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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廣立一聲驚呼,滿口否認和解釋。

到了最後,他早就已經忘了朱允熥這一趟是用了假身份的事情。

河工們被他的聲音吸引過來,又因為周廣立竟然跪在一個年輕人面前,而感到震驚。

河堤下的河工們,默默的圍了過來。

在此處的官吏們亦是心中不安,目光凝重的挪向這邊。

跪在地上的周廣立,此刻只覺得後腦一陣陣的抽涼,後背早已在一瞬間暴出無數的汗水,將裡衣沾溼。

他的額頭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更是不斷的滴落下來。

原本他在皇太孫面前說的有多堅定,這時候心中就有多麼的恐懼。

太孫如朕。

當初,陛下的這道旨意,可就是傳到了河南道的啊。

那自己今日犯的可就是欺君之罪。

乃死罪也!

周廣立慌不擇口道:“殿下!臣以闔家老小起誓,臣絕無半句謊言。這青石條……青石條究竟為何會這樣,臣真的不知道。”

朱允熥的目光陰沉如墨,可是心中卻是不由的鬆了一口氣。

原本毫無頭緒的事情,幾乎是快要走到絲路的局面,現在卻是出乎意料的開啟了局面。

他沒有理會不斷起誓,不斷解釋的周廣立。

三步並這兩步。

在雙眼瞪大的王信陵注視下,朱允熥伸出手,乾脆果斷的按在了那塊青石條上。

入手。

朱允熥的眉頭便已經緊緊皺起。

眉心成川,眼中泛起波瀾。

青石是朝廷使用的物料中最多的一項了。

不論是築造城池,還是建造官府底基,都需要用到。

因為用的多,所以也就顯得普通,平常人們關注的也就很少。

只是,關注的少卻不代表著人們對此就是陌生的。

入手之後,掌心傳來的潤滑和那一絲絲的油膩膩感,清晰的傳給朱允熥。

就像是這塊石頭被浸泡在油裡面無數年之後才被撈起來一樣。

朱允熥沉默了半響之後,收回手攢成拳頭,背到身後。

“將這段攔水壩扒開!”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王信陵立馬轉身高呼起來:“皇太孫有令,將這攔水壩扒開!”

皇太孫來了?

那個錦衣年輕人竟然是皇太孫殿下!

望著跪在地上的周主事,周圍圍過來的河工們相信,這人沒有說謊。

而最開始向朱允熥所要身份憑證的皂吏,已經是在人群中兩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

“俺竟然攔了太孫的路……”

現場已經因為王信陵報出朱允熥真實身份而躁動了起來。

田麥則是當即帶著人爬到了攔水壩上面,從懷中取出一塊牌子:“扒開攔水壩!”

沒人看得清被田麥舉在手中的牌子到底寫了什麼。

可是在陽光下,那黃燦燦反射著光亮的牌子,卻給所有人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河工們不認識。

可是在場的官吏卻是曉得的。

那定然是當初陛下賜予皇太孫殿下的那塊‘如朕親臨’金牌。

官吏們立馬反應過來。

“都遵太孫之令,將攔水壩扒開!”

“快!都上去!”

官員們叫喊著,已經是親自提著工具衝到了攔水壩下。

這幫河道上的官員,大多都親力親為投入治河。

幹起活來,便是吭哧吭哧的,不敢有半點的遲疑和偷懶。

隨著官員們帶頭,河工們也終於是明白了,那錦衣年輕人真的就是傳聞之中的皇太孫殿下。

河工們在工頭的帶領下,一隊隊的走到攔水壩前,開始將這段攔水壩扒開。

朱允熥被從攔水壩上走下來的田麥護著,向著邊上退出了一段距離。

望著眼前被人群填滿的攔水壩。

朱允熥揮手一指:“取一塊青石過來。”

他話音剛落,在一旁沒能搶先衝到攔水壩前的一名河工,連立馬丟下手上的工具,撒開腿就衝進了攔水壩前的人群中。

僅僅只是眨眼間,那河工就拖著一整根的青石條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將青石條一路拖到了朱允熥面前。

“太孫殿下,這是青石條。”

說著話,那河工低著頭露出憨厚的笑容,鞠著腰推到一旁。

皇太孫是好人啊!

河道上自從開工,官府就從來沒有剋扣過他們半分工錢、一口糧食。

每天的口糧,每月的工期,都是準時發放。

這些日子快要入冬了,官府也早早的就將入冬後需要的棉衣給送了過來,如今都存在庫房裡面。

聽人說,官府現在這般愛護河工,都是因為在朝廷裡的皇太孫殿下是愛護天下百姓的。

治河,也是皇太孫殿下一力拍板子定下來的。

皇太孫苦惱的事情,自己幫不了,搬一根青石條過來卻還是綽綽有餘的。

朱允熥只是有些疑惑的看了眼那低著頭的河工。

這些人知道自己身份,也不怕的?

未曾多想,他走到了擺在地上的青石條前。

王信陵和田麥圍了過來。

一眾河道上的官員,也圍了上來。

“碎了?”

王信陵看著地上透著油光的青石條,低聲自語了一遍。

旋即,他便上前,用腳推了青石條一下。

如此之後,眾人這才看到,在他的那個方向,青石條的一角已經斷裂脫落下來一塊有小臂大小的碎塊。

田麥便當即接話:“便是扔在地上,此處亦是泥地,青石大抵不至於如此脆吧……”

他自問自答了一下,就抬起頭張目看向四周。

“將那大錘取來。”

田麥目光尋到了一柄河工使用的大鐵錘,揮手一指。

其麾下便連忙上前,將大鐵錘取來。

田麥雙手握住握柄,抬頭看向朱允熥:“殿下,還請稍稍避開一些。”

朱允熥自是會意,被王信陵擋在身前,又後退了好幾步。

田麥見著此時周圍情況,便將大鐵錘掄起,高高舉過後背。

喝!

他低喝一聲,那柄大鐵錘破開空氣,發出呼呼的聲音。

頃刻之間,在人們的視線裡,大鐵錘已經是重重的砸在了青石條上。

隨著一道道的悶響聲發出。

在所有人的眼前,一整根的青石條,竟然是變得四分五裂,如同土塊一樣脆弱。

然而,更讓所有人意外的是,在這些青石的斷裂面上,竟然也是透著油膩膩的光澤,毫無一塊石頭初開時的那種乾燥砂礫感。

“這青石有問題!”

人群中爆出了一聲吶喊。

每個人都看出了,河道上所用的青石條,是出了問題的。

人群嘩的一聲就炸開了。

然而,這邊剛剛發現青石的問題。

攔水壩那邊也爆出了一陣驚呼和震驚。

“攔水壩裡面的青石全都碎了!”

“全碎了!”

本是堅固無比,作為攔水壩主體的青石全都碎了。

僅僅是初一開始的驚呼,朱允熥已經臉色如墨。

王信陵已經是在頭前開路:“讓讓!都讓讓!”

他在頭前開路,朱允熥便在後面走著。

少頃,兩人便領著一大幫人到了被扒開的攔水壩上。

“竟是如此觸目驚心!”

站在攔水壩頂部被扒開的邊緣,王信陵長大了嘴發出一聲感嘆,滿臉震驚,雙眼瞪大。

朱允熥的眼底亦是閃過一絲寒芒殺氣。

在整個攔水壩上被扒開的範圍內,壩體內那些原本應當是完美契合在一塊的青石條,竟然是一根根的粉碎。

粉碎!

而不是斷裂,破碎。

幾乎找不到一塊超過人頭大的青石。

“這不可能!”

“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本跪在攔水壩下面的周廣立,不知道什麼時候爬到了攔水壩上,趴在被扒開的邊緣,探頭看著下面那些粉碎了的青石條,嘴裡不住的念道著。

河道總督衙門在建造攔水壩的時候,甚至用上了兩岸最是會水有水猴之稱的一幫走江老手。

潛到水下,去固定這些青石條。

而現在,眼前的這一幕。

不光是震驚到了朱允熥,也不僅僅是王信陵和周廣立。

所有人,所有看到眼前這一幕的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查!”

“看看河道上現存未曾動用的青石條!”

朱允熥站在攔水壩上,回頭看向壩上壩下的人群,語氣冰冷的說了一句。

其實這個時候已經不用他去吩咐。

訊息傳到了最外圍,早就有人去尋那些堆放在各處的青石條。

一柄柄大錘被掄起。

一個個錘頭落在一根根青石條上。

無數道悶響聲同一時刻在河堤下發出。

“碎了!”

“都碎了!”

“放在軟泥上,也是碎的不成樣子!”

所有人都清楚了,這一場河道事故,問題究竟是出在了哪裡。

這哪裡是堅固的青石條,這分明就是豆腐塊!

“大伯!你死的冤啊!”

“老三,太孫帶著俺們找到原因了。”

“嗚嗚嗚……”

當震驚之後,人群中傳來了一陣陣的哭喊聲。

上游陝州府攔水壩、減水壩被毀,大水沿著河道沖刷下來。到了孟津縣這邊,攔水壩毫無作用,大水繼續而下。

這裡死了很多人。

因為在壩上躲避不及時,在河堤上跑的不夠快,而被捲入大水裡的人數不勝數。

一時間,河堤下滿是哭聲。

朱允熥臉色鐵青。

問題很明顯。

建造攔水壩所用的青石出了問題,原本該是堅固無比的青石,卻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而粉碎。這就導致攔水壩從外面看似乎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可是裡面卻盡數都壞了。

上游的大水下來,才會出現抵禦不到幾下就全線崩潰的事情。

可是,上游陝州府境內的攔水壩,在沒有大水衝擊的情況下,又是如何被毀的?

不過如今局面也算是開啟了。

現在只需要追查這些青石的產地,從源頭一路追朔到被運來河道上整個過程裡,究竟有哪一方出了問題,也就能查明這些青石到底是為何會變得如此脆弱。

“繼續查!”

朱允熥冷聲開口。

田麥雙眼冰冷,鋒芒裡透著濃郁的殺氣。

身為暗衛,針對這一場河道上所發生的事故,他做過很多設想。

或是工法不對,或是有人蓄意破壞河堤。

很多的可能。

他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竟然可以在這青石上做文章。

很明顯,做出這些事情的人,是清楚這麼做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攔水壩被大水沖毀,河道工程被延誤,甚至是需要從頭開始,更會在朝堂之上引發無可估量的後果。

做下這一切的那些人,定然是清楚的。

此罪。

罪不可赦!

田麥第一次主動自發的起了殺心。

這是置整個國家命運和前途與不顧,這是在和整個天下作對。

“殿下,現在該怎麼辦?”

王信陵站在攔水壩上,望著壩下混亂的人群,看著那些因為知道事故真相而憤怒的河工們,低聲詢問著。

朱允熥饒是心性日益沉穩,在終於知曉原因之後,心中那份怒火也是難以平息。

“周廣立收監,凡涉及青石條源頭自運至河堤核檢人員,皆歸桉留待候審。”

“派人去尋高仰止他們,讓他們加快腳程趕至孟津縣。”

“發太孫令,讓於馬調動兵馬來河南府。”

朱允熥壓著心中的怒火,不斷地說出一條條的指示。

河南府的青石,皆是產自於偃師縣。

亂子的根源離不開河南府。

而流傳整個河南道的那則謠言,也是以河南府最是兇勐。

他抬頭望向那高高的河堤,雙眼微微眯起。

周廣立這時候已經不再出聲。

當他親眼看到那些粉碎了的青石,就明白自己徹底沒救了。

他怨恨那些造成這一切的人,但同時也怨恨自己,該多張出一雙眼睛,當初能再仔細一點分辨這些河道上的所需用料。

只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朝廷耗費無數錢糧方才將將要弄好的攔水壩、減水壩,如今已經隨著大水灰飛煙滅。

當原本熟悉的官差,沉著臉扣住周廣立的時候,他依舊是默默無聲。

當他被人押著從朱允熥面前走過的時候。

周廣立這才倔強的停下了腳步。

他側目轉頭,看向面前的錦衣年輕人。

“殿下,臣無能,有愧皇恩。”

朱允熥目光平靜,只是靜靜的注視著滿臉悔恨的周廣立:“朝廷公正,然失察之錯,卻躲不過的。”

新政當下,朝廷如今愈發的加強對官員的稽核和要求。

周廣立點點頭:“罪臣……愧對殿下……但殿下定要查明陝州府境內究竟又是為何會出現事故的!”

押送周廣立的官差,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拖著他就往壩下走。

周廣立只能高聲呼喊著。

聲音,漸漸地散去,隨著河道上吹過來的風,亦是煙消雲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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