別提還有當年的白氏。因此,在一些舊貴的心中,淮南並不比上京低一等。

如今朝廷的惠商政策一出,倒是讓人猜測,朝廷是不是有意要扶持淮南的氏族,與上京五城、平京和西平京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無論如何,作為首選的三城之一,安城主府是非常開心的,為此,今年年節休市都只讓休了一日,乃至年節第二天安城的東、西兩市便已經擠滿了來往的人,分外熱鬧。而安城之所以會被選上是因為它與燕城一樣臨水,是古來的船運要道,也是如今與西南城邦往來的水上交通樞紐之一。

新年第一日,阿寧起得很早,阿喜為她著了浮春曦照服,青綠色的長甲帶著琉璃般的浮光耀躍其上,顯得人矜貴得緊。這衣服便是阿寧自己的了。

自蘇瓷離開之後,阿寧想了許久,的確,她那般刻意迴避著過去,換來的不過是這般雞飛狗跳的日子。昨日,桑子青被主府差人押解進京,桑老夫人哭得幾乎幾番暈厥,對阿寧更是沒有好臉色。她甚至懷疑,桑子青會被扣押是因為那“趙大人”與阿寧有舊,是桑子青的話得罪了那人,才會被如此重罰。

那一夜,阿寧思慮了許久,還是覺得自己做錯了,錯就錯在她將事情都攬了下來,正如蘇瓷想的那樣,桑家人畢竟什麼都未經歷,他們並未經歷那些追殺與生死,因此最直觀的感受便是因阿寧的法子,桑家丟了蔭封。乃至桑子鄴都在想,是不是阿寧的法子不夠妥帖,其中說不定還有其它的辦法,不至於到如今的地步。

阿寧事後得到的訊息,暗市領差的眾人中七人重傷,十三人輕傷,這些都是桑家眾人看不到的,也是阿寧說不出口的,而她吃虧便吃虧在自己要刻意隱瞞自己的從前。阿寧看了看頭上的琉璃冠,那是醉花軒的秦師親自為她打造的,如青山玉帶,點翠其間。

“姑娘這身衣裳真好看。”阿喜左看右看,對阿寧這一身甚是滿意,“這走針這繡法,當真精妙。”

阿寧笑了笑,道:“走吧,該去給祖母問安了。”

因桑子青的事,今年桑家並無多少喜慶之色,最後還是老夫人開口,才讓管事佈置了一些。君山院外,宴清安與桑子城已經在那等著了,還沒到的還有桑子鄴一家,畢竟他那裡還有一個大著肚子的姨娘,因此慢了些很正常。

“我姑娘這一身甚是好看。”桑子城說著將袖中藏著的紅包遞給了阿寧,“從今往後,希望小阿寧歲歲平安。”

阿寧微微一愣,伸手收下了紅包,又伏了伏身子向父母問安。幾人心頭皆是一熱,這一幕桑子城一家盼了許久了。一旁的桑佑也學著姐姐的樣子給父親賀歲,完了不忘伸出手討要紅包。見他這樣子,宴清安不由笑他都是文士了卻不忘錢財。

阿寧也取出了三份紅包,分別給了父母和弟弟,桑子城夫婦愣了愣,這紅包掂量著可不輕。桑佑迫不及待開啟了紅包,目瞪口呆的樣子久久合不攏嘴。裡面並非銀錢,而是三塊上好的翠玉,宴清安的是玉鐲,桑佑與桑子城的則是玉佩。

“這是我來之前便讓人準備好了,一直沒找到機會給你們。”見桑子城等人對這翠玉的價值感到困惑時,阿寧淺笑道:“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們。”

說至此,桑子鄴夫妻便到了,一同前來的還有一個大腹便便的年輕女子,看著約莫就比桑悠然大幾歲的模樣,是一個婆子攙扶著她走來。桑悠然在餘晚晚旁邊,似乎對於那位姨娘沒什麼好臉色。見到阿寧便立刻鑽到了她旁邊,對著她的衣裳好一頓瞧。

餘晚晚與宴清安淺聊了兩句,便認出了阿寧頭上的琉璃冠,問道:“這是紫矜妙玉冠?”

上京醉花軒曾有一師傅造冠的手藝天下一絕,只可惜這位師傅因為手部的傷勢,一年只造兩頂冠,隱退後她的作品價格更是水漲船高。餘晚晚曾經在醉花軒見過這頂冠的描圖,因此認得,但卻不確定為何它會出現在阿寧的頭上。

阿寧尚未來得及回答,便見院內,嬤嬤走了出來,朝眾人恭敬一禮,而後道:“老夫人請諸位入內。”

桑子鄴等人率先入內,阿寧等小輩隨後,眾人低身向老夫人見禮問安。今日的桑老夫人似乎仍有些疲乏,畢竟昨日才送了女兒,但她活了這大半輩子,如何想不通許多道理,日子還得過,畢竟於桑子青一事上,她已經盡力了。桑老夫人抬眼便見到了眾人末尾的阿寧,她低眉斂目,看著倒是乖順得緊,她至今還記得,那日阿寧冷目看著自己的模樣,如她這般年紀的女娘哪裡能有這樣的眼神。

桑老夫人收回神色,喚眾人起身,又多說了一些家常話,便放小一輩的出去了。

待阿寧等人離開,桑老夫人方才向宴清安問道:“桑寧此前這十幾年究竟在哪生活?”

宴清安如實將自己所知告知,原本想略過行商那部分,但在桑老夫人的再三逼迫下,還是講了出來。聞此,老夫人微凝著眸子,道:“怕她就是知道我桑府乃世家出身,容不得商賈,才會想出那法子,若桑府沒了蔭封,與她也容得下了不是?”

聞此,宴清安與桑子城夫婦愣了愣,正要反駁,卻見老夫人罷了罷手,道:“無需多言,這個女兒與我桑家無甚關係。”

桑子城知道這是桑老夫人直接將桑子青的事怪罪到了阿寧身上,欲辯駁,卻被桑子鄴攔了下來,“母親身子抱恙,二弟還是不要現在惹老太太不快了。”

“大哥,難道你也……”

“你莫要多想,今日年節,別提那些掃興的事。”

桑子城如何能不辯駁,原本他們夫婦二人打算年節之時,將女兒的名字加回族譜,如此一來,桑家是不願承認這個女兒了?餘晚晚等人於一旁也不見幫勸,顯然她們的想法與老夫人如出一轍。不過轉眼的功夫便丟了三世傳承的蔭封,誰能甘心。

宴清安看清堂內眾人的嘴臉,她秉持著世家子女良好的禮法,對著桑老夫人伏了伏身子,道:“阿寧是我的女兒,無論桑家是否認她,她都是我與子城的嫡女。老夫人既然不願承認阿寧,我們也就不便多打擾了。”

說著便起身,與桑子城互看了一眼,二人直接拜別。桑子鄴正要阻攔,卻聽桑老夫人道:“隨他們去,沒了蔭封,鋪子田地又都在桑府名下,遲早也得回來。”

原本在外與桑悠然聊著城中小吃的阿寧見父母忽然走了出來,皆神色難看。她不由眉眼一沉。

“二伯父,二伯母,發生什麼事了?”

宴清安拍了拍桑悠然,淺聲道:“沒事,無需擔心。”復又看向阿寧,道:“我們回西陵可好?”

阿寧聞此看向被帷幔遮了嚴實的屋子,冬日的光照不進去,被遮擋在外,撒了一地的細碎。

“西陵雖然清閒,但是住在那裡,阿佑還得寄居他人屋簷之下不是?”

阿寧這話點醒了夫婦二人,宴清安看了看一旁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桑佑,一時為難。

“不如這樣,我們在安城置辦個宅子,搬出去住,阿佑也能時常回家,可好?”

阿寧這話讓宴清安二人有些為難,此前桑子城尚有蔭封,可享糧奉,如今蔭封一併被褫奪,田地鋪子又都由桑子鄴管著,若是在西陵,宴清安用自己的嫁妝尚能維持,若是在安城置辦宅子,恐怕此時手中難有富裕。

見父母為難,阿寧道:“銀錢的事你們不用操心,今日咱們就去看宅子。”

直到阿寧在西城挑中了一個三進的宅子,付了銀錢買下後,夫婦二人才知道阿寧真的不是說笑。

桑悠然跟著一起去看了宅子,回家之後將阿寧新買的宅子描繪得淋漓盡致,“雖然不如咱們祖屋大,但西城那地價,可不便宜。”她跟著一路也瞭解不少房屋地契的區別和價格,一說起來便是沒完。桑悠然說得越生動,桑老夫人的臉色越是難看,最後是餘晚晚看著老夫人臉色不對,才將桑悠然叫了出去,省得她當真在新年將老夫人氣病了。

因是新買的宅子,許多需要添置,於是四人暫時在城中的客棧住下,雖是新歲在外過,但因安城今年閣外熱鬧,於是桑子城夫妻二人帶著姐弟倆在城裡逛到桑佑困了才返回客棧。

待守著桑佑睡去,宴清安見阿寧一個人坐在二樓的廊橋那看著今夜的月,她就那般散漫地趴在圍欄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月,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宴清安走近阿寧身邊坐下,才看到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拿出了一小瓶酒,看樣子已經小飲過了。

宴清安為她提了提裘衣,問道:“你可怪你祖母?”

聞此,阿寧緩緩搖了搖頭,她只回頭淺笑著看了看宴清安又回過頭去看著天上的月,淺聲道:“祖母私下收留小姑姑,是因為那是她的女兒,她為人母這麼做並沒有錯,她將信件送往上京也是因為那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我將那賬目散佈出去是因為那也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阿寧舒了口氣,繼續道:“我們都盡力了,也無怪誰。”

皇權與氏族相爭中,有許多像桑家一樣的小氏族一夜之間了無蹤跡,世道如此,又能怪誰?阿寧念及此,垂了垂眉目,其實她心裡還是會有些失望吧,畢竟是她的家人,那人便這般說舍便舍了。

說到這裡,阿寧對宴清安道:“我與祖母見面不過幾日,她一直未曾給過我好臉色,所以我對她不那麼熟捻,但是父親不一樣,他在祖母膝下長大,母子倆哪有隔夜仇,若我們真的回了西陵,怕真是要讓父親難過了。”

宴清安聞此,摸了摸阿寧的頭,她心中忽然想起那位收養阿寧的恩人,她將阿寧教得如此好。

“說來,我還未聽你講過你的養母。”

聞此,阿寧笑了笑,“她啊,是個不喜世間對女子束縛的人,她喜歡經商便跟人一起開了私塾、布坊,我們小時候就在私塾裡面跟著聽課,她請來的都是鼎好的教書先生。後來我又跟著她打理布坊,再後來她身體不行了,便將私塾交給了他人,就把布坊留給了我。所以我現在還能有些收入。”

“難怪你從前會經商。”

阿寧點了點頭,“我以前覺得每個月點銀子的時候最有意思,後來就覺得乏了,太多了……”

阿寧說著說著便有些迷糊了,這幾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一直未曾好好休息過。宴清安將她拍醒,讓她回屋裡去睡,阿寧搖了搖頭,道:“每年我們都是要守歲的。”

“我們?”

“嗯,”阿寧淺笑了笑,開始一個一個數,“紅鳶、秋南還有……”她說及次又想起,已有兩年了吧,歲末的時候那人都是陪著厲帝過的,自然也無法與她們一起守歲了。

宴清安倒是沒在意阿寧未說完的話,問道:“他們是?”

“都是夫人撿回去的孩子,那些年南邊動盪,不少流民亂竄,他們都是那時候走丟的,也不記得父母了,夫人便一直養著,我們就像親人一樣……”

說著說著阿寧便真的睡著了,宴清安並不知道的是,花蕊夫人留下來的那間布坊便是如今譽滿大淵的明錦院,而那私塾,便是如今的文淵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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