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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紅得像是打在你臉上一個的大逼兜。
山風大得像有誰拿了掃帚在抽你大屁股。
在這種日高風大的惡狠天氣裡,哪怕是好人也容易心情煩躁,而我和小錯就更不稀罕動彈了。
因為我和他,現在是兩具屍體。
我躺在長滿了野草的地上,仰面看天,死不瞑目。
自我胸到我腹,有一道長而猙獰的刀傷如蚯蚓般搖擺而下,幾乎將肌腹劈成兩半,瘀血看上去是一塊兒一塊兒,創口幾乎呈天崩地裂式的反捲。
小錯則趴在地上,背上一道刀傷幾乎從脊背蔓延到腰間,使得背骨倒卷,筋肉外翻,血點如同潑墨一般暴灑開來,彷彿戳破了五百個口子的破布娃娃。
而在我們兩個死人旁邊,有許多人在拼殺撕鬥,可就是沒人去管我們。
畢竟誰會管兩個死人呢?
雖然我們看著死相很慘。但更慘的是我得忍受身上的味道。
這些致命傷,就是我們自己畫的。
用樹膠明礬兌了豬血,再加上一些亂七八糟的染料,就足以造成這些以假亂真的恐怖傷口。
至於我們為什麼扮了兩個死人,為什麼躺在地上沒人管,為什麼還有人在我們旁邊打打殺殺……
都得從三天前說起。
那時我剛從阿九那邊回來,我一個人沿著暮血色鋪就的山路拾級而下,正所謂山深日淺,雲霧裡的暮光盈盈而下,輕潤得什麼都壓不住,我的思緒卻如滑落的山石一般灑落滿地,沉重得什麼也撿不起。
阿九向我提供系統,我拒絕了。
因為我需要一定的隱私和專注,試想我正與敵人鬥得天昏地暗、日夜無光,正是需要全神貫注的時候,頭頂上忽飄來一句積分+2,再來一句不合時宜的“主播加油”或“V我50”。
那我會真的因為出戏而死。
是真的死。
高手過招只在須臾,十分之一秒的分心都足夠讓對方瞬間暴起,到時我焉有命在?
但我沒拒掉任務。
我對梁挽的好奇日日劇增,像昏天黑地裡一盞騰躍而起的野火,越燒越不可挽,哪怕我從未見過他,這些天也著了魔似的想著他,覺得他的影子好像藏在某片樹葉底下,或藏在一盞盞燭光下搖曳飄動。
得是怎樣一個人,身為一個男配也敢有主角之姿?
又是如何的性情,能讓寇子今敢以他的屁股擔保?
我收拾心思,在山腰小屋裡找到小錯,他一直在我掃墓時默默等我,我與他商量一番,便有了主意。
“想試梁挽,就先看看殺他的人是誰,救他的人是誰。”
小錯點頭:“不錯,一個人的朋友若是沒品沒格,這人也就是個便宜貨。一個人的敵人要是不強不狠,那這人也就是個繡花枕頭。”
我把茶一飲而盡,抹了唇邊亮晶晶的珠子,笑道:“那我們先好好裝扮吧。”
做壞事要偷偷摸摸的,做好事兒更要鬼鬼祟祟。
壞事兒出了名兒,千里萬里的人都來找你麻煩。
好事兒留了聲兒,不人不鬼的全都來找你麻煩。
小錯卻好奇道:“聶哥以往外出,都是怎麼扮的?”
我笑著脫了他那氈帽,揉了揉他一頭亂糟糟的錯亂頭毛,然後一轉身,我從木板床下里取出了十七八個模樣別緻的小箱小盒子,攤開來,全是一些假鬢、假髻、假鬍子、假眉毛,甚至連黏了腿毛的皮都有,除此以外還有各色的衣飾武器……
回頭一看,發現小錯已經被這琳琅滿目的假物博物館給震了一驚,一雙積了冷月清輝的貓貓眼,滴流彎兒的到處轉,沒個停的時候。
我抖了抖身子,像山間野狗抖掉雨滴似的抖開山上的溼意,然後鑽進了毛茸茸的假毛堆裡,把各種毛毛布布皮皮都往身上貼貼。
小錯卻注視著這些奇形怪狀的衣物和武器,看著那刀劍上的凹痕與血跡,陷入了一陣難言的沉思。
他默默地看了好一會兒,靜得像被月色剝了文飾的凸枝,好一會兒才生出點兒動靜,他問道:
“過去三年裡,南方武林至少有五十六個高手離奇死亡或失蹤,死者多為劍傷,可殺死他們的劍法又都迥然不同。我原以為,至少是十七個不同的高手殺的……”
“如今看這些死人的衣物首飾……他們難道都是聶哥一個人乾的麼?”
我眉間一剔,把一個粗橫如山的眉毛貼了上去,口氣悠然地彷彿在說一件與我無關的事兒的。
“是我偶爾出去時乾的。”
小錯把唇也咬緊了幾分。
“你守明山鎮已夠辛苦,怎還千里奔波,去那麼遠的地方殺人?你不該這樣多次犯險的。”
我這時:“確實不該。”
然後笑了笑,露一口森冷尖利的大白牙:“但忍不住。”
這些人確實是高手。
但也是高手中的惡人,惡人中的翹楚。
他們的惡,能讓聶家長大的我聽了都怒髮衝冠。
他們犯的罪,在刑法裡找得到的找不到的都有。
為了不讓人看出,我會不同劍法、不同身份殺人。
我也會扒了惡人的衣衫武器,假扮成舊惡人,去殺新惡人。
最誇張時我三方橫跳,同時扮三個惡人,挑撥三個邪門魔派,引出千個誤會萬個猜忌,使上百人自相殘殺,千人因此遁出邪門。
陰險如我,認為這陰招就是陰間人陰得的。
卑鄙如我,也不會捏馬甲,只會盜人的號。
不過這三年,我也只盜過二十四個惡人的號,只演過他們三十多次,挑撥離間、教唆造謠也不過就四十多次。
不算多吧?
小錯聽得幾乎頭皮發了麻,像個初入大廠的程式設計師第一次被新鮮資料給砸暈乎了似的,他張狠了一雙黑是黑白是白的大眼,第一次認識似的打量著我,到後來,認命似的嘆了口氣。
“聶哥這次打算扮作哪個惡人啊?”
我笑著指著地上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武者常服。
西北漠崖山的“綾光劍”關意,曾屠過西北好幾家高手的門,還曾以一個人一把劍,鬥殺過會十五路劍法的月照峰峰主,殘殺了收取劍徒無數的銀蛟山山主,虐殺了收名劍數十年的九仙莊莊主。
傳說他已練出了無形的劍氣,隱隱有邪道中的大宗師之象。
見過他的我作個證。
傳說都是屁。
但人都把屁當真相,把真相當屁股下面的破墊子。
這人如今只剩一件衣,一把劍。我穿了正合適,帶了也不錯。
小錯眼睜睜看著一個還算清峻冷秀的我,轉眼間成了個滿是刀疤鬍渣、粗野蠻橫、目光凌厲的漢子,忍不住笑了。
“聶哥,你臉是粗獷,可你腰太細,像個小姑娘的腰,捏一把好像能潤出水兒來,這也太不般配了吧?”
我馬上收了笑,我最討厭別人說我腰細了,我練武這麼多年也沒什麼效果,光漲胸肌不漲腰身了,氣煞我也!
“笑什麼笑,你也得扮!”
三日後。
我僱傭的戲子小劉,用一輛牛車,推著我和小錯兩個新鮮裝扮好的死人,到城外義莊去停屍。
之所以去義莊。
兩個原因。
一個是,梁挽最近害死的死者都停在那兒。
二個是,作為死者,我們要混入死者堆裡。
寇子今小王八舊傷發作,去不得了,他告訴我梁挽很可能會出現在義莊附近,因為韓庭清會埋伏在義莊那兒。
可這不對啊,捕頭都埋伏在那兒了,梁挽還去?
他傻嗎?他的逼格難道戰勝了他的智商嗎?
後來我們被戲子小劉抬去了義莊,才曉得了這原因。
韓庭清看著兩袖清風,做事卻有些不擇手段的酷吏風格。他從牢獄裡提了幾個犯人,就綁在義莊柱子上,據說這幾個犯人恰好是與梁挽有些交情的,說不定給梁挽上次劫囚提供了幫助,他就揚言出去——說梁挽若不出現,犯人得一直挨餓受凍地困在這兒。
幾個病懨懨的犯人就這麼唉聲嘆氣地縮在柱子上,看著我們兩個新鮮屍體被牛車推了進來。
韓庭清問戲子這是何人的屍體,戲子就哭天喊地地指著蓋著白布的我們,不過他的戲有點過分真了,他鼻涕都快飄到我額頭了,唾沫有幾滴都甩到小錯的頭頂了,直到韓庭清都有些不耐煩了,他才抽泣著說——我們兩個是他僱傭的鏢師,在外被山匪砍了,運不回鄉,得停在義莊內。
出於職業素養,韓庭清想驗屍,可戲子馬上按照我給的劇本說,這兩人中的刀傷有劇毒,怕身上毒素已經擴散,輕易觸碰不得。
韓庭清雙眉一動,一雙厲眼似能透過人的心扉。
他掀開半透明的白布,看了看死不瞑目的我,和死得安詳的小錯,從冷厲的審視慢慢過渡到了嘆息。
“這等年紀的鏢師,死在異鄉也是可憐,就先收斂在這兒吧。”
戲子千恩萬謝,就此走了,只留下韓廷清一個人在義莊裡。
哦對了,還有幾個倒黴的囚犯。
還有我們兩個靜靜躺著的死人。
入夜,我瞪大的死眼透過窗戶看著這死氣沉沉的天,感覺那月亮慘白得就像個發麵饅頭,上面的坑坑窪窪讓我想起了上輩子室友的臉蛋。
另有幾枚稀稀落落的殘星掛在夜幕上,像什麼人用指頭在殘破的黑紙上勾了幾個洞,在偷窺著我們。
這時山野中只有蟲豸與蟬蛙齊鳴,義莊內唯有風聲與屍臭一處,囚犯們默默低頭無語,似乎他們曾經也有極大的心和極野的夢,可到了這麼個寂寞寥落的地方,都得滅於無形,只襯出無限的傷感和落魄來。
而韓庭清,在外看著風光無限的一個人,此刻也露了幾分老態。
五十多歲,也不是年輕時的體力了。
他守在室內,只點了一隻蠟燭,裡面透著的燭光,竟是半青半藍,頗有些森冷陰寒的慘然味道。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老是冷不丁地瞅我。
我是一個死人,你瞅什麼瞅呢?
然而過了大半夜,什麼事兒都沒發生。
梁挽也沒來,韓庭清也沒來煩我,我睜著眼睛睜得都有點酸了,要不是我特意練過這門盯人看的冷眼功夫,只怕是要死人眨眼了。
天矇矇亮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人的腳步聲。
我頓時警醒起來,韓廷清也抬眼望去,才發現來人是朱成碧和侯家大爺,一個秦樓楚館的老闆娘,一個成名的武人,梁挽案的另外兩個報案人。
朱成碧一踏進門就嫌惡地捏了鼻子,厲眼掃了四周,失望溢於言表。
“那梁挽沒來?聶小棠也沒來?”
韓庭清冷淡道:“叫老闆娘失望了,聶老闆說要考慮考慮,考慮到現在也沒來。”
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何他又看了我一眼。
那侯大爺猴子似的寬唇一撮,憤憤道:“梁挽自是個冷心的賊,這聶小棠也不是個熱心腸的,他義名響徹明山鎮,可我哭求他半晌,他竟也不來!什麼東西!”
他又罵了我幾句,說話那是又快又臭,像是在嘴裡拉肚子下痢疾一樣。
韓庭清皺了皺眉:“聶老闆是個體面人,他不來自有考慮,梁挽昨日未曾現身,但未必今日不來。”
朱成碧咬緊銀牙,那張臉化妝化得像搓了白泥刷了白漆似的假,她語氣卻很真,像被哪個狗男人害了性命似的,狠狠埋怨道:“這樣等如何能成?得殺些人引他出來才行,不然他要是逃得太遠,你我的秘密皆是不保!”
什麼秘密?說來聽聽嘛。
我盡情享著當死人的樂,豎了耳朵聽,卻忽然想——不是還有幾個活人囚犯麼?他們說話這麼沒顧忌的麼?
心聲一落,那侯大爺再等不及,直接拿了刀往一個囚犯走過去。
“要我說,這幾個幫過樑挽的人本就不能留了。殺了他們,把頭掛出去,不愁梁挽不來找我們!”
不會吧,韓庭清你會阻止的吧?
韓庭清面目一黯,似因職業素養而想出言阻止。
可不知怎的,朱成碧只需瞪了瞪眼,他便收了該為正義發的聲,退入了痛苦糾結的沉默。
這麼一個有名望的大捕頭,怎被一個灰色產業的老闆娘威脅!?
一個囚犯眼看著侯大爺將一雪亮的長刀從腰間拔出,嚇得手腳痠軟,連聲哭喊道:“我……我只是偷了東西才坐的牢,和那梁挽只說了一句話,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
眼看著一道迅若急電的刀光就要迎頭斬下。
一個鮮活的人頭馬上要和豆腐一樣落地了!
忽有一陣風!
急風!
風如白駒過隙,衝掠而過,瞬間到了侯大爺身後。
侯大爺的兩個肩頭,似被什麼鋼鐵般的物事兒削了一削。
幾乎是在同時,他的膝蓋也似被一種百斤重錘給錘了錘。
他整個人猛地短了一截。
骨骼怦然爆裂成十幾塊!
然而我清楚地看到,這鋼鐵和重錘都是同一個物件。
是一個人的腳。
那人高空一腳踩了一踩,侯大爺的肩就直接被踩癟了一度。
落下來時一腳踏在膝蓋,侯大爺的膝蓋以後也不用再用了。
伴隨著大爺悽慘的吼叫,來人再一個橫踢三個斜蹴,瞬間四腳齊下,一個人當四個人用。
侯大爺的胸腹雙腿幾乎都被招呼了一遍,最後直接飛身往後,落入了一個薄木棺材裡!
而他手中緊握的那重達百斤的一把寶刀,也在同時飛了出去。
這勢頭飛出去本要釘在一個囚犯上的。
結果來人在半空中,五指扣在刀身上。
如淺彈琵琶、輕撫綠柳,撥弄了二三下。
刀就一轉目標。
轉成了那朱成碧。
她尖叫一聲,寶刀已來。
她下意識出臂格擋,卻被刀鞘撞了個滿懷。
刀甚至沒出鞘。
可投擲過來的巨大力道,卻讓金屬的外殼像一頭犀牛的角,橫衝直撞著進了這片刷了白漆的軟肉當中。
朱成碧的臉扭著驚駭,曲著絕痛。
最後連人帶刀撞飛出去,幾乎直接嵌進一個棺材裡。
她在尖叫,侯大爺也在尖叫。
我覺得聒噪的同時,也疑惑二人受了這奇襲,竟未死去?
我由於躺著,視線受制,只覺這人快得幾乎看不清,而他對力道的控制,又精準到了可怕的地步,行雲流水不足以形容這種順暢,動如脫兔也無法拿捏他的悍烈。
他的身法飄來蕩去,就像一張薄薄的紙。
可這張紙飄來時,又像能瞬間擰出一道古怪螺旋的袖風,就好像一隻眼看要抓到的蝴蝶,剛摸到翅膀就捲到了另外一個點,然後腰身旋扭,足尖猛動,又扭出一道新的風。
他像風一樣扭動。
也像風一樣劈肩碎骨、傷人無形!
然而二人落入棺後,這風也消失不見。
彷彿風捲雲湧過後,一切都歸於安寧。
這鬼魂難道是扭扭樂麼?
我相信韓庭清應該是這麼想的。
因為他現在的面上全是豆大的汗。
“藏頭露尾的鬼東西,以為這樣就能嚇到人麼!”
忽然傳來了一聲嘆息。
韓庭清似乎嚇了一跳,因為那嘆息是從他的身後響起的!
他趕緊轉身就是剪出一道如風的刀!
迎頭劈下,棺材粉碎。
裡面空空如也。
又是一陣嘆息傳來。
這嘆息竟然像是從他的脊背上傳來的。
韓庭清嚇得一刀再劈過去,然後一個貼地翻滾,縱身飛起,掠過了一張桌子、兩個椅子、三道棺材,最後竟然是掠到了我和小錯的身邊。
他冷汗淋淋,面色慘白,目光四處逡巡,卻始終鎖不定。
直到第三聲嘆息再度傳起。
他忽然僵住。
那嘆息是直接從他的脖頸傳過來的。
近到一個幾乎不能再近的位置。
他似覺腰腹處一陣劇痛傳來,這種痛苦必定十分巨大,因為他幾乎是瞬間蹲下,連掙扎也沒掙扎,連鬥志都升騰不起,連感覺都沒有感覺地,就這麼蹲了下去,蹲到似乎和囚犯一個位置了。
然後,那聲嘆息的主人才現了身。
一個白衣的青年。
衣服很白,也很嫩。
可他的皮,卻好像比身上的衣服更嫩,嫩得好像連看幾眼都擱不住。
而他的眼,像清奇絕美的一脈脈雨夜濃染,輕輕一嘆時,連地上的草木花果好像都在瑟瑟顫動,他側首看這大地,就像氤氳的江南水汽撲面而來,給我留下的只有一種極溫柔、也極寂寞的清思感。
奇妙的是,他站在棺材身邊,連棺材都顯得有些不凡了。
美的。
甚美。
我要不是眼睛瞪酸了,我差點就眨眼了。
那白衣青年忽然轉過身,看了死不瞑目的我一眼。
這一眼看過來,我心頭猛一動。
因為他這一眼,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貓爪子,在黑暗的心臟撓出了一個口子。
口子不大,小小的,純粹且溫暖,延伸出來也沒什麼惡意,就是有一點好奇。
他好奇地瞅我,而我作為死人,繼續死不瞑目地瞪著他。
半晌後,他忽然打破沉默,嘆了口正常的氣。
然後他上前來,緩慢地伸出手,做了一個善良溫柔的人,才會去做的動作。
可我簡直是嚇了一大跳!
他竟然要把我死不瞑目的一雙酷眼給蓋上!
就在他的手掌在我眼上投下一片溫暖的陰影時候,我實在忍不住。
眨了眨三下眼睛。
那雙溫如白玉的手,陡然僵直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