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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送絲瓜離開,當我跑回到白洋弄弄堂口的時候,發現了異樣,今天人們沒有下棋,他們在弄堂口圍成了一個圈,他們嘟囔著:“哎,換一隻歌唱唱,唱一晚上了,膩了!”圈內傳來熟悉的旋律,那是——不會說話的愛情,我擠進人群,果然是他,他原本低著頭,卻像是有預感般突然抬頭,他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我,瞳孔裡一片死灰,這個叫做灰的殺手,他莫不是來殺我?我手心和後背全是冷汗。

就在他看見我的那一刻,他拿出琴盒,把那把舊吉他放好,他俯身的時候,那個金屬撥片垂在他脖子下面,來回搖擺,路燈下那撥片寒光閃閃,我想到這撥片插在女煙鬼顱骨以及肋骨上的時候,看他已經收攤,周邊的人漸漸散去,弄堂口只剩下我和他。

他最後撿起那用來裝錢的禮帽,那帽子裡空空如也,這賣唱的生意也不好做,他輕輕撣去帽子上的灰塵,帶在頭上。他的臉被帽簷遮住半邊,路燈在他頭頂灑落下來,他的臉半明半暗,帽簷下陰影裡的眼睛卻像是兩顆灰色的寶石,有黯淡的光。他一言不發的看著我,我也沉默的看著他。

我抬頭看了看那曾經紀錄下我在小發廊外邊徘徊經歷的監控攝像頭,我暗忖若是老烏賊正在看著我,會不會就有一線生機?我甚至朝著攝像頭眨了兩下眼睛,但是我很快就人麻了,因為手機很快來了條簡訊,老烏賊發來的,只有四個字:“自求多福!”

我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骨灰盒,尤其是他那雙手,那雙能發出瞬間致人死亡的撥片的手。他將琴盒杵在地上,兩隻蒼白瘦弱的手輕輕的搭在琴盒上。我就像是被陷在流沙裡慢慢下沉,既不能動彈,也無法逃脫,更沒有人會來營救。

我開始攥緊拳頭,積蓄力量,準備殊死一搏,我倆此時此刻就像是弄堂口的兩座雕塑,跑?我沒有這樣想過,我見過那撥片嵌在骨頭上的樣子,那是可以媲美子彈的速度與力量,轉身把後背露給他的瞬間,足以讓我死一百回!絕不能跑!

弄堂口時不時有人從我和他之間穿越而過,偶有相熟的鄰居見了我還打招呼:“菜刀,下班了啊,夜飯切過了瓦?”這切也是魔都的俚語,就是吃的意思,我尷尬的笑答:“切過了,切過了。”就在這要命的時候,那該死的骨灰盒他的右手動起來,我下意識的往左邊竄出去一步,好避開他的撥片,這一竄由於使出了全力,我竟然竄出去七米多的距離。

沒有撥片,沒有暗器,我那鄰居被嚇了一大跳,他說:“你切了噶空啊!慢慢練……”他搖著頭往弄堂深處走去,嘴裡嘟囔著:“腦子壞掉了……絕對腦子壞掉了……”我無暇他顧,那骨灰盒卻是從褲兜裡掏出了一盒煙,我昨天給他的那半盒煙,他自顧自點起一支,還是不說話,眼睛在那煙霧裡益發的灰起來,灰的漸漸帶了些淺淺的藍。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把心一橫,橫豎就是個死!我走上去衝著他說:“你來殺我的?”他搖了搖頭,卻把那半盒煙遞過來,我抽了一支出來,自己點上。

路燈下,青煙繚繞,兩個菸頭忽明忽暗。大家誰也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好,這骨灰盒顯然也不是個善於溝通、表達的人,他唱歌比他說話順溜的多。外灘地下道撞見他,可以說是巧遇,今天這堵在我家門口,難道也是巧遇?

“我……只……殺……煙鬼!”他終於開了口,艱難的就像是我們平時擠快要用罄了的牙膏,他把菸頭扔在地上,依舊是昨天那雙亮橙色的人字拖,他踮起腳用拖鞋底碾了幾下菸頭,那姿勢和動作很有特色,像極了一個後來很紅的歌手。

“那我走了?”我問他,他眼睛微微的皺起來,表情猶疑、極不情願的點了點頭。我如獲大赦,卻又心神不寧,我一步三回頭的看他,他斜著頭用那雙死灰色的眼睛也緊緊的盯住我,我走出十幾米後,他居然拎著琴盒亦步亦趨跟了上來,我頓時有些眼冒金星的感覺。

難道是弄堂裡沒有監控,他好下手?我在心裡嘀咕,幾步之遙,斑駁的黑色木門就在眼前,我快到家了,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那灰,他站在弄堂的陰影裡,有些像是幽靈,他的黑色牛仔褲和弄堂的陰影融為一體。我腦子就像進了水一樣,鬼使神差就想脫口而出,要不要進來坐會?

“等……等……”他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先開了口“我……請……你……吃……肉……最……好……的……肉!”

我沉吟了半晌,要說餓,我是一點也不餓。今天我是一絲一毫也沒有客氣的大吃了絲瓜一頓。

“最!……好!……的!……肉!”灰再度努力強調了一下,他嗓音乾澀的就像是銼刀,不知道他多久沒有和人講話了,我只能點頭,黑暗裡他的眼睛驟然明亮。

這回卻又路過了那剛剛打了一架的譚氏官府菜,絲瓜啊絲瓜,老不死的怪物。我們到了西郊動物園,這地方在清朝時候是個馬房,到民國變成了高爾夫俱樂部。

兩隻巨大的亞洲象分立兩邊,它們的長鼻高高揚起,在空中交匯形成了一道弧形的拱廊,拱廊下方就是公園的大門。我看了看骨灰盒,他側了側頭,還是那張刷了漿糊的臉。公園內一片漆黑,只有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它們樹梢就在月亮的下面,隨風擺動,發出嗚嗚的聲響。在這地界宰了我,連清道夫都省了,直接扔進虎園,我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第二天就成為了頗為肥沃的虎糞。

灰也不說話,帶著我沿著動物園的圍牆往左走去,足足走了一刻鐘,我們在一扇小門旁停下,這門鏽的不成樣子,顯然是平常很少起用。灰拎起琴盒,在前面領路。這條路長的很,我們走過熊貓館、走過火雞池、走過象欄,走過猴山,走過獅園。一路沒有一句對話,伴隨我們腳步的只有蟋蟀的鳴叫,和猛獸們沉悶的嘶吼。最好的肉?到底是什麼?這一路完全沒有碰見人,而灰輕車熟路。

林間小徑已到了盡頭,盡頭是一座小屋,石棉瓦搭的簡陋小屋,小屋前有塊空地,用竹竿挑起了一盞昏暗的白熾燈,白熾燈下有個穿著大褲衩的人,他拿了把蒲扇,蹲在那裡對著一個紅泥的小炭爐扇風,那爐子上燉著一鍋肉,正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爐子邊擺了兩副碗筷。

他聽見腳步聲轉頭,這讓我看見了他的臉,他的臉上佈滿了無數的傷痕,看著就像是是千瘡百孔的爛棉襖,我停下了腳步,這是一個經歷了無數的折磨而不死的人。他在對著灰微笑,那無數傷痕就像是魚的鰓一樣蜿蜒蠕動起來,我有種渾身爬滿了蟑螂般的恐懼,這最好的肉經由這樣的廚子烹調,這到底是什麼肉?

空氣裡異香撲鼻,我嘴裡開始溼潤,我開始吞嚥口水,這味道有陳皮的甜香,有剛剛撒上去的大蒜葉,有三十年的女兒紅,有頂好的辣椒,還有枸杞的甜潤,更香的是那肉。

那人微笑著看灰,看到我的時候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又到屋裡去拿了付碗筷出來,灰撂下琴盒,蹲到爐子邊,他朝我揮了揮手,我只好蹲到那鍋旁邊,時值盛夏,紅泥小爐裡,炭火正旺,熱浪很快讓我汗如雨下。那人把碗筷遞給我,他微笑著說:“佘天昆,佘太君的佘,天空的天,昆明的昆,叫我老佘就行!”他的聲音沙啞不堪,像是聲帶被鏹水毀壞過。他遞碗過來的手不是端著碗筷,而是用拇指和食指夾住,他缺失了每一根手指的第一節指骨。

這人到底經歷過怎樣的折磨啊?我轉頭去看灰,灰搖了搖頭,這意思是讓我千萬別問。

那人大笑起來,他對著灰說:“沒事沒事,任誰見了我這副德行,都是嚇的魂不附體,繼而好奇心大作,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能吃這肉,就能問我這事!灰你是不喝酒的,這位喝不喝?”他問我。

我點了點頭,他說:“要得,我去拿酒,三十年陳的女兒紅!你等我!”他站起身來,大步流星的走進了石棉瓦小屋。這卻也是條幹脆利落,爽朗剛毅的漢子!

我跟灰對視了一眼,他沉默如故,我現在知道他扎馬尾的用意了,方便吃肉。不然這頭髮帥則帥矣,老是耷拉到鍋裡很煞風景。不一會,那老佘捧了一大壇酒過來,這一罈子酒怕是有二十斤,我今天已然喝了好多,實在是有些不勝酒力,卻也只能勉為其難,捨命陪君子吧,我將心一橫。

老佘將那罈子上的泥封一掌拍碎,登時酒香四溢,醇厚、綿軟、悠長,就像是桂花般香飄十里,聞一聞已然醉了三分。我看了看眼前,並沒有杯子,莫非拿這碗喝?這餐具卻也簡陋的緊,普通的竹筷子,粗白瓷碗,釉面也不是純白,處處都是黑色瑕疵。

那老佘朗聲說道:“相見即是有緣,骨灰盒從來沒有帶過人來我這,你既然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我老佘的朋友,我先敬你!”話音剛剛落地,他反手擒住了那壇口,將罈子高高倒轉過來,琥珀色的酒液就像瀑布一樣落入他的嘴裡,他就如此豪飲起來……

這一口下去怕不得有三五斤酒,他將那罈子放下,一把遞到我的面前,我在心裡哀嚎一聲,像他這麼喝,我非死在這不可,這江湖人最重的就是臉面,他當你朋友才敬你的酒,若是不喝,就是掃了他的面子,不當他是朋友。

沒奈何,只好有樣學樣,我接過來,舉高壇子,咕嘟咕嘟咕嘟的猛灌了一氣,直到我覺得那酒都溢到我嗓子眼了,我的肚子渾圓如球,飽脹欲裂。我打著酒嗝想將罈子放下,那灰卻劈手奪了過去,他不是不喝酒的麼?

“敬……你!”灰看了我一眼,也揚頭猛灌起來。

老佘將身上的酒液胡亂抹了一把,在大褲衩上隨意的擦了一擦,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來,他說:“難得難得,骨灰盒居然喝酒,真是少見,都是好漢子!坐坐坐,站著幹什麼。”他帶頭第一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捧住我的肚子,艱難的坐下去,那灰喝完,也一屁股坐下,像頭老牛一樣的喘粗氣。老佘卻舉起筷子來說:“吃肉吃肉!這個天,三五知己,圍爐而坐,吃的渾身大汗,喝到痛快淋漓,人生樂事啊,吃!吃!”

我這時候酒勁上來了,又熱的汗流浹背,索性站起來,脫了個乾乾淨淨,就剩了條褲衩。骨灰盒死灰的眼睛裡又有了那天我給他小費時候的笑意,他也學我脫剩條褲衩。空地上,爐火雄雄,我拿起筷子,先吃它一塊再說。

這肉進了嘴,才知道它的妙處,香到了極點!這肉筋道的就連脂肪部分也很有彈性,燉的火候上佳,每一口都是肉汁四溢,齒頰留香,我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的問,這什麼肉?怎麼這麼好吃啊?

老佘滿是傷疤的臉上泛起來一層紅光,他說:“狗肉!這一鍋還不是普通的狗肉,這是隻位元冠軍犬,地下鬥狗連贏了六十九次的常勝將軍,今天死在了場上,與其燒了,不如拿來咱們飽飽口福,這才燉了四分之一,你要喜歡,一會帶點回家,自己燉!秘訣就是這橘子皮,大蒜生薑多放,加的酒要好,最好是三十年陳的女兒紅!”

這卻是個實在人,我忙不迭的擺手。灰也不言語,悶頭吃肉,一塊接著一塊,額頭上、身上的汗珠就像是雨後的荷葉上的露珠一樣,從面板下滲出來,他原本極瘦,兩排肋骨就像是搓衣板一樣起伏不平,可是如此豪飲暴食,卻不見他的肚子有半點被填滿的跡象,鍋裡的肉飛速的在變少。

“這狗主人也就不管它了?”我問老佘。

“唉……常勝將軍輸了比賽,意味著狗主輸了很多很多錢,這狗原本不是必死,它躺在血泊裡,用哀告的眼神請它的主人救它,那狗主輸了錢,狠狠的上去給它腦袋補了一榔頭,捱了榔頭還拼命的搖尾巴,討饒認錯呢,那狗主又生生的補了四錘,活活把它砸死了。”老佘把那酒罈拿過去,又猛灌了一口。

說來也怪,剛剛吃的興奮,現在這狗的事卻讓我開始難以下筷子。

“老佘,你是幹嘛的?”我好奇的問。

“我從前是個殺手,現今是個訓狗人,哪家有了好狗,想要贏比賽基本都送到我這訓練一段,或者讓我掌一眼。”老佘淡淡的說。

殺手?我瞧瞧灰,再看看老佘,這兩個人膽子也忒大了點,這事也有對著生人張口就來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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