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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川縣南河塬。

旱作梯田上的百姓撐著農具引頸遙望,不遠處方圓百步的塬上,立了數不清的箭靶銃靶,獅子營的家丁騎兵正在操練。

嗚嗚的角聲響起。

韓世友翻上坐騎,牽兩匹戰馬向前自踱步加速賓士,在馬背上依次做出藏身左蹬、藏身右蹬,賓士換馬的動作。

而後當戰馬賓士過一條鍋底灰抹出的線,他飛身搭箭,張弓遠遠地朝前方靶子放去,那是一塊立在塬盡頭,距離六十步的箭靶。

羽箭還在空中飛馳,他已經再度張弓相左,朝二十步外的箭靶放出一箭,伴著羽箭正中靶心哚地一聲,弓已換在右手,再度開弓放向右側二十步的靶子。

依次完成這三箭,插弓歸囊,戰馬減速,翻上另一匹戰馬,挺起騎矛向左,挑飛草靶上的頭盔,再度右刺,把長矛紮在草靶胸口。

最後抽出馬刀,橫在身側,將最後一塊草靶切成兩段。

隨後馳過最後十步距離,在塬盡頭的箭靶上取下那支打在紅心旁兩寸的箭。

一連串戰術動作令人眼花繚亂,後面的家丁騎兵大聲叫好。

旱作梯田上的務農百姓,則各個露出看見天神下凡般的神情。

有父親教訓兒子:“看見了麼,就你學了點舞槍弄棒就想進獅子營,人家那是啥本事嘛?”

光著膀子身體結實的兒子仰脖兒看得合不攏嘴,低頭看了看手裡鐵鍁,翻地翻得更有精神了。

俗話說夏日出在犁溝裡,五月底的小暑已過,陝北的百姓是受苦人,要趕在糜子發黃之前,頂星背月把麥地翻犁幾次,在白露前後搶墒播種。

等種完了麥子,沒個歇息時日就要割糜子、收穀子、摘豆子、拾棉花、拔黑豆、倒芝麻,並把一些作物曬、碾、打、揚。

秋收後還要繼續翻田整地,一直忙到立冬。

即使在冬季,能真正歇息的人也不多,還有砍柴火或進山挖煤,取夠家裡半年的用度。

但這裡不是關中,沒有旱澇保收的活計,一場時日不對的寒、一場難以保墒的旱,就能讓他們辛苦半年的生計打水漂。

可是就算再苦,農家百姓也還是要把事幹下去,哪怕一畝地就收那幾十斤糧。

另一座山塬上的家丁右隊操練,就沒這麼強的觀賞性了。

但那邊技藝不足,能用聲勢來湊。

五十騎分做五隊,一隊隊賓士向前,他們的靶子是一大片四方麥秸堆,中間齊胸位置固定了一條尺高的木板。

馬隊在麥秸堆前百步距離完成提速、賓士、減速,馬蹄壓著八步灰線轉彎,個個伸展手臂,端佛朗機手銃向靶子放去。

一排淡淡的硝煙升起,他們轉彎向後奔走,路上重新把被火藥震掉的火繩接上,取下子銃重新安裝。

隨後另一隊重複這個動作,待整隊完成射擊,鍾豹在靶前細細數著,然後高喊一聲:“中三十八銃!”

然後整隊檢查打完的子銃,肯定有人沒打中,但沒打中的難以分辨出來。

也肯定有人銃沒發火,這個好分辨,就把他們被拎出來挨訓,訓完再結成小隊去跑馬射擊。

剩下的人清理銃膛,收拾好手上的銃,就在馬背上練習奔走。

他們過去不一定都是弓馬嫻熟的騎兵。

劉獅子會因為各種理由把人選進家丁隊。

比如在這場仗裡受傷了,傷勢不嚴重,但短時間影響戰鬥力,下場仗別人還要繼續打,怕他死了,就先放進家丁隊。

等傷愈之後,這人還想留在獅子身邊,那就在家丁隊裡待著了。

所以有些人的騎術水平,是騎騾子練出來的,這些人都在右隊。

甚至還有樊三郎這種。

樊三郎已經連著倆月沒捱過床了,打從獅子營進駐延川,她每天夜裡都趴在不同的騾子背上睡覺。

這是獅子營的專項訓練,各哨每天都會挑一些人巡夜,巡夜的隊伍會分成兩隊,一隊騎騾子在山道上轉悠,另一隊騎騾子跟著他們睡覺。

別人是五天才在騾子背上睡一宿,樊三郎被劉獅子安排天天在騾子背上顛。

別人能睡著,她睡不著,每天巡夜都是看著別人趴在騾子上睡覺,身子從左邊往下歪,一點一點眼看著他快掉下去了,嘿,突然身體就又正了回去,然後一點一點往右邊歪。

樊三郎不一樣,她實在困得不行眯一會,身子開始往左邊歪,然後就真的掉下去了。

人送外號磕頭三郎。

上個月,她的工作幾乎就是每天站著打盹兒、坐著打盹兒、吃飯打盹兒、揮刀打盹兒、射箭打盹兒、放銃打盹兒,以及在騾子背上摔下去。

而且還是不同的騾子背,因為劉獅子說騾子也要睡覺,不能天天陪著你在山裡逛。

合著所有東西都需要睡覺,就只有她不需要。

這個月樊三郎的情況稍好了一些,技藝上沒啥長進,但身體已經習慣了隨時隨地睡著。

比方說現在。

臥虎山的百姓夏收時人手不夠,從獅子營借了些人幫忙,如今麥子碾成面,百姓歡歡喜喜的運了口豬、帶著白麵來了獅子營。

劉獅子一看百姓這麼熱情,他也不能小氣呀,乾脆把全村百姓都叫過來,宰了匹跛子馬,白麵做餅,招呼曾經去臥虎山幫忙的戰輔兵跟百姓好好吃了一頓。

這也是千金買馬骨,不用跟戰輔兵說要幫助百姓,但有人做了這事,劉獅子就讓他得好處,以後人們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席間劉獅子讓樊三郎回軍帳給他拿點東西,等飯都吃完了還沒拿回來。

回軍帳一看,樊三郎在榻上盤腿、背朝外坐著,頭盔在脊樑上,腦袋在身子前邊,以向帳布行大禮的姿勢,整個人蜷成一小坨,輕輕打著呼嚕。

睡著了。

劉承宗抬手撓撓臉,不禁莞爾。

他上次見人這麼睡著,還是十六一腦袋紮在魚河堡的馬廄裡。

看得他不禁納悶,在騾子背上睡個覺就這麼難嗎?

騾子多穩啊!

劉承宗沒打擾樊三郎睡覺,乾脆返身出帳,去各哨走走。

他心裡有個打算,打算把樊三郎找個地方放著,她就不是個當兵的材料。

當兵苦,可是當流動的農民軍更苦。

而在獅子營,比農民軍還要苦得多。

走出軍帳,正好碰見魏遷兒的塘騎來報:“將軍,副將軍回來了!”

上天猴來了,劉承宗沒把他往軍帳引,隨便挑了個帳篷便進去,問道:“怎麼樣,南邊有訊息了?”

“有了!”

上天猴看上去很是振奮,道:“劉巡撫引疾之後,新任巡撫已定,名叫王順行,之前是左布政使,河南許通人,萬曆三十八年進士。”

“那筆銀子終於要起運了,應該有十三萬兩。”

上天猴抬食指在小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你猜猜我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不是我去找的訊息,是訊息找上了我!”

“訊息找上了你?”劉承宗奇道:“這話怎麼說?”

上天猴只顧著笑,笑了好一會才道:“將軍記不記得那個馬,馬茂才?”

“你是說馬茂官?”劉承宗對這名字有印象,道:“艾穆的部下,山谷裡去割楊承祖腦袋那個管隊?”

“對,就是他!他和他小舅子。”

上天猴接連解釋道:“他小舅子在城頭,角樓被轟踏了,手上兵死的死傷的傷,後來投降在俘虜營找到自己姐夫,倆人都領了路費糧食會關中了。”

“本來一個是管隊、一個是什長,回去全被擼了官,小舅子叫齊雙全,還被長官揍了一頓,躺了一個月差點就死了。”

上天猴把這話說完,才盯著劉承宗道:“押運銀子的,是他們。”

劉承宗撲哧笑出聲來,難以置通道:“西安府有病,這幫人可是剛被放回去,又打發來陝北?”

笑過之後他才仔細思索,問道:“會不會有詐,關中是沒兵了還是咋的,只能派他們來?”

“還真不是,我聽說啊,關中的兵就不願意往陝北來,過來沿途得不到補給,又沒有驛站,所以調兵遣將上的事,一直是他們這撥人出苦力。”

劉承宗想了想,問道:“他們是怎麼找上你的?”

“鄜州的李老豺,是個有三千多部下的首領,跟慶陽的劉六劉七、郝臨庵挺熟,馬茂官那小舅子找上了他,請李老豺找你,就找上我了。”

上天猴分析道:“我覺得這要是官府使詐,那也該直接詐李老豺,那傢伙可一點都不安生。”

“本來鄜州還有飛山虎大紅狼那幫人,他們不說搶地盤吧,反正都離得遠遠的,如今飛山虎讓陳欽岱敲死、小紅狼拿了免死牌不知被安置在哪。”

“那麼大個鄜州就剩他一個人,今天搶這明天搶那,官府就算要詐,也得先弄死他,不至於隔著他來找你。”

劉承宗緩緩頷首,算認可了上天猴的分析,問道:“那現在,他們打算怎麼弄?”

“怎麼弄……沒啥怎麼弄,獅子營幹三件事,把銀子接上、打金鎖關、安置這幫人。”

“打金鎖關?”

金鎖關在宜君縣以南,耀州的最北邊,過了那座關口就是關中了。

劉承宗沒怎麼聽明白:“打金鎖關做什麼?”

“他們的家眷,都在金鎖關南邊,進不來陝北,需要我們去一趟同官縣,幫他們把家眷接到北邊來,然後再分給他們些銀子,還能去耀州打糧。”

劉承宗對進入耀州打糧的熱情沒那麼大。

他因舅舅曾在三原,對那邊的情況有所瞭解。

說實話他不願出旱災地區,而更願意跟著旱災往前走。

他有一套自己的行為準則。

如果一個地方沒有旱災,百姓說是被剝削也好、被壓榨也罷,但人家還沒到要吃土拼命的程度,那麼只要他的人沒走到絕境,他就不願帶兵進入,打亂別人的平靜生活。

並不是因為道德,而因為那樣的土地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百姓天然會團結在士紳周圍,就像黑龍山一樣。

當然他大可假借正義之名給百姓做工作,掠奪瘋狂兼併土地的大戶士紳,將田地分給百姓。

但分地容易,分完之後呢?

分完之後,當他離開,在關中平原上,失去武力依靠的百姓拿什麼保護自己的土地。

等這些百姓死了,他們的死會告訴關中平原上其他人,相信獅子營會死,跟著官府能活。

他就別想進關中了。

只有在旱災與群山掩護下的延安府,獅子營才能擊潰一個又一個參將,用武力保護相信他的百姓。

至少在這些地方,即使他被擊敗,官府也沒辦法找百姓的後賬,只能勉強攢裡並甲,爭取收上點稅。

但在這種行為準則之下,他的力量越來越捉襟見肘。

想進山西,官軍再度進入延安府,他就要帶兵回來與官軍決戰。

當他的勢力範圍延伸至鄜州,那麼當官軍進入鄜州,他就要去鄜州和官軍作戰。

其實他很擔心官軍發現他這樣的特徵,有了這種特徵,就會被官軍攻其必救以逸待勞。

劉承宗半晌沒說話,過了良久,才問道:“他們有多少人?”

“五百。”

上天猴道:“運銀隊一共五百人,二十輛運銀車,馬茂官聯合了四十六人,等過了金鎖關會聯合更多人,估計會有百餘內應。”

“四十六人的家眷在銀隊過了金鎖關後,偷偷進同官縣,家眷大概有七百多人。”

“這是好事,陝北今年旱得沒那麼厲害,他們過來剛好趕上種麥子,他們想分多少錢?”

上天猴頓了頓道:“馬茂官說,他們四十六個人,每人想要五百兩。”

劉承宗笑道:“這不做夢麼?”

“他們的家眷要我打金鎖關,接來以後再安置,官軍的部隊要我來打,他們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分走兩萬三千兩。”

“過了金鎖關他們再策反些人,最後分走四五萬兩。。”劉承宗抬手朝外面指指:“你問問獅子營的弟兄們答不答應?”

“我們擊潰他們,只需要花二百兩給俘虜當路費,其實本來我都沒準備給這幫人發路費。”

“如果能再聯絡上他們,告訴馬茂官,用不著再策反別人了,讓他把訊息保密,事成之後給他一萬兩。”

劉承宗盯著上天猴道:“以艾穆潰敗家丁的名義,把這二十車銀子搶了,媽的往刀子上塗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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