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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黑暗突然褪去,火把的光亮極為晃眼。

杜媗抬頭看去,只見一個滿臉兇惡的牢役舉著火把進了刑房,一把扯掉了她嘴裡的破布。

“冤枉!”杜媗大喊道:“杜家是冤枉的!”

“杜大娘子別喊了。”刑房外忽然有人悠悠道:“此處乃京兆府,你若是聰明人,該知無論如何喊皆徒勞而已。”

這人身邊有隨從打著燈籠,照亮了他那青色官袍、微微上翹的鬍子,以及嘴角的嘲弄之色。

正是京兆府法曹吉溫。

杜媗見了,啐罵道:“走狗!索鬥雞的走狗!”

“罵我,可。”吉溫搖頭道:“罵右相,不可。”

“啪!”

牢房中的牢役當即上前,重重給了杜媗一巴掌。

吉溫這才繼續道:“今載我得了一個渾名,不對,是半個,所謂‘羅鉗吉網’,其中‘吉網’便是我的法網了。”

“呸,酷吏,不以為恥,反以為傲。”

“你是個大美人,我勸你莫試我的法網。”吉溫摸了摸門柱上的血跡,手指輕輕搓著,自顧自地說著,其後問道:“是太子遣人燒了柳勣為他結交大臣的證據嗎?”

杜媗咬牙道:“你休想要我招……”

牢役一把扯住杜媗的頭髮,叱問道:“是太子遣人銷燬證據的嗎?!”

“慢些,慢些。”吉溫責備道:“也不知疼惜美人,杜大娘子是得留著當證人的,怎好對她用刑?”

接著,他話鋒一轉,喝道:“來人,帶進來!”

刑房門被開啟,外面叱罵聲與哭聲大作。

牢役拖著個衣不裹體、血肉模糊的女人進來。

杜媗定眼看去,肝膽俱裂。

“流觴!”

“畜生!你們這些畜生!給我放了她!”

“……”

流觴顯然受了極大的痛苦,已哭廢了嗓子,連呻吟都顯得沙啞。

血不斷流下來,漸漸淌了一地。

吉溫心疼地“嘖”了兩聲,道:“杜大娘子不必為此賤婢哭,不值當。她已招供,誰燒了證據本官已知曉,唯缺一人證,證明此事乃東宮指使。”

說罷,他向流觴問道:“說吧,那縱火者薛白,可是太子派去之人?”

流觴喉嚨裡“咯咯”了兩聲,啞著聲哭道:“是……是……”

“你說可沒用,你只是一賤婢,我要你家娘子說。”

吉溫笑著,回過頭,看向了杜媗,問道:“是嗎?”

杜媗大哭不止,不停搖頭道:“別這樣!”

吉溫上前,輕撫著她的頭髮,柔聲道:“你那無用的丈夫柳勣已招供了足夠多的罪名。”

他口中一股惡臭傳來,杜媗幾欲作嘔,哭道:“不。”

“杜家滿門也已被拿到牢獄,此時正在拷問,一個滿門抄斬的大罪是逃不掉的。”

“不。”

“可憐,大美人遇人不淑啊,眼下只有你能救杜家。”吉溫道:“我再問一遍,是否太子遣薛白銷燬證據?”

“求你……求你……”

“你還想保太子?”

吉溫故作訝異。

“強撐?無用的。”他走到流觴身邊,一腳踩在她頭上,笑道:“在我眼中,太子尚且不足懼,你與我鬥?這一腳踏下,你方知螻蟻只是螻蟻。”

“不!”

在杜媗的哭求聲中,吉溫已抬起腳,然後,重重踩下。

如同踩死了一隻螻蟻……

~~

幾隻螞蟻原本躲在地穴裡冬眠,卻無辜被人挖了家園,它們只好在一片新翻出的土地上慌張地爬了一圈,重新鑽進了土裡。

雪花還在飄,漸漸地,給這一小片新土蓋上了薄薄的一層積雪。

地下埋著一口大缸。

大缸裡完全是一片黑暗。

青嵐的淚水已經沾溼了薛白的前襟。

“別哭了,你會消耗太多氧氣,害死我們。”

“我們……要死了……”青嵐太慌了,抽泣不停,又哭道:“我不想死……”

“那就別哭,別說話。”薛白語氣嚴厲道,“省著點呼吸。”

“我們已經……”

“再哭?”薛白惡狠狠地道:“我殺了你,能節省一半氧氣,還能拿你踮腳。”

青嵐嚇得打了個嗝。

緊接著,她便感到薛白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肩膀,順著脖子往上,撫摸著她的臉。

“別……我真的好怕……”

她想要推拒,卻嚇得僵在那裡,手指、腳趾麻得厲害。

直到薛白摸到她的髮髻,拔下了她的木釵。

頭髮散落下來,青嵐不知所措,顫聲道:“你……做什麼?”

“撥開麻繩。”

薛白語氣急促,儘量調整著呼吸,拿木釵塞進蓋板與缸口之間的縫隙裡。

一隻靴子正塞在縫隙處。

是他方才從青嵐腳上隨手脫下來的,趁著土沒被填實塞進去的。

用麻繩綁住大圓缸與木蓋板,麻繩容易在圓弧處打滑,再加上方才他用力把麻繩推松,也許能把蓋板稍微撬開一點。

弄了一會,青嵐忽然道:“我……我小指頭能伸進去……”

“你撥繩。”薛白道。

他開始用木釵刮縫隙外的土。

相比棺材,大缸高了許多,如果往同樣深度的坑裡埋,大缸上方的土層就會比棺材薄得多。

薛白很慶幸那些人沒有太過賣力地把大缸倒過來放。

他把蓋板周圍的土一點點刮進缸裡,希望能讓蓋板稍微有晃動的空間。

木釵艱難地在縫隙裡移動,有幾粒泥土落在了薛白的臉上。相比上方的整個土層,這小小几粒實在是九牛一毛。

颳了許久,薛白的手指痠疼得厲害,他試著猛推蓋板。

沙沙幾聲響,有更多的泥土落下來。

“好像鬆了點?”青嵐驚喜道,“我摸到麻繩了。”

有了這一點求生的希望,兩人都振奮了起來,尋找更舒服的施力方式,不在意緊貼了對方。

“咳咳咳……”

越來越多的泥土落在薛白的口鼻裡。

“把臉捂上吧。”青嵐道。

黑暗中,她用手推開薛白,把身上的束帶解下遞給他,然後把彩間裙撕了,系在臉上。

又許久,薛白加大動作,拿木釵卡在蓋板與缸口之間看能否撬動蓋板。

小心翼翼地施力。

蓋板有了不意察覺的晃動。

“再撥麻繩,我撬了。”

“好。”

終於,他們在蓋板上方弄出一小條縫隙。

“啪。”

忽然一聲,木釵還是斷了。

“你找。”薛白把手裡的半截木釵繼續插進去,艱難地用手指捏著它撬。

青嵐連忙去摸另外半截,手在薛白身上一陣摸索,喜道:“有根木棍!”

“別拔。”薛白惱火道。

青嵐輕拔了兩下,愣了愣,悻悻作罷。

又摸索了一會,她很小聲地道:“找到了。”

“撬不動了,我們刮吧。”

兩人只能抬著手,一點一點地颳著上方縫隙裡的泥土。

泥土落了他們滿身,又被他們抖落在缸底。

進展很慢,過程很久。

他們保持著半蹲的姿勢,雙腿糾纏,上半身緊貼著,手只能繞到對方背後才能艱難地刮到上方的縫隙。

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漫長,渾身都酸得像要斷掉。

分明是大冬天,缸裡卻越來越熱,兩人的汗水流在一起,沾溼了下方的落土。

漸漸的,身下的落土已很厚,被他們用腚壓實,大缸裡的空間越來越小。

蓋板卻還推不動。

“抖土。”

不知過了多久,薛白感到身上泥土的重量,喘著氣說道。

青嵐卻沒配合抖土,整個人攤在他身上,似乎已經暈了過去,不時抽搐一下。

薛白頭昏眼花,手指已無力,一著急,半截木釵也掉了,黑暗中摸不到。

他敲打著蓋板。

泥土簌簌地往下落,但已抖不到身子下面,於是漸漸湮沒了他們交纏盤繞的腿,湮沒了他們的腰。

當落土快埋到胸腔了,薛白感到內臟被人攥緊,難受、無力、意志不清。

窒息感湧來,他終於絕望,想要放棄。

忽然,他如同恢復記憶般,在腦中看到了一些畫面……平康坊中的雕欄畫棟,脖子被人狠狠掐住,他拼命掙扎,卻只能對視到一雙驚懼的眼。

是驚懼。

兇手在害怕什麼?

之後是瞬間的昏迷,他再努力回想,已只有來自後世的薛白的記憶,以及強烈的對死亡的恐懼。

猛地,求生的意志驅使薛白奮力一撐。

“簌簌簌簌……”

土落如雪。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了薛白脖子上。

他不由一個激靈,猛砸蓋板。

“嘭。”

如同已經微弱的心臟猛地又跳動起來。

“嘭!”

隨著一聲大響,有微微一點光亮透了進來,在原本深邃的黑暗中如同米粒,無比珍貴。

“嘭!”

米粒般的一點亮光被暈散開來,成了一縷晚霞。

薛白感到有隻攥著他五臟六腑的手開始慢慢鬆開,嚇得他不敢亂動。

他想到了方才窒息時的回憶,忽感迷茫。也不知自己是活在天寶年間的少年,瀕死時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還是一個來自後世的靈魂佔據了這具身體?

莊周夢蝶,是耶非耶?

無論如何,得努力活著。

薛白喘息著,鼻翼不停張合,汗水滴在青嵐披散的青絲上。

“呼……呼……”

青嵐也在喘息,睜開眼,彷彿大醉了一場,醉醒在這晚霞裡。

~~

晚霞撒在一塵不染的長廊上。

臺階前,李靜忠掃淨了紅色袍衫上的雪、脫下沾滿泥濘的靴子,上廊,趨步到後院一間廂房。

廂房中陳設簡單,卻擺放雅緻,浮著輕輕的馨香。

一箇中年男子正負手站在窗前賞雪。

他未帶幞巾,顯出了半頭的白髮,佝著背。

只露背影,便給人一種無盡的疲憊感。

“殿下。”李靜忠俯低身子,輕聲喚道。

李亨不答,喃喃自語著低吟道:“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他長嘆了一聲,白氣消散在了晚霞裡,深情而無奈。

李靜忠目露悲意,道:“已將人安頓好了,老奴尋了個僻靜地方,必不會讓人打攪。”

“務必照顧好她的起居,衣食用度不可短缺。”

“請殿下放心。”李靜忠道:“重要的是,殿下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切莫悲而傷身。”

“豈不悲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李靜忠把身子俯得更低,鄭重其事地寬慰道:“殿下非俎上之魚,乃潛龍也。”

“呵,潛龍,連最後一點體面……”

李亨說著,忽哽咽住。

有淚滴落在窗柩上,一隻手握上去,手指憤而捏著紅木,因太過用力而指尖蒼白。

“連最後一丁點體面他都不肯給我,兩度逼我休妻,教天下人如何看我?!”

“殿下。”李靜忠輕喝一聲,道:“請殿下隱忍……畢竟,總不至於有壽王丟人,更不至於有廢太子等三人悽慘。”

李亨一時無言。

李靜忠清了清痰,臉色愈悲,眼中卻隱隱流露出了振奮之色。

“今群奸眼瞎,誤將潛龍認為蛇,打蛇不死。待來日潛龍騰飛,必將蕩此群奸!”

~~

晚來天又雪。

雪落在院中的梅枝上,落滿長安城,以及城郊更遠之處。

杳無人煙的一片野地裡,突響起了一聲怒吼。

一小片雪土被拱了起來。

有隻手從中探出,其後,有人艱難地從土地裡爬出。

如同一隻卑微的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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