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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啟祾回到天台,又是半個月後的事了。父母親友們只知他爬山摔傷了,照舊是關心安慰,多餘的並不過問。姒啟祾也照舊領受了眾人的好意,表面上什麼都不流露,讓大家以為他還是原來的姒啟祾。唯有徐問心,一杯咖啡的時間就察覺出姒啟祾的異樣,說他在墨脫撿了樣東西,又丟了樣東西。姒啟祾沉默半晌,忽道:“找一天,陪我走趟捨身崖。”
天台山捨身崖,是當地百姓對一處陡峭山崖的俗稱。高崖壁立千尺,長滿了藤蔓松柏,一年四季都是青綠。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見層層黛染的山色,可更多時候是雲霧蒸騰,雲水翻滾,繚繞似仙境。八年前,五個消防隊員為了救人在捨身崖舍了命,有關部門就封鎖了山道。但這兩年旅遊的人多了,為了吸引遊客,捨身崖重又開放,可沿途上設定的種種安全設施,損了不少山野意趣。
徐問心陪著姒啟祾登上了捨身崖,又一起下了捨身崖,然後嘿嘿笑了,說真好,墨脫沒白去,傷也沒白受。姒啟祾笑笑不語。徐問心又嘆,不知道丟的那樣東西是什麼,你別又弄成個大症候。姒啟祾還是笑笑不語。
二人沿階下山,路過石樑飛瀑時聽見陣陣喧譁,有人聲呼喊。抬頭一看,只見高架半空的石樑上,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顫顫巍巍地站著,發出驚恐的大叫,旁邊還有一群孩子和幾個老師也在叫喊,讓他回來。
底下看熱鬧的人裡兩個老頭子有些無所謂,一個說石樑挺寬的,膽子大點都能走。另一個說,走是能走,就是站上去了往下看,沒幾個不怕的。那小孩子肯定是一高興爬了上去,現在下不來了,旁邊的大人也都是沒膽子上去的。
徐問心忙扭頭,姒啟祾已奔向了通往石樑的小道,但旁邊又響起人聲,說老師過去了。抬頭再看,果見一個女的踏上了石樑。她和聲細語地安撫著孩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孩子面前,拉住了他的手,往懷裡一抱,轉身快步下了石樑。小孩子被救下後立即投入另一位女老師的懷抱哇哇大哭,所有屏氣凝息看著的人都鬆口氣,一齊發出了喝彩聲、鼓掌聲,笑著說著,紛紛散去了。
徐問心追上了姒啟祾,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今天輪不到你當英雄了。看看,現在連小學的女老師都這麼厲害了。”
“她不是老師。”姒啟祾兀自接道,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石樑上。
徐問心抬起頭,可上面空無人影,再回頭,姒啟祾仍直奔著石樑去了。徐問心忙跟了上去,見姒啟祾攔住了往下走的那群小學師生,問他們,剛才救人的是誰。大家都道不認識,說那人救了孩子就走了。
姒啟祾順著他們指的方向一路狂奔,什麼都沒尋到,只餘下空山裡窸窸窣窣的人語。徐問心一直跟著姒啟祾,見他神魂如失,知道此時不宜多言,便同他下了山,把他送回家中,又一起陪著姒家爸媽吃了飯。臨走時,他拍了拍姒啟祾的肩膀,笑道:“沒事的,別擔心。”
送走徐問心,姒啟祾收拾洗漱了就躲進了房間。姒家爸媽在客廳看電視劇,姒母忍不住,起身想去叫兒子,還是被姒父攔住了。老兩口看著電視,刷著手機,姒母推推姒父,給他看兒子剛發了條朋友圈。九宮圖裡鋪開了墨脫的神山靈水,正中央是金光下的阿初,題名只有四個字:墨脫留念。
轉眼大半個月過去了,一個週五晚間,姒啟祾收到徐問心的微信,問他明天是否有安排,要不要喝個咖啡,聊聊“墨脫留念”。姒啟祾回覆說好,老時間老地方。收了手機,正要躺倒,忽聽見客廳裡有人說話,再細聽,又沒了動靜。姒啟祾躺下了,心上卻猛起一陣寒,翻身而起,房門卻先被撞開。他未及反應就被闖入的兩個人按到,後脖頸上捱了一記重擊,頓時昏厥過去。
醒來的時候,姒啟祾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縛,歪在一塊冰涼的大石上。他並不惶恐,而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空氣的溼度與溫度,植被散出的味道,夜色裡的陣陣蟲鳴,他都太熟悉了:這是在天台山。
姒啟祾不知道旁邊是不是有人,只恍惚記起,自己被人揹出家門時候,迷濛中好像看見爸媽都躺倒地上,生死不知。這一想,姒啟祾反倒慌了,他奮力一振,試圖站起來,卻還是跌倒了。
旁邊忽出聲響:“怎麼,想跑?”
姒啟祾扭頭,黑暗中似乎是三個人影,他憤憤問道:“我爸媽怎麼樣了?”
“我們哪兒知道?當時就想著打暈了了事,我們要的是你。”
“我爸心臟不好,我媽有高血壓,你們趕緊叫救護車。”
影子裡傳出的笑聲驚飛了一兩隻棲鳥:“你覺得我們是那種好人嗎?都過了一個多小時了,你爸媽要是活該沒命,那就是天意了。”
姒啟祾哪裡聽得這話,血氣上湧,怒吼道:“你們是誰!要幹什麼!”
一個影子移了出來,遞過來的卻是姒啟祾的手機,上面亮著的是“墨脫留念”裡阿初的照片:“這個女的,在哪兒?”
姒啟祾愣了,他呆呆地看著,痴痴地問道:“你們找她?”
“墨脫的那個村子,我們去了,沒找到人。所以來問問你。”
姒啟祾冷笑了:“我去旅遊,拍了張照片,就是個過客,我怎麼會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過客?”聲音是嘲笑的,“一個過客,她能讓你拍照片?這麼多年了,我還不知道她這麼好說話過。還有,”聲音頓了一頓,“九張圖,八張是風景,偏偏把她放在正中央,你當看朋友圈的都是傻子嗎!”
姒啟祾被戳中了心思,可嘴上還是犟的:“我就是隨手一拍,覺得不錯,就發了。我要是和她有聯絡,怎麼也得留個電話、微信吧。你們找!看有沒有!”
那人冷笑了:“說的也是。就算你知道她在哪兒,她現在也肯定跑得無影無蹤了。我難道還指望她會為了你主動現身嗎?這麼多年了,我只知道,她為了好好活著,是不太在乎別人的。”
姒啟祾實在捉摸不透這話的意思,他還想問,可兩個影子走了出來,一人手裡亮著明晃晃的刀光。姒啟祾心下一沉,身上使勁掙著,卻掙不脫捆綁,毫無反抗之力。再想到家中的父母,如果沒有人發現他們,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姒啟祾突然很想哭,在墨脫遇見老虎的時候,他都沒有過這樣的害怕,可今天想著父母因為自己命懸一線,姒啟祾害怕了,後悔了,但都來不及了。
正等著對方動手,刀光卻停留在半空中。山林裡傳來微微的聲響,沙,沙,沙,是人的腳步聲。姒啟祾以為自己幻聽了,可很快發現是真的,因為聲音傳來的方向顯出一個身影,正是他一直想著卻又不敢相信的人。
三個影子也動了,方才那個可怖的笑聲變成了得意暢然的笑:“千古奇聞吶!你居然主動出現了。為了一個人!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心,已經這樣軟了嗎?”
阿初的輪廓被深深淺淺的樹影遮著,她的聲音很輕柔:“你父母已經在醫院了。沒事的,別擔心。”
欣慰和欣喜,困惑和擔憂,一起湧進了姒啟祾的心坎。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一直說話的影子卻大步走出,衝著阿初興奮地喊:“快告訴我,是什麼讓你心軟的?是墨脫那個地方,還是眼前的這個人?”
阿初沒有動作,只在那裡冷冷地問:“你為什麼還這麼執著?”
影子笑了:“不執著,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能活著,不就是一種意義嗎?”
影子笑得更開心了:“你又來了!你的大道理對我是沒用的,說到宇宙盡頭也不行。”
等了一等,不見阿初有回應,影子改換了無所謂的態度:“行吧,你走吧。這個人,我處理。”
“放了他!”阿初口氣堅決。
影子嘿嘿笑了:“你覺得可能嗎?放了他,他會去幹什麼事你不知道嗎?你現在很有意思啊。心軟了,卻不怕死了。可我的心不軟,我還怕死,我怎麼可能放了他。”
阿初又沒了回應。影子卻道:“我現在真的挺期待你的選擇的。是帶著這個人跟我一起走,還是為了他把我們三個都殺了。噯,你現在心都軟成這樣了,還會殺人嗎?”
許久之後,阿初終於走了出來,在姒啟祾身邊站定:“我跟你走。”
“看來我的直覺是對的。”影子快樂得像個孩子,幾乎是蹦到了阿初面前,神秘地問道,“你,什麼時候對這個人動了心念?”
阿初低眸看了姒啟祾:“八年前,我在這兒救下他的時候。”
這是第幾次感覺到時間的靜止了,姒啟祾已經記不清。但他記得,每一次都與阿初有關。或者說,而今的一切,都是因阿初而起。真的是她!八年前,在天台山的暴雨之夜救下姒啟祾,留給他一場夢魘的人是她。八年後,姒啟祾竟把自己送到了墨脫,重複著讓她一次又一次救護的命運。這難道就是天意嗎?可這冥冥蒼天安排下的,究竟是什麼玄虛?
車輛進入高速路口的時候,後座上的姒啟祾從防窺車窗裡瞄了一眼收費員: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姑娘,腦子裡一閃而過的報警的念頭就斷了。副駕駛座上的人回頭看著他笑:“嗨,別動心思啊?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你爸媽想,我的人可隨時都能找到他們。”
姒啟祾這才注意到,那個一直在說話的影子是個女人。鴨舌帽下,一張和阿初容顏有別卻氣韻相似的素顏面孔,只是面板白許多。但她的聲音和阿初一樣低沉,所以在山上時姒啟祾都沒覺察出她是個女人,如今才分辨出一點女性語音特有的高頻的清亮。
姒啟祾不覺看向右側的阿初,阿初也扭頭看他。姒啟祾眉頭皺了一皺,猶豫著問道:“你,到底是誰?”
“不是吧,她連名字都沒告訴你嗎?”女影子興奮地回過頭看二人,“她叫樗。吾有大樹,人謂之樗。上學的時候沒讀過嗎?我是椿。”
姒啟祾看看椿,又看看樗:“你們是什麼關係?”
“閨蜜。”椿迅速答著,“生死相托的閨蜜。”
姒啟祾冷笑了:“我沒看出來。”
椿哈哈笑著:“你能看出什麼來?你現在滿腦子轉著的,恐怕是,她到底是幹什麼的,她為什麼要救你,她怎麼就來了天台,對吧?”說著,椿的目光透過後視鏡打在樗的身上,“我在墨脫的時候聽說,你從馬蹄子底下救了他。剛剛你又說,八年前在天台山上就救過他。那今天,可是第三次救他了。樗,你的心,現在好軟了呦。”
“是第四次。”姒啟祾接道,“在墨脫的山上,我遇見了老虎,也是她救的我。”
椿的眼睛亮了:“是嗎!讓我猜猜。她是不是又和老虎對視,靠著眼神殺退對方的?”
“又?”姒啟祾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字眼。
“這是她最愛的把戲了。她呀,老早的時候就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只願意在山裡頭和動物們混。”椿說著又看樗,“唉,你把他從老虎嘴裡救下來的時候,知道八年前救的也是他嗎?”
樗眼眸未動:“不知道。”
“哦。那你什麼時候知道是他的呢?”
“他養傷的時候,自己說出來的。”
椿笑得很開心:“那你這三番五次地救了他,到底是動了心念,還是真的心軟?”
樗沒有回答,姒啟祾卻心潮起伏:是啊,從八年前到這一刻,樗一次次地救他,都是因為動了心念嗎?那這心念是什麼?和姒啟祾對她的心是一樣的嗎?
“哎哎,哥們兒,你別太自作多情了啊。”後視鏡裡,椿帶著調笑的意味,“你這心思,嘖嘖,都在臉上了。可你想多了,我們樗的心念一動跟你現在的心念可不一樣。”
姒啟祾低頭收起自己的慌神與尷尬,聽著椿繼續解釋:“最早的時候,樗只要心念一動,就不隨便殺人了。後來,她心念一動,能殺的、該殺的,也懶得殺了。再後來,她就不動心念了,管你們是該死、不該死,想活、不想活的,都跟她無關。但是,偶爾心念一動,她倒會去救人。”說到這時,椿咯咯笑了起來,那感覺就像是小孩子看見同伴摔了個跟頭,總會叉著腰先看一會兒笑話,然後才想起去扶對方,讓人很不舒服,卻也無奈。
凌晨時候,車輛行至海岸邊的碼頭。一行人下了車,椿在前面領著,幾個影子在後面跟著,姒啟祾和樗並肩走著,看著遙遠的海天,還是一片無法分辨的黑暗。眾人上了一艘遊艇,就向著黑暗深處駛去。樗聽著舷窗外一疊一疊的海浪,向椿道:“你果然住在海島上。”
椿嗯了聲,點一點頭:“現在到處都是攝像頭,刷臉掃碼的,人多的地方不能待。你喜歡往山裡跑,我就躲海上唄。小島一座,清泉一泓,山上有樹,海里有魚,怎麼都能活。”
姒啟祾冷笑了:“豪華車、大遊艇,你活得可比她滋潤多了。”
椿笑了:“你以為她原來沒過過滋潤日子嗎?她以前的風光,就是把你的腦瓜子想破了也是想不到的!”
說著,椿眉飛色舞起來。樗喊了她一聲,單字單音,不是很有力卻仍像是命令。椿立即停住了,露出會意的笑,走過去,把手撫在樗的肩上:“以後,我的東西都是你的,讓你也享受一下現在的好日子。只求你別跑了。”她語氣和眼神都是真誠的,甚至帶著一絲撒嬌的頑皮,好像真的很害怕樗會再一次拋下自己。
姒啟祾看著他們,心情猶如激盪的海浪聲:殺人、救人、逃跑、隱居。樗的身上一定藏著巨大的秘密。椿費盡心機找她又是為了什麼?這一去,她們又要做什麼?難道她們是什麼犯罪集團的殺手,甚至是什麼間諜組織?
約莫一個多小時後,船靠了岸。此時的海與天已分裂出一絲白,鑲著微紅泛金的滾邊。微光中,隱約顯著山坡上一堆房舍,一稜一稜的屋脊。但腳下的路仍是幽暗的,姒啟祾什麼也看不清。椿走得很快,樗跟在她的後面,走得也是又快又穩。姒啟祾緊盯著樗的雙腳,看她的腳後跟在陰影裡一跳一跳的,踏著她的節奏前行,就像那天在墨脫的山道上一樣。
走了一刻,進了一處院落。院子很空,亮著幾盞昏燈,四面都一層兩層的石頭屋,樣式是姒啟祾熟悉的浙東古民居,和桃渚城裡的百年老宅很像,只是牆面顏色已和大地一樣深綠,散著海風帶來的日積月累的鹹味。
椿指著東廂的一間房門說:“你們的屋。”
姒啟祾一愣:“我們?”
“怎麼?你們又不是沒住過一個屋。”椿壞笑了,“你要是不樂意,可以和我一個屋啊。正好試試你這小狼狗。”
姒啟祾黑了臉,撇過頭去。樗正色看著椿,椿立即換作一副知錯的表情,但口裡仍要玩笑:“你不懂。這是現在的時髦說法。那種細皮嫩肉、粉面紅唇的叫小奶狗,他這種粗皮糙肉,但有男人味的叫小狼狗。怎麼樣,是不是很貼切?”
樗扭頭走開,姒啟祾只能跟她而去,只聽椿在後面喊著:“你們好好睡,睡飽了再說正經事。”