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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多年的東靈山一夜之間遍野百花,衝散了這些天的悶熱。長清殿裡,謝拂池卻未曾安靜下來。

在虛華鏡的加持下,朝華殿主陸臨在做最後的封印。但見謝司首眉間浮現的印記,由豔麗緋紅逐漸平息,轉為淡淡的青色。

汗如雨下,陸臨長袖掩住手上的顫抖,終是忍不住開口:“你知不知道淵何永世不寂,但毀滅之力徹底封印後,你也會慢慢隨時間一同衰弱下去?”

謝拂池對著虛華鏡仔細端詳自己的神印,莞爾:“你已經跟我說了很多次了。”

“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因為我有私心。”

“私心?”

陸臨怔住。

“你可知道為何一直禁止天人與凡人相愛?”謝拂池側首,唇邊含笑,眸中卻淌過淡淡的水光,“因為凡人壽命不過須臾百年,難保天人不會因為私慾而卻掠奪天地生機,去延長凡人壽數。”

“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辰南,我也不例外。”

無論神魔皆有慾望,淵何劍靈也不能例外。

一個人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時候,坐在高位,就很難看到螻蟻的艱難,何況世間並不需要這樣多的神明。

自從上次淮都一別,她漸漸意識到時嬴也有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屆時,誰也很難保證她自己還會保持如今的本心。

漫長的神生,只能看著心愛之人逝去,也是另一種絕頂的孤獨與無措。

陸臨忽地也意識到她所謂的私心,眼中露出一絲嘲意。他呆坐一會,才道:“我知道你還在記恨我殺了燃雪,正巧我殿中的仙器要出爐,明天我就不給你添堵了。”

乍聽燃雪的名字,謝拂池頓了下:“你揹負殺業是為了救我,那麼燃雪就是因我而亡,我為何要恨你?至於明天……來不來都一樣。”

明眸中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促狹,陸臨知道她一定又有了什麼壞主意,卻也不多問,只抬手在案上放下窄窄一物,“燃雪的。”

謝拂池挽在手裡細看,雪青為底,黛色月白為輔,紋樣繁複雅緻,那是一條極為精細的劍穗,卻有些古怪的陌生。

她看了半晌,撫過上面的紋路,一時倒不記得自己給燃雪織的那條是否是這個模樣了,“陸臨,你是不是……”

灰衣仙君不覺握緊了手。

“是不是太小氣了?”謝拂池撇下嘴,“就拿這個搪塞我?”

“……”

“你之前在朝華殿賒的賬,一筆勾銷。”

陸臨捏下眉心,不去看她驟然發亮的眼睛,轉身離開了太清殿。

未曾離開東靈山,眼前掠過一隻青色長羽,巨大的影籠罩了他。

正是多年不見的桓寧鳳君。

“來為謝拂池送行?”陸臨問。

“她又不是去什麼龍潭虎穴,談什麼送行?”

夜色中,桓寧乾脆利落地從鸞鳥背上落下來,神情已不復當年的哀慟麻木,卻依然素衣素冠,“青帝陛下要幾隻朱雀裝點門面,我過來送一趟。”

以謝拂池開啟兩界和平,這是天君提出來的。故而姬荀十分看重這次的聯姻,生怕錯了一步就讓魔界輕視了謝拂池一樣。

陸臨想,不知何時起,那個孑然一身的凡仙謝拂池,身邊竟有了這麼多真切的關懷。

許久不見鳳君,又是不期而遇,陸臨與她並肩行在月下。

“鳳君似乎振作起來了。”

“談不上振作,只是覺得餘生還很長。他雖然走了,卻給我留下了足以活下去的理由。”

桓寧握了握頸項上墜著的月白鮫珠,眼中浮起一些眷戀。

陸臨看了一眼:“一顆珠子?”

“是……罷了,一時半會說不清,下次帶給你們看。”桓寧似笑非笑,搖了搖頭,“你呢?你來東靈山做什麼?”

“東靈山視野開闊。”陸臨抬頭,素來波瀾不驚的眼底竟也似湧起許多情緒,“我來看看月亮。”

桓寧若有所思地回眸,恰有云彩過,一弦月光拂在灰衣仙君的身上,頃刻又隱沒。

桓寧抬手,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微微笑了笑。

這月光,只照耀了他一瞬間,卻已讓他滿足。

*

六月六,值夏。

萬仙齊賀,無數象徵吉祥的瑞鳥在東靈上空盤旋。

今日是萬年難得一見的盛典,雖說主場並不在東靈山,但也真沒幾個仙人敢去魔界自討沒趣的。

他們已經隱隱明白了那位魔尊的身份,誰也難保那位尊上還記掛著當年畫城的事。此時既然魔界不計較,一個個乾脆裝作啞巴來東靈山賀禮。

藺修從卯時起就開始忙碌,正在佈置好要千里迢迢奔赴的長車,一臉不高興的青帝陛下終於忍不住開口:“要不你跟她一起去好了。”

“這……”

藺修開始認真思索時,身旁冒出一個圓潤潤的腦袋,正是司首府上的茵茵,眨著烏溜溜的眼睛問:“神官,你也要一起去嗎?”

謝拂池最是喜歡她的手藝,所幸茵茵在天界也無所事事,便跟著一起去魔界。

藺修苦笑著搖頭:“我這把老骨頭怎麼能去那?”

天界清氣濃郁,魔界始終難及。茵茵遺憾地嘆口氣,不過她很快又高興起來,“神官你不去也沒事,司首交給我,我一定不會讓魔界的人餓著她!”

茵茵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模樣讓神官忍俊不禁,想著也只有小殿下才能養出這樣天真的小仙子。

青帝陛下忽地想起那壇沒開封的清梅酒,索性親自挖了出來,帶著去尋謝拂池。

吉辰將至,天空四面八方都是趕來觀禮的仙人,一時熱鬧非凡。

他心裡很是傷感女大不戀家,但仍是保持著東靈山的溫雅,步伐從容不迫,及至太清殿他才換了副面孔。

殿門緊閉,想是衣裳還沒換好。

女兒家遇到這種事總是會精細些,謝拂池也不會例外,姬荀倒了杯酒微笑:“真是第一次見你對自己這麼上心,這幾個月待在東靈山的確是委屈你了。”

裡面沒搭理青帝陛下這酸溜溜的話,他又繼續道:“我當時並不想時嬴帶著你雲遊四海,若非他……好在你也對他念念不忘,否則我絕不會答應。我以前倒是說錯了,東靈除了我,原來出的都是情種。”

姬荀這幾日想了很久,他始終在意的不過是身邊幾個親人,但謝拂池卻是最讓他放心不下的。她太通透,又太過執著道義,這樣的人活著太累。

但想起謝拂池不說話的那些年,在東靈山昏昏欲睡的那些時光,卻又覺得這樣的結果未必不好。

至少她自己能得償所願。

不知不覺,一罈酒都要喝盡,謝拂池仍是不說話,青帝陛下放下酒杯,殿內傳來些許嗚咽聲,他心裡忽地湧起不祥的預感。

謝拂池從昨夜起,就古古怪怪地將一個人關在裡面,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再也顧不得其他,姬荀一把推開門,卻見殿中侍女俱都呆立著。而妝奩前的確伏了一個豔紅倩影,正不停掙扎著。

姬荀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將她扶起來,“小……阿羽?你怎麼會在這?”

那被劍氣束縛的人,不是姬羽是誰?

不同於姬荀精彩紛呈的面色,姬羽渾身扭曲著,伸進紅衣裡不斷用手撓著自己雪白的肌膚。

姬荀解開她的禁言咒後,她再也忍不住氣急敗壞:“謝拂池!我不會放過你的!咦!真是癢死了……”

說話間,身體被撓出道道血痕。姬荀目光一掃,只見那原本屬於謝拂池的嫁衣上,一層淺淺蠕動的白蟲。

他以指尖拭之,便明白了原委,“你又偷偷養這種百癢蟲,想放在小池衣服上,看她今日當眾出醜是不是?”

但是還沒近身就被謝拂池摁住,不由分說地將衣裳捆她身上。姬羽百口莫辯,只恨不得將衣裳撓碎。

“小池呢?”姬荀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自己這個不省心的妹妹,一邊用靈力替她止癢,一邊問。

“早,早走了……”

“走了?走去哪了?!”

“我怎麼知道,好像說……說什麼畫城……”

姬荀急忙起身,妝奩上一顆鮫珠瑩潤有關,下面正壓著一封信。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好事多磨,來去縱意,先行一步。

與此同時,東靈山蒼穹之上掠過一道纖細高挑的紅影,赴宴的仙人但覺無盡天光好像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一時紛紛感嘆。

這就是傳聞中拯救四界的謝司首嗎?

仰頭注視的人群中不乏熟悉的目光,桓寧,晏畫,木佑,聞晝……俱是撐圓了眼睛看這個肆意妄為的淵何劍靈。

尤其是藺修,差點昏過去,幸好被茵茵給扶住了。

有不理解的山神:“這是哪一齣?你們天界成親需要自己親自表演節目嗎?”

有擔憂的鳳君:“逃婚嗎?這麼多人看著,不太合適吧。”

有兩眼放光的妖君:“這把劍不錯。”

“……”

“謝拂池!你要去哪?”最終還是晏畫忍不住大聲問道。

天君十分重視這次聯姻,而那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挑釁的罪魁禍首,卻懶散地躺在自己化出的淵何真身上,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當然是成親去。”

她悠然一笑,如風一般消失在東靈山,瀟灑肆意地丟下漫山茫然又震驚的賓客們。

這……這算是什麼?!

此時,魔界。

碧空如洗,雲淡風輕。永不停歇的永川河寸寸凝結,足以讓所有人步行而過,天空中穿梭不停的婆羅鳥振翅長鳴,木芙蓉花雨簌簌如雪。

長戎覺得十分妥帖,給足了天介面子,又彰顯了尊上的一片心意。

然而當他在星辰宮等到發慌,推開門時,才發現裡面空無一人。

左右見不到尊上,魔君面色青白一片——

這總不能是臨陣脫逃吧?

答案當然是不可能。

淵何劍通天徹地,萬里之遙也不過須臾,等劍勢稍緩,已然落在一片淨湖畔。

畫城乃是天魔二界的必經之地,小竹屋卻更偏了些。

此處本屬天界,但畫城荒蕪已久,此處便慢慢介於兩界之間,無人問津。它本該在記憶裡,無聲化為塵埃,但當謝拂池走近它,發現竹林颯颯如昔,竹屋一塵不染。

這一百多年,彷彿從未逝去。

蘆葦雪白,飄飄如雪。已近黃昏,一個身影由遠及近,向此行來。

謝拂池回首,烏髮如雲,紅衣如火。

剎那間,風聲遠去,天地無聲。溫柔霞光中,只剩下他,立於竹林蕭颯處,凝望她時,冰霜驟融。

“為什麼要我來這裡?”

紅衣襯得他眉眼溫軟,悄然化了無盡孤冷。

謝拂池朝他伸出手,微揚唇角,“因為我一直希望時間能夠退回當年,這樣你就不會受那麼多傷,我們也不會分分合合一百多年。”

她終究還是介意他當年的離去,他心頭一顫,手臂沉沉地抬起來將要捧住她的臉。

卻又聽她嘆氣:“況且那些禮節真是太麻煩了!我被折騰了一晚上,一晚上你知道嗎?那個車又慢吞吞地,還不如我自己飛過來。”

論煞風景,還得是謝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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