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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吊腳樓和京城裡的四合院、圍屋都不一樣,是用木柱撐起分成上下兩層,既能夠節約土地,造價又廉,那孩子家裡的吊腳樓算不上大,上層有四排扇五間屋,中間就一個大堂屋,左右兩邊是饒間,左邊三間屋子也住人,最右邊是做飯的廚房。

屋子出來是繞樓而設的曲廊,站在上頭能將江景一覽無餘。

下層就是做活放雜物以及養雞鴨的地方,男孩兒家收拾得很乾淨,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年紀大些的妹妹正拿著竹掃帚一圈一圈地掃地,那用石塊鋪上去的地面,竟然洗刷得泥點子都不見。他們家可沒時間提前收拾,只能說雖失了頂樑柱,他們平日裡仍努力勤快。

程婉蘊一下就心生好感了。

那掃地的女孩兒見那麼多人過來,嚇得一溜煙跑到雞舍裡頭去躲了。

吊腳樓之間都捱得極近,幾乎就是連在一塊兒,程婉蘊站在那曲廊望向一整片依山傍水的吊腳樓,高高低低錯落期間,炊煙與燈火被山間落下的雲霧半遮半掩,鼻腔裡聞見的都是山脈呼吸間隨風吐出的清涼溼潤的空氣。

胤礽一見阿婉那亮得發光的眼,就知道她喜歡這地方。

而且住在這裡有個好處——這家人沒有男主人,不用避諱那麼多。胤礽沒忘了阿婉在下車的時候,那徒然緊繃起來的背脊,她在生氣,胤礽一開始不明白,後來聽懂了那些鄉民濃重鄉音底下的隻言片語,也就明白了。

若是在宮裡,他肯定已經把那些人拖下去打板子,但在這裡,胤礽望著那些老百姓愚昧狹隘偏偏又淳樸至極的目光,沉默了。

他們不懂得道理,是因為沒人交給他們正確的道理。

說到底,還是對百姓的教化還不夠。

第80章民生

冬日的天黑得早,紅日西墜,像是火團落入水中,慢慢地熄滅了。

江上漁火如星子,吊腳樓裡,大柱子正跑上跑下地收拾屋子——就是那個背柴的男孩兒,他是家中長子。太子爺已經說了,在他家住,也給半吊錢一日,他高興得臉通紅,領著弟弟妹妹將本就乾淨的屋子重新洗刷了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地換上了德柱從通州買回來的新被褥。

德柱沒攔住太子住這茅屋,悶悶不樂地安排著事情,正屋太子爺和側福晉住,邊上的稍間給宮女碧桃,再遠一點,讓石家兄弟跟程老二擠去。

程婉蘊與太子則坐在樓下火塘邊烤火,側耳傾聽,樓梯還在噔噔噔地響,大柱子背了小山一般高的幾床破被褥往下走,他三個妹妹嚷著“慢點慢點要掉了”在後頭替他扶著,最小的弟弟兩歲多,拖著張爛席子像尾巴般搖搖晃地走在最末。

太子爺使了個眼色,德柱認命地過去替這幾個孩子搬,問了句:“搬哪兒去?”

大柱子說:“我們領著娘睡漁船。”他爹給他們留了艘破漁船,只是他年紀還小,他娘不肯讓他出去打漁,就把漁船租出去了,但晚上是沒人用的,可以睡覺。

程婉蘊聽到他說娘,視線便不由自主往一樓角落裡那小小的暗間瞥去,大柱子帶著他們回來的時候,那邊就摸索著牆走出來個瘦骨嶙峋的婦人,她眼睛蒙著一層白翳,後來大柱子說明了他們的來意,這婦人便流著淚跪下來給他們磕頭。

被扶起來以後,她把家裡唯一完好的兩把椅子拿了出來——一把是她平日裡紡線時坐著的,拿出來給程婉蘊坐以後,她就一直在那間屋子裡跪著紡線,她因為眼睛看不見,動作很慢,要一點一點摸著線做活,手上全是被絲線勒出來的傷痕。

但她不敢停下來,家裡還有那麼多張嘴要吃飯。

胤礽自打進了這村子、這人家,就沉默了許多,通州的繁華如今在他眼中好似夢一般了。

在大柱子搬好褥子衣裳,他又拿了帕子輪流給幾個弟妹擦臉擦手,隨後又去屋子裡攙老孃,他要先將婦人好好地安頓到船上,再回來接幾個弟妹。

等大柱子出了門,幾個小孩兒沒了主心骨,都坐在門邊等著。

德柱已經從外頭買來米麵糧油,還跟魚販子買了條四五條三斤的鱸魚,天知道這家那麼多人平日都是吃什麼的,二樓的灶房裡米缸空得老鼠都不來,什麼鐵鍋油鹽醬醋也是沒有的。他只得臨時掏銀子買,偏偏太子爺還吩咐多買一些。

他們頂多在這兒盤桓一兩日,買這麼多還不是留給這家人吃用了?

德柱憂心地很,太子爺出門將銀票託給他管,他換了一兜子銅錢、兩百兩碎銀,在兜襠褲裡縫了個暗袋裝剩下的銀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以前也是大手大腳的,如今管起賬來才知道摳門,心裡想:照太子爺這樣接濟花費下去,一百多萬兩也用不到揚州啊!

不是他小氣,而是這樣的人家實在多得接濟不過來,還有更慘的呢!

領著親兵將東西大包小裹地扛進來,把門口的孩子嚇得呆若木雞,幾個孩子相顧無言,不約而同地嚥了口唾沫——他們甚至還看到了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

都不用煮熟,光是看那油汪汪的生肉,他們都想衝上去舔一口嚐嚐是什麼味兒!

但他們不敢,哥哥說了,這些都是大老爺,比高地主還要厲害的大老爺!於是便縮在門邊上時不時回望一眼。就見那坐在火塘邊的女子挽著袖子站了起來,笑吟吟地問:“二爺今兒想吃什麼?我給您做個蒜香烤魚怎麼樣?再來個桂花陳皮紅燒肉,往紅燒肉裡再悶些鵪鶉蛋,用砂鍋煲熱騰騰的筒骨冬筍湯,主食咱就簡單點,蒸個餑餑怎麼樣?”

只不過是這樣的一番話,就已經將幾個孩子饞得口水滴滴答答。他們原本都在偷偷看程婉蘊被火塘映得好似雨後杏花般粉嫩剔透的臉,之後就被白花花的稻米、肥肉完全轉移了注意力。

胤礽哪有不依的,笑著打趣道:“二奶奶做什麼我吃什麼。”

程婉蘊早已瞥見門口孩子們的動靜,微笑道:“二爺,我多做些。”

胤礽點點頭,他心裡頭早就像壓了快石頭似的憋得慌,又不想說出來,便起身來吩咐正抹汗的德柱:“叫他們都進來烤火,等會大柱子回來也叫他別走了,都留下來吃飯,和你們一塊兒吃。”說完也跟著程婉蘊挽袖子:“出門在外不計較這些,我給你打下手。”

德柱應了一句,出去把幾個小孩兒都領進來,碧桃、程懷靖和石家兄弟早乖覺地跟著太子爺進了灶房,幫著燒火燒水切菜削皮,什麼都搶著做——鬧呢?讓兩個主子進廚房給他們做飯,這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於是太子爺轉了一圈下來,竟然插不上手,懵然站在中間,最後還是程婉蘊看他實在呆得可愛,便給他分配了個洗菜的活計,她刀快如影,剛將五花肉剁成均勻大塊,又利落地剁下魚頭,剖開魚肚……胤礽被她拿圍裙裹了腰,正在那兒笨拙地洗切好的冬筍片。

見程婉蘊殺魚的手腳之快,他都有些恍惚了。

原來出來南巡,一路有些無所適從的唯有他一個啊。胤礽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一路上不管是坐什麼車、穿什麼衣裳,阿婉都沒抱怨過一句,見了愁苦的鄉民,雖然也會動惻隱之心,卻也比他淡然萬分。她在宮裡,像是離開他便活不下去的籠中鳥,可出了宮,她卻好似游魚入了海,天闊任鳥飛,踩在這塵土漫天的土地上,她卻好似從這土壤裡汲取了生命力,一言一行都比他更堅強有力。

完全不用他擔心。

這時候胤礽才微妙地察覺到了兩人根底的不同,阿婉一直以來都將自己當做“民”,而他一直都在學怎麼做“君”,所以他見了百姓慘狀如鯁在喉、心如針刺,是因為這一切都背離了皇阿瑪和朝臣教給他的那些話,天下大治、康熙盛世……

而阿婉一直都沒有看見過所謂的盛世,所以她便沒有這懸崖落地般的落差。

因為她沒有如他一般被矇蔽過。

胤礽忽然明白,自己這趟出來該換另一雙眼睛去看這世道了,不是身為太子、儲君,而是如阿婉一般,把自己當做這九州華夏的一個渺小的子民。

“滋啦”一聲,阿婉倒了冰糖下去炒糖色,剛在清水裡焯過的五花肉下了鍋,染上了棕紅色,隨即阿婉倒入了八角香片桂皮等大料,肉香便在翻炒中被徹底激發,加了清水與醬油,便連肉帶湯倒入砂鍋中燜煮,再加上煮熟剝殼的鵪鶉蛋,兩刻鐘以後掀開鍋蓋,便是香甜鬆軟,肉墩墩、油汪汪又入口不膩的鵪鶉蛋紅燒肉了。

另一旁,程懷靖已經利索地用石塊搭起了一個臨時小灶,將德柱買來的大陶甕架在了上頭,不用程婉蘊吩咐便熟練地倒下焯過血水的筒骨、太子爺親手洗的筍片,開始倒上井水煲湯。蓋起來蓋以後還邊擦手邊問:“大姐,咱用文火還是猛火?”

“猛火燒開,就轉中火,燉個半個時辰就好,現在天晚了,可沒空用文火慢慢燉湯了。”程婉蘊已經在醃魚了,她頭也不回地說。

胤礽瞧著一愣愣的,程家的男人也會下廚?

要不是出宮來,胤礽不願阿婉一個人在裡頭忙活,照著以往讀過的那些聖賢書,他也是不能進伙房的,畢竟“君子遠庖廚”麼?可程懷靖一看就是熟手……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明顯,程懷靖蹲在那抽柴火,仰臉笑道:“二爺,奴才是個不學無術的,書沒念幾本,那些大道理奴才也不明白,奴才和大姐自小臭味相投,就愛個口腹之慾,揹著阿瑪額娘嚯嚯灶房也是家常便飯了,這才學了一門手藝。”

程懷靖一點也沒有包袱:他又不是君子,遠什麼庖廚?他這叫近水樓臺先得月,誰不知道大姐手藝好,在伙房幫大姐打下手,還能吃上第一口呢!

弄完湯,他又去替程婉蘊揉麵蒸饅頭了。

程婉蘊聽得直笑,一邊拿筷子下油鍋炸鱸魚,一邊讓程懷靖切辣椒、黃瓜、蘿蔔、土豆、又把剝蒜的活交給太子爺:“二爺,勞您給剝個蒜唄?”

胤礽有了程懷靖在灶房裡那如魚得水的榜樣,也乖乖地接過了蒜,像治學做功課一般認認真真地低頭剝了起來,程婉蘊側頭瞧了眼,沒忍住笑了出來。

後世那混社會的大哥,喜歡吃燒烤,身邊總有個小妹幫著扒蒜。

有太子爺幫著扒蒜,她如今也算人生贏家了吧?

石家兩兄弟在家也沒進過廚房的,但他們在外頭行軍打仗過,在野外生火做飯是常事,所以手腳也很麻利,程婉蘊沒敢使喚他倆,但這倆人也沒世家子弟的架子,眼裡有活,一會兒幫忙遞盤子遞碗,一會兒又幫著拿醬、切薑絲。烤魚主要是底料複雜,那剛剛五花肉炸出來的豬油做底,加了花雕酒、蔥薑蒜花椒辣椒胡椒粉,還有各色大料,豆醬等等。

石家兩兄弟在她的指揮下,幫著她把醬調好了,這魚也炸好了,程婉蘊撈出來鋪在大陶盆裡,再加上那些醬料,豆腐、土豆片等素菜鋪底,用爐子再烤一會兒,就能裝出來吃了。

烤魚的香氣在美食那麼豐富的後世都讓人無法抵擋,遑論是大清朝,程婉蘊今兒的東西做得極多,外頭德柱也擺了三桌,大柱子已經回來了,正侷促地領著弟弟妹妹坐在最外頭那桌。

他娘死活不肯過來,說她是寡婦,本就不是吉祥人,不敢和貴人同屋而食。程婉蘊知道以後,便讓人先給她盛出來一份,再叫個侍衛送到漁船給她。

一桌給德柱他們吃,一桌給大柱子一家兄弟姊妹,程婉蘊與太子、懷靖、石家兄弟一桌。本來他們也不敢坐,但太子說:“今兒只行家禮,不論旁的。”

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個邊。

大柱子被這色香味俱全的葷菜香得幾乎要昏過去,他的弟妹也一樣,等太子爺發話說:“都別拘束,動筷吧。”他們那一桌就只剩下了瘋狂吞嚥咀嚼的聲音。

吃到後面,那烤魚、紅燒肉盤子上沾著的湯汁都叫他們拿饅頭蘸得乾乾淨淨,筒骨湯裡的筒骨也都叫他們一點點啃得乾淨,骨髓也吸出來吃了。

吃完以後,五個孩子躺在桌子底下,已經撐得站不起來了。

程婉蘊見了就暗道糟糕,她哪裡知道他們餓得連辣椒都能嚼了吃了啊!連忙請德柱去問問那裡正村子裡有沒有大夫:“他們肚子裡沒油水,又過慣了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突然吃得那麼飽,又吃多了肉,只怕會上吐下瀉,趕緊開些消食的藥來。”

德柱早有準備:“咱們路上就備著各種藥材呢,二奶奶寬心,奴才這就去取。”

太子爺出門,怎麼能不跟兩個大夫、備各種藥丸?

這可是太子爺頭一回離京去南邊,要是水土不服怎麼辦?出門前就備好了各式各樣的藥膏、藥丸、藥方子了,德柱這些東西不敢交給別人,都是自己隨身攜帶,他有個塔鏈,裡頭裝滿了各色瓷瓶,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他是燒符水的道士呢!

誠如她所料,這些孩子後來果然沒一會兒就開始鬧肚子不舒服了,幸好德柱藥材齊全,每人兩顆藥丸下去,就止了瀉,他們這樣子也不好再到船上睡,大柱子又寧死也不肯上樓上屋子裡睡,他生怕掙不到那半吊錢了,於是太子爺只好讓這些孩子都睡在火塘邊上,蓋著德柱多買來的被子。

五個孩子一個抱一個,相互擠成一團,他們這輩子都沒蓋過這樣鬆軟的被子,幾乎是一沾上就睡著了。大柱子是挺了最久的,他迷迷糊糊還聽見那仙女一般的二奶奶說:“叫人拿個木板擋著些,小孩兒睡覺不老實,可別滾到火塘裡了。”

在他眼裡,這從天而降的舉人老爺和二奶奶好比菩薩顯靈,於是做夢都給程婉蘊與太子按了個仙身,一邊做夢一邊說出來:“二爺大神、二奶奶大仙,給您磕頭……”

程婉蘊與太子爺在一旁聽得哭笑不得,心裡又說不清什麼滋味,相攜回了樓上的屋子以後,都覺著躺下也睡不著,又一齊坐起身來,拿起厚厚的披風,端起火盆和椅子,兩人一起坐在臨空的迴廊上相擁著看夜空繁星。

火盆放在腳邊,胤礽張開披風將自己與阿婉一起裹住,平頭百姓愛惜燈油,這時辰早已睡下,吊腳樓群陷入一片漆黑,在月色和星辰的微光下,隱約可辨高低錯落的輪空。望得更遠一些,江上還有零星的漁船在深夜打漁,孤燈隨著波濤搖曳,漸行漸遠。

“阿婉,我心裡很不是滋味。”胤礽默然良久才嘆道,“這地方離京城那麼近,可這裡的人也是勉勉強強才能活下來,今兒大柱子說,他長到這麼大,頭一回知道吃肉是什麼滋味。我問他平日裡都吃什麼,他說紅薯或是賣不掉的臭魚,或是筷子也站不住的稀粥,還是摻了糠的。”

程婉蘊也不知怎麼寬慰太子,他遲早要知道這天下的真相的,不如就趁此一把捅破了窗戶紙的好,所以她沉吟半晌,慢慢地說:“二爺,其實……這兒真還算好了,至少這裡的里正是個有良心的人,知道憐惜孤寡,這裡依山傍水,還能靠著老天爺的恩賜過活,能吃上點魚蝦田螺,所以這家五個孩子,都沒有餓死的。但還有好些地方,不用遇到災年都會餓死人。”

她頭一回給他說起她在歙縣的見聞。

平時如何因地制宜開展扶貧,遇到災荒,程世福又是怎麼平抑谷價、賑災救濟。

“歙縣不算很窮的,但也有些村子掙扎在溫飽線上,我……我阿瑪任歙縣縣令後,便琢磨著有沒有什麼東西是歙縣有,旁的地方又沒有的,又找來老農過問歙縣的土地、地形適合種什麼糧食、不適合種什麼,還有蓄養牲畜也是精挑細選,由官府帶頭扶持,讓底下老百姓跟著幹,免費發些糧種、還給些貼補銀子。最後定下來鱖魚、歙茶、貢菊、花豬、徽墨五大特色產業。等縣裡五六年終於掙了些錢,官府也收得上稅了,我阿瑪便開始努力造橋修路,這樣歙縣的五大招牌才能行銷到外地,我……我阿瑪還造了官船,這樣縣裡官田裡的各色土產就能跟外頭換錢,官府賺了錢,又能給縣裡買耕牛、買種子,還能給下鄉教老百姓耕種、養殖技巧的官吏們發貼補銀子……”

這其實都是後世最基礎的扶貧政策,程婉蘊靠著父愛濾鏡、裝傻充愣裝天真才把程世福忽悠上了道,不是沒有風險的,但這也是基於程世福是個“女寶爸”,對她有無限的“我閨女從小聰明”的濾鏡,願意無條件相信她,她才敢說。但她其實也只是提了個點子和方向,前期調研、實踐與試錯都是程世福自個帶著師爺泡在田間地頭、山野中摸索出來的。

扶貧這事,也就開頭五六年是最難的,等成果出來了,後面就都是良性迴圈了。歙縣官府、鄉紳氏族和百姓是連在一起的,大夥的飯碗都緊密相連,那些貪腐的、想砸鍋的,往往都容易被激憤的民眾淹沒,大概只出過幾回不好的事,後來就順了。

除了扶貧,還有賑災。

“我阿瑪任歙縣縣令後,便設了常平倉、社倉和義倉。這些都是他從番禺調任回家鄉歙縣後才做的。之前每逢災禍便易子而食,後來就好多了。”這也是程婉蘊藉鑑後世的經驗教訓,拐彎抹角、循循善誘給程世福提的點子,常平倉原本明朝就有,不算出格,在平時糧價低的時候便由官府出面稍提糧價收購,糧價高的災年便可以平抑糧價拋售,既可以避免谷賤傷民,又能防止谷貴傷民。

社倉、義倉也不算程婉蘊的創舉,她也只是基於後世經驗提了點子,程世福和師爺們去完善的。就是每年讓歙縣的大族、地主捐贈定額糧食到社倉、義倉,這些倉都以商號、世家冠名,並在科舉、縣學名額上適當給予加分照顧。除此之外,官府也多渠道收購糧食作為備荒倉儲,等到災荒發生之時,便可以不必依靠朝廷的調撥,自行賑災!至少在歙縣的時候,這三種糧倉都挽救了很多民眾的性命,甚至有一年,歙縣在洪災裡,只有淹死的人,沒有餓死的人。

她在歙縣雖然鹹魚,但因為不忍心程世福愁白頭髮,也曾做過很多努力,直到越發臨近選秀的年歲,又被浸豬籠和其他一些事深深打擊,認清了現實後,便又開始擺爛了。

程婉蘊是間歇性發奮人格,而且宮裡能讓她發揮的餘地實在太少了,在歙縣,程世福就是頭頭,只要他帶頭支援就沒有做不成的,就算做錯了、沒成功也沒事,他不會怪她,因此政策能夠推行下去。但宮裡的頭頭是康師傅……程婉蘊哪裡敢胡說八道。

她這也算是“因地制宜”地求生了。

胤礽默默聽著,心中再三肯定——怪不得皇阿瑪早早就說過程世福是官聲極好的可造之材,原來他還做過這麼多為民謀利的好事。這些政策聽著的確不錯,但卻有個致命的缺憾:並不是每個縣令都是程世福,否則就不會有“破家縣令”這種俗語傳出來了。

就拿阿婉方才所說,官府取得了成果賺到了銀子,程世福選擇造橋修路,外出購糧,但大多數的縣令只會將那些銀子都佔為己有,用來孝敬上官、購買田畝房屋大宅以供享樂,或者給自家不成器的兒子買個官噹噹……聽說程世福當年從歙縣離開的時候,百姓們是哭著一路相送的。

這樣的人終究是少的。

他雖然頭一回見識到平頭老百姓過的真實日子,在這方面他不如阿婉,但官場上的風氣,卻是阿婉不如他知道得透徹了,貪官總比清官多、官油子也總比干實事的多。

胤礽深深沉思的目光望向天際,他忽然想把自己一路上見到的所有事都記下來,隨時傳回給皇阿瑪知道,真正的大清是什麼樣子的,皇阿瑪知道嗎?

執著於遏制八旗勢力,執著於平衡朝堂,卻忘了腳下大地億萬萬的大清子民。

要知道當初大清可不是從前明手裡接過的國家,而是闖王李自成。李自成是何人?他原本是給地主放羊的。王朝覆滅在亂臣賊子手中的少,覆滅在忍無可忍的民眾手裡頭的多。

胤礽想著想著忽而倒吸了一口涼氣,一下站了起來,披風從他肩頭滑落,程婉蘊怔了一下,就見他又彎下腰來緊緊抱了她一下,用力說了句:“阿婉,你是我的福星。”

話音未來,他就大步走下樓梯,將沒找到木板於是自己跟著窩在火塘邊睡覺的德柱一腳踹了起來:“叫專門傳信的人過來,我有一封信要立刻傳回京城。”

德柱睡得迷迷瞪瞪,人還沒完全清醒,胤礽又已經拋下他上了樓,將阿婉抱回屋子裡,塞進碧桃用手爐暖過的被子裡,讓她先睡。他自己卻翻了半天行禮,總算找出來一沓空白摺子,預備將來到通州及留宿小漁村的所見所聞,都一五一十記錄在空白摺子上,落筆前,他細細思量,隨後才鄭重萬分地寫下了:“論民生”三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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